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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艳彩(一个老梗古言)

2019-10-20  本文已影响0人  洛泽泽
【小说】艳彩(一个老梗古言)

1

  茫茫大漠,白日里风沙漫天,像是能将人蒸干了,夜幕里又是寒风凛冽,伴随着似有似无的野兽嚎叫,在悠悠夜空里回荡。

  在这荒凉之地,有个村子,也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大漠边缘,在村口有一栋不过两层的木屋,房顶多处铺盖着茅草,看着摇摇欲坠的样子,都算是这村子最豪华的建筑了。

  木屋的二楼,扎着一个麻布旗子,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字,让人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辨认:

  如意酒馆。

  “嘭––”

  只听一声巨响,酒馆窗户应声而破,两个身影从中甩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门口慢悠悠地走出来一个身影,一个女子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斜着眼看着下面的两个人。

  虽未着脂粉,头发简单束起,穿的也不过是打了补丁的麻布衣裳,却也掩盖不了她的灵动,眉不点而黛,是温润如水的江南远山眉,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微含怒气,唇不涂而嫣,本是一个顶顶的美人胚子,嘴里吐出来的言语却让人不敢恭维。

  “两只死老鼠精,居然敢赖账,看老娘不废了你们。”

  说着就要撸起袖子要补两拳,吓得地上的两个家伙往后缩了缩。

  要不是一根竹杖拦到跟前,青黛估计就要卸了这两个家伙的一条腿。

  目光沿着竹杖而上,先是见了一身黑色宽大衣袍从头裹到脚,再往上是一顶宽大的斗笠遮盖着半边脸,看不真切容貌。衣袍透着灰扑扑的颜色,看样子就是赶了远路。

  莫城是名副其实的妖市,这浑身散发着人气儿的家伙引起了青黛的注意。

  不仅是青黛,连周边的小妖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这人却只是轻声笑了,“姑娘,这是做的什么生意?”

  趁着这个空档儿,两只老鼠精显了原型,钻了空子给溜了。

  青黛眯了眯狐狸眼:“怎么,你准备替他们掏酒钱?”

  “可以,”说着,绕过青黛径自进了酒馆,这才发现他的双脚之间拴着手指粗的锁链,上面荧荧烁烁闪着淡金色微光,纵是没见过,青黛也能感觉到这锁链上的层层威压。

  他走到桌边坐下,摘下了斗笠,一副白绫悄然飘起,而另一头却是覆在了他的双眼上。

  一个瞎子居然也敢闯妖市。

  青黛走上前,“客官这是想要点什么?”复又调笑道,“只怕我这儿的东西合不了您的胃口。”

  “一壶淡茶即可。”他不过淡笑,声音若涓流撩过心头,让青黛有些恍惚。

  好似,好似哪里听过?

  她也未多作考虑,只道是自己恍惚了出了幻觉,待到茶水端上,这人却叫住了她。

  “姑娘,可否向你打听个人。”

  “谁?”

  “艳彩,不知姑娘可否听过?”

  青黛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她是谁啊?从未听过。”

  他斟酌许久,似是不知怎么开口。

  青黛见他如此,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随口一问。”

  “她是我的妻子”他唇角微微上扬,又像是想到什么,复又黯然,“后来,她被弄我丢了。”


  2

  昆仑榷水渊。

  “师尊?”沈简正在打坐,却被身后突然窜出来的小丫头乱了心法。

  “艳彩!”他低声喝道,眉头紧蹙,眼神间是些许薄怒。

  “师师师师尊,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面前的小丫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倒是吓得不轻。

  沈简也不知气往哪处发,只好默默吞了下去:“什么事?”

  艳彩知道自己犯了错,低下头不敢瞧他,就只是嗫嚅道:“大长老唤你。”

  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艳彩看着面前一双不染一丝污浊的白玉靴从眼前消失,这才敢舒一口气。

  “以后通传,让广琛来便可。你只需要专心练功。”沈简的声音远远传来,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剩下半口气在嗓子眼里把她呛个半死。

  “被师尊批了?”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就见身着一身白袍,袖口领口都绣着靛青色滚边花纹,这是昆仑弟子清一色的道服。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且生的一副好皮相,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三分俊俏,七分不羁。正坐在槐树上,垂着两条修长的双腿,口中还叼着草叶,此人居然将如此严肃古板的道服穿出了一股别样的潇洒不羁。

  “广琛,你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被这么一说,艳彩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却还是很嘴硬。

  “对师尊这么好,对我就一副凶巴巴的嘴脸。师尊整日一副冷脸,到底比我好在哪里。”叫广琛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向她走过来,似是无意,挺直了腰背,一手负在身后,竟是走出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感觉,却不料艳彩丝毫没有在意,让他的自尊大打折扣。

  “师尊比你好看。”艳彩仰着脖子顶了一下嘴,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耳尖微微发红。

  “我……”广琛也是被噎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师尊确实是长得好看的不一般,而且,自己当初就是被师尊的皮相惑了眼,以为他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谁知……虽说师尊只收了两个徒弟,不像其他长老门下弟子百千,在教授法术这方面确实是好处不少,但是一想到整日对着个冰块,当初还不如去拜大长老为师呢。

  当初艳彩还未拜师的时候,门下就只有自己一人,从未见过师尊的脸上有过其他表情。无论多艰险,只一人,一剑独挡。他甚至觉得师尊不是人,没有七情六欲,何谈为人。

  在师尊身后,他好像也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直到,一个叫艳彩的姑娘闯进了平静得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和自己一样,也是师尊捡来的孤儿,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有了人的感情。

  而这个姑娘,却心心念念着她的师尊。

  这是他们的秘密。

  他捏了捏她忧愁得皱巴巴的小脸,笑得分外苦涩。

  大长老此次唤沈简,是金陵巨贾江风家里闹了邪祟。

  本来像昆仑江如此大的道派,是不打算插手管束这类小邪祟,纵是江府派家仆前来昆仑求了数次,大长老也是不予置理,直到事情闹大了,这才不得已派了沈简。

  “就当是带你的徒儿历练历练,长长见识。”大长老满不在乎地说道。

  沈简却还是一副生人勿进的面孔,看不出到底心里想着什么。艳彩跟在身后,偷偷瞄了沈简的侧脸,还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像是覆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雪。像是觉察到什么,沈简微微低头,正对上了艳彩的眼睛,清澈的琉璃色眸子,像是能一眼望到底,在他这个年纪,沈简的眼睛却还是保持着一种纯澈干净得不掺一丝污浊,他的冷漠,不像是世事沧桑,更像是天然的纯净。

  看得怔忪了,直到广琛拉了她的衣袖,才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沈简看着她许久,嘴角勾起了细微弧度,眉眼也柔和了些许,但也是一瞬,又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感。


  3

  不过数日,一行人就赶到了金陵。

  沈简仍是一副冰冷的模样,对周边的新奇事物没有丝毫兴趣,艳彩和广琛虽是孩童心性,好奇心重,但是见师尊不沾丝毫烟火气的样子,也不敢造次,只得默默跟着。

  江府地处闹市,门外街边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商贩,好不热闹。

  沈简突然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广琛也是一副凝重的脸色,纵然是艳彩如此天资低下的修仙者,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艳彩皱了皱眉,说道:“好浓的血腥味。”

  沈简点了点头,说道:“一切小心。”

  江府派出家丁接他们进了内院,往里走,血腥气愈发浓厚。

  “这里难不成是乱葬岗吗?”艳彩小声对广琛嘀咕。

 广琛摇了摇头,说道:“怕是没那么简单,我还感受到了些许道法萦绕,感觉这血气像是一个幌子,像是想掩盖住什么,总之,一切小心为上,有危险叫我,我护着你。”说着,手很自然地揉了揉艳彩的头发。

 “在外端正些,莫失了昆仑的颜面。”沈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竟没来由地有些许的不痛快。

 艳彩赶忙站直了,直挺挺的,目光游离了一圈,不由地放在了沈简的侧脸上,那浅浅琉璃色的眸子,像是倒映了山川万物。

 “师尊的眼睛真真好看。”艳彩不自觉喃喃说道,又赶忙捂了嘴,见沈简没有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她却没有发现,沈简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颤,不自然地蜷缩起来,眼底多了些许悦然。

  在厅内,他们见了江府的老太太,一个已年过六十的当家主母。

  “还望道长救救我们,除了那邪祟,多少钱,我们都给。”老太太见了他们,好似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就要跪拜,广琛赶忙搀住。

  “出了什么事?”沈简问道。

  老太太许是脑袋有些糊涂,只是反复说:“后院,是后院有妖怪,后院!”

  见也问不出什么,沈简只好让人带着去了老太太口中的后院。

  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园子,像是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却是血腥气最浓厚的地方。

  沈简回头对广琛说道:“你在此留下,若是一个时辰内未见我们出来,就去通报昆仑。”

  说着,带着艳彩就进了园子,刚踏进去,浓郁的黑气扑面而来,笼罩住二人,待到视野明朗,却发现到了一处村落,明山峭崖,细水涓流,天色微暗,看似是傍晚时分,饭香悄然从窗棂门户飘来,路上还有几个樵夫结伴从山里砍柴归来。

  而他们进去的同时,外界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整个江府,甚至是整个金陵都化作了一片黄沙,随风消失不见了,广琛大感惊奇,能做到连沈简都发觉不出,施术者必定不是小人物。

  漫天黄沙飞起,远处隐隐约约见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身形却莫名熟悉。

  话说起那些樵夫见了沈简两个,并未感到惊奇,反而还笑着招呼:“沈书生,这是带着娘子去哪啊?”

  “哈?”艳彩不明所以。沈简万年不变的脸上也是精彩得打紧。

  她颤抖着指向了一旁的沈简:“沈沈沈书生?”

  “娘娘娘子?”这手指颤抖了许久,也没敢往自己身上指。

  “我们怕是误入了幻境,去找找有没有什么破绽。”沈简迅速平静下来,说道。

  艳彩一路跟在沈简的身后,围绕着村子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什么出去的方法。倒是村民们见了他们都热情得很,纷纷招呼着到家里吃饭。

  沈简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对于村民的盛情邀请,他只是艰难地扯起一抹嘴角,笑得分外勉强。

  最后二人在村口的竹屋前停下,村里其他地方都是炊烟袅袅,其乐融融,唯独这里却房门紧闭,空无一人。院子里还有晾着的衣物,麦粟,不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

  正疑惑着,旁边家里的大婶透过篱笆瞅见了他们,笑着招呼道:“沈书生,沈娘子,怎么不进家,在门口看什么呢。”

  “家?”

  沈简皱了皱眉,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艳彩紧跟在身后,推开吱吱呀呀的竹门,里面虽然空间很小,却零零散散地摆了很多东西,床边的织布机上垂着半截没有织完的布,带着新泥的锄头斜放在墙角,虽然东西很多,却没有半分凌乱,可见女主人必定是个细心温柔的女人。

  艳彩一路都没敢跟沈简搭话,只是偷偷瞄了几眼他的侧脸,看见他紧紧皱着的眉头,更不敢吱声了。

  沈简看了看外面,暮色比方才沉了许多,思索片刻说道:“先休息一晚,明日再想办法。”

  艳彩点了点头,点着了灯,“我去找点吃的。”说着,还未等沈简答话,转身去了厨房。

  倒是把沈简晾在一边,这是征战四方,妖魔闻风丧胆的昭衡长老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用。

  不过片刻,艳彩端了两碗葱油面回来了,“厨房里也没什么食材,只能将就一下了。”

  本来沈简是拒绝的,一碗普通的小面,上面放着炸得金黄的荷包蛋,一两片葱绿的青菜做点缀,但是浓香的味道却冲击着他的味蕾,让他生生地把“不”字吞了下去。

  这是艳彩第一次见他吃东西,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拿起筷子吃饭也是优雅得紧,艳彩一直盯着他,额角紧张得出了细汗,见他吃了一口下肚,虽未说什么褒奖之言,但是眼角却悄然弯起。

  吃过饭,艳彩卷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沈简说道:“你睡床,不用管我。”

  艳彩抬头,沈简的脸转向门外,只留一个后脑勺给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艳彩只是闷声“嗯”了一声,把被子收了,钻到了床上。

  用被子蒙住全身,只留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沈简的背影。

  沈简的肩膀瘦削,一身白袍裹在身上有点松垮,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气势,就算是背影,也是让人难以接近,艳彩心里涌起一股酸涩,这个人,怕是难以容忍欺骗的吧,偷来的日子,迟早会漏出马脚,若是他知道了,会怎样?她不敢想。月光星星散散地,渐渐模糊了眼。

  沈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绷得紧紧的,怕自己松懈了,仪态不端庄了,身形不笔挺了,万一……万一在她心中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该怎么办?

  沈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自己也这么在意别人的想法了?

  感觉到身后人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敢回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亲,他的生活是早就规划好的,母亲临走前的不甘,对父亲的恨,还在他眼前。

  一个为了情,舍去了大半的修为的女人,换来的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不敢触碰,却又渴望,熟睡的姑娘睫毛微微颤抖,怕是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梨涡儿浅浅的。

  魔怔了,真的是魔怔了。

  第二天还是没有任何收获的一天。

  第三天还是没有。

  第四天。

  第五天……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沈简慢慢的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学会了打猎,砍柴,艳彩看着他细嫩修长的双手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止不住的心疼。

  现在的沈简,一无当初的孤高凌厉,被沾染了烟火气,就像平凡人家的丈夫,和妻子过着清苦却又温暖的小日子。

  沈简换下了当初的白袍,改穿麻布衣裳,衣袖高高挽起,在院子里劈柴,艳彩坐在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一边感叹村民的同化能力,生生把昆仑的昭衡长老变成了如此一个劳作养家的农夫,一边在心底默默期望着,能一直做他的小娘子,就这么陪着他,到老。

  “师尊,我的心很小,装不下苍生,我只装了你。”她小声说道,急忙又偷偷瞟了一眼,见那个劳作的身影丝毫没有停顿,这才小小呼了一口气。

  而她不知道,在她说完,那劈柴人的手,早就抖得险些拿不住斧头。

  夜幕了,沈简一人坐在台阶上,盯着远处漆黑山林,心里竟有一股不舍,在这幻境中,却能现出如此真实的世界。日落月升,清风玉露,竹林小院,不问苍生,天涯隐世。

  如此,也挺好。


  4

  这种日子在某一天的早晨,结束了。

  毫无征兆的,幻境崩塌成了碎片,竹舍,丛林,还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然消失不见,他们站在漫天黄沙里,若不是身上的布衣,还以为,那只是一个逼真的梦境。

  艳彩突然是一阵失落,他又要回去做他的昭衡长老了,自己还是原来那个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小徒弟。

  昆仑。

  沈简公然提出离开昆仑,让众人哗然。包括在堂下的广琛,也是极度的难以置信。

  大长老的反应,却是意料之外。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更是重磅一击。

  “她是妖,修道者,怎可与妖为伍?”

  大长老拂袖,艳彩围绕着一层淡淡金光,她的身体急剧缩小,最后成了一个雪白的团子。

  沈简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眸中尽是不可置信,面前的白狐蜷缩着,光秃秃的屁股,没有一条尾巴。狐眸低垂着,不敢抬头。

  心凉了,他果然,还是嫌弃的。

  广琛心一惊,虽是不可思议,但是更多的还是担心。

  “这就是你收的好徒弟!”大长老的声音灌着深厚的内力,大殿上修为略低的修士被震得内力紊乱。艳彩本就虚弱,更是吐出一口鲜血,沉沉昏过去。

  “杀了她,破魂,自去戒律堂领三百鞭。”大长老冷道。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破魂,可是轮回都入不得啊!

  广琛冲向艳彩,却被那层金光弹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喉中一阵腥甜,吐出一口鲜血。

  “师尊!千万不要!”

  大长老双手结印,凭空生成一层结界,将沈简和艳彩围在其中,将外界隔绝。

  沈简犹豫许久:“她并未伤人,师父……我……”

  “孽徒!难不成你要包庇这个妖物?”大长老一掌拍在身侧的梨木扶椅,应声而碎。

  “师父!”沈简双膝跪地,嗓音轻颤,往日广袖扶风,兵马千万临阵却也面不改色的昭衡长老现在却如卑微到了尘埃里。

  现在的他,哪是什么昆仑长老,不过只是,只是个想求与妻厮守的男人罢了。

  大长老怒极,凝聚内力,掌风挥出,他只觉耳边尖锐破风之声。

  “不要!”

  艳彩消失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流萤环绕。

  破魂。

  艳彩是真的消失了,像这流萤一般,顽强闪烁片刻,终归于湮灭。

  “艳……艳彩——”声音被重重结界隔住,久久环绕。

  沈简的眼神渐渐没了光彩,似断了线的木偶,丢了生气。

  大长老叹了口气,当初是沈涵秋,现在又是他,果然,这倔劲儿,是融在骨血里的。

  当初沈涵秋与那书生私奔,被昆仑除名,钉在耻辱柱上,换来的又是什么?被抛弃,寒九天在昆仑跪了三天两夜。那是他还是昆仑弟子,只得瞒着长老们偷偷去见了她。

  “师兄,我已犯下大错,不求原谅,只求……只求师兄能够替我照顾我的孩子,他高烧不退,我把他放在了山脚洞窟里,已经几日未进食,再这样他会死的,求你了师兄……”

  从未见过她如此,往日我昆仑上下掌心里呵护的人儿却是在他处糟了这番痛楚,他便是千刀万剐那个人也不为过。

  见他怔忪,涵秋突然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

  “师兄,原谅我用如此方式逼你,但是……涵秋真的没有办法了,这恩情,来生再报。”

  说罢,三个重重的响头,起身便冲向了崖边。

  料到她想做什么,他确是只能看着,看着她纵身跃下,看着她慢慢消失,像一把剑刃,冲着他心尖儿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涵秋……”大长老喃喃道,“我这是为他好,我不想,让他落得和你一样的结局”

  此次的金陵一行,全是假的,艳彩不过是昆仑后山一只九尾狐狸,灵气天成,他故意安插到沈简身边。

  他早就预料沈简命中有此一劫,既然躲不过,不如,按自己的计划来走。他当初狠心斩下艳彩九尾,建下这么一个幻境,他没有想到,沈简居然会为了一只妖,第一次忤逆自己。

  他看向沈简,心没了,灵魂也没了,地上躺着的不过是个缺线的木偶罢了。

  大长老用灵力操纵了沈简的身体,待到撤去结界,所有人都见着,那只狐狸消失了。沈简手持长剑而立,与往日清冷一般无二,丝毫没有方才任何狼狈。

  人总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至于已经看到的,是没有深究的欲望的。

  “她是你的徒弟啊!”广琛整个人瘫在地上,双手撑着身体,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衣男人,他还是那么一贯的孤傲,仿佛死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把他拖下去,扔到山下,从此不得踏入我昆仑榷水渊。”大长老拂袖而去,沈简随他身后。

  “沈简!只要我不死,定不会让你好过!”广琛的声音几近嘶哑,愤恨,不甘,大殿上众人唏嘘不已,一个狐妖,竟是迷惑了两个天之骄子。

  沈简足足沉睡了七日,醒来的时候,入目的还是玉扬阁的竹木雕花屏,好似做了一个久远的梦。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竹垫上,寒气从足底传到全身,甚至头发丝都是凉的。

  “艳彩,拿我的琴来。”他说出才惊觉,那个蹦蹦跳跳的丫头,已经没了。

  他这才发觉,这玉扬阁竟是如此的冷清,那她来之前的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感觉,那是很久了。尝过了甜头,便真真见不得一点苦。

  沈简自去请辞了长老的位子,从玉扬阁搬出,去了藏书阁替了腿脚不便的李老头,当了个看门人。


  5

  一代天骄,就此陨落。所有人都可惜不已。

  但沈简终日埋在藏书阁里,昆仑弟子多见他埋头翻阅,却只道他是被大长老罚思过,却未想到,他……

  沈简失踪了!

  连大长老都未曾想到,沈简居然逃跑。

  猛然惊觉,他急忙命人检查。不久发现,禁书层被打开过。

  “丢了哪本?”大长老问道。身上笼罩一层威压,下面跪着的弟子凝聚内力才堪堪支撑。

  “回魂……”

  果然,果然还是不甘心啊,沈简。

  他闭上眼,指尖微颤。

  “全力追捕,不得伤其性命。”

  鬼市,黄泉客栈。

  “呦,几百年了,第一次见活人光顾我的生意,公子,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有。不过,价钱可不要嫌贵呦。”

  沈简拨开鬼夫人贴近的身子,不着痕迹后退了两步。

  “在下,但求引魂灯一用。”

  鬼夫人往贵妃椅上半躺,支着下巴,红唇微启,虽未抬眸,却也摄人心魄。

  “这价格可有点贵,不知公子愿不愿意呢。”

  “但凡开口。”

  鬼夫人料到了些什么,不过,身为生意人,从不过问其他,这是职业道德。

  “我看你这双眼睛生的不错,留下吧。”

  沈简一惊,不自觉抚上眼角,却是许久之前,也有个姑娘说过。

  “我……能不能事后……”

  “可以,”鬼夫人答应得爽快,复又低声凑近说道,“这么好的眼睛,值得。”

  沈简往后一个趔趄,拱了拱手,道声告辞,拿了引魂灯慌忙出了门。门内的鬼夫人纵是再媚骨天成,也抵不住阴郁缭绕的鬼气。活人在鬼界呆久了,瘴气侵入肺腑,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活鬼,失了人气儿。入不了轮回,也就成了游离在天地之间的活死人。

  沈简出了鬼市不知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

  鬼夫人一挑眉,看向门口,月光从来人身后照进来,地上赫然是一道斜斜的影子。

  “公子,所求何物?”

  他却是不急着回答,随着走动听到锁链交互碰撞的清脆声响。

  待到面前,方才开口,入耳的,却是嘶哑似烧灼一般的嗓音:“我用魂灵,换……”

  沈简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只能看着一个个生魂注入沙漏,回魂记载,等到沙漏注满,便可以生魂点燃引魂灯,这样,她就回来了。

  这沙漏却似窟窿一般,张着黑漆漆的大嘴,吞噬了这么多的灵魂,还有他的神志。

  他不是没想过放弃,他不是铁石心肠,那十七八岁的姑娘哭喊着,质问他:“为什么杀了他们,我们从未作恶,也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这么狠毒?”

  是啊,你们从未作恶,那艳彩呢?她又有什么错?只因她是妖,就这么简单给了她结局?

  他留了那个姑娘的性命,不过转身,就听到一声闷响。

  沈简没有回头,“死了,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这世上没了往日圣洁孤高的昭衡,只有污秽不堪的沈简。

  足足五年,这种日子过了足足五年,像只老鼠一样躲避各方追捕,一身破旧不堪的麻布罩衫,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一向一丝不苟的墨发蓬乱,像是打了千万个结,目光里哪还有什么神采,污浊带着血丝,谁又能看出这是往日叱咤疆场的白衣修罗?怕不是连个乞丐都不如。

  沈简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过了几百年,要说是在短短几年的时间怕是谁也没有自己经历丰富的。

  沈简自嘲地笑了。忽的,心口处一阵热流,越来越强烈。

  引魂灯!

  引魂灯越来越灼热,竟是微微亮起了。

  沈简的手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的震惊,狂喜,焦灼,混杂在一起,生生把原本死水一般的眼神搅了个覆地翻天,死了五年又回魂也不过是这样。

  鬼夫人的店和五年前别无二致,他急急地闯进了门:“夫人!”

  “来还债了?”鬼夫人勾唇一笑,却是不紧不慢。

  沈简这才记起五年前的诺言,心猛然一沉,复而踌躇道:“可否……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我不会食言。”

  “这可不行,生意人自然以利益为先,你觉得……我凭何信你?”

  鬼夫人唇角始终浅笑,眼底的冰冷像是扎进了人心底:“你若是再不决定,这魂儿可就要散了。”

  果不其然,引魂灯的光芒越来越弱,只剩了些许星星点点将息未息的光。

  “好,”沈简最后看了一眼引魂灯,那里面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却是,此生都不复见了。

  鬼夫人点了一抹熏香,淡淡缭绕,味道虽不是太浓烈,从鼻尖进入肺腑却化作了丝缕的凉意,整个人都笼罩在寒气中。

  刀刃划过眼尾,流出的血,也是冰的。

  沈简察觉耳边鬼夫人轻叹一口气:“你的买卖算是做成了,接下来,就是他的了。”

  还未明白过来,沈简就被缚仙索捆了个结实。

  耳边的声音虽苍老嘶哑,却是重重敲在他的心底:

  “许久不见,师尊。”


  6

  “然后呢?”青黛明显来了兴致,对进来吃饭的小妖眼都不抬一下,就只顾着听。

  “然后?”他笑了,“然后我就成了这番模样。”

  他唇角带笑,虽是蒙了眼睛,却让人好像看见了白绫下同样弯弯的眼角,他一身伤痕,还能淡然一句,仿佛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但这挑筋刨骨之痛,又是谁人体会得到。

  那暗无天日的数日,他始终忍痛一句不言,甘愿受下。

  是我欠她。

  是我欠他们。

  “谢你的茶,我该走了。”他笑着,向她微微颌首,起身拿了柱杖。

  青黛有些难过,她也不知为何难过,没来由的,心上像是有些密密麻麻的小针在扎着。

  “外面天快黑了,不如在此歇息吧,你一个人出去还不得让些未开智的妖生吞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我一个瞎子,白天黑夜于我,有何差别。”

  沉重的铁链声哗啦啦的,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青黛叹了口气,就听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沉闷沙哑,若不是出来了一个眉目清秀的翩翩公子,还以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青黛。”

  “相公,”青黛一路小跑过去,亲昵地晃了晃他的胳膊,“是不是该吃饭了呀。”

  这青年摸了摸她的头,“叫你许久了,也不见你答应,我这嗓子都干了。”

  “我错了还不行嘛。”青黛只有在他面前,才丢了那母老虎的气焰,不禁让旁边见识过她彪悍架势的小妖们下巴都掉下来了。

  青黛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眨巴着纯真无害的狐狸眼:“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他低头看着她,眼里尽是缠绵缱绻。对她始终是眼眸含笑,低低应了一声,就看着她欢快地跑去了厨房,连前堂里的客人都不管不顾了。

  多少年了,昆仑,仿佛是前生的事了。如果不是……

  他回头看着沈简离开的方向,如果不是他再次出现,多年的旧事,怕是早就在他的记忆中湮灭了。

  当年他用了魂灵做交换,让鬼夫人帮他缚住沈简,现在的他,在妖界不被察觉,就是因为他没了魂灵,失了人气。那数日的折磨,他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昭衡长老在他脚下卑微如蝼蚁,他以为会很痛快。

  “师尊,可惜,你看不到自己像条狗的模样。”他大声地对他说道,似是掩盖着心底不断翻涌而来的,异样的酸涩。

  最后他放了沈简,浑身血肉模糊,几近昏迷。他带了引魂灯和将要成形的艳彩正想离开,听着身后这几天他唯一的一句话,“对不起,还有,照顾好她。”

  细若游丝的一句话,却在他的心里激起层层荡荡的涟漪。

  他未回答,径直出了门,再后来,艳彩身形重塑,他设法改了艳彩的声音,他还是怕,怕沈简就算看不见也能听到,再拐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从此往后,世间再无昆仑弟子广琛和狐妖艳彩,只有如意酒馆掌勺和他的狐狸娘子……

  青黛。

 

文章出自公众号    张家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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