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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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讲的一切,将对你也一样适合。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沃尔特·惠特曼
三大河流汇聚处,淤泥堆积的沼泽之地。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如今庄园罗布,遍植棉花,甘蔗,烟草。数个世纪前的南部迁徙,黑人的一支在这里保存住一线生机。他们保持肮脏的习性,繁衍,生息,使用自己的语言。捕鱼的白人曾落魄地向他们乞食。
说到底,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同样是在很久以前,和一切习以为常的爱情故事一样,克鲁特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白人姑娘,各异的信仰阻止着他们的爱情。黑人与白人的生活区,被战争遗留下的弗吉亚废墟划开,双方精锐武力常年驻守此地。
克鲁特和他的白人女友相约在夜晚突围。在弗吉亚十点钟方位见面,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颗子弹最先擦过他的脖子,另外两颗分别刺穿他们的胸膛。两个年轻的恋人倒下了。至于他们魂归何处,父亲没有再将这个故事说下去,我也便无从知道。或许他也没有听到过那个故事的结局。
狱 警
卡洛尼拉小岛上第2964号监狱里,巴德曼醒过来。这是他被囚禁的第几天,他已无从知晓。最初被关进监狱,他用指甲盖在墙上刮下一道道只有自己才能分辨的灰白印子。自从不断被转运到新的监狱,他便放弃了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记事行为。这座位于C洲东南部小岛上的监狱,关押着累年战争中的政治犯。
经过数年周旋,监狱方终于答应巴德曼在监狱外的荒地上开垦田地的请求。他在这里种植下326种植物。如今看管这些犯人的多是年轻的白人小伙。他们对这个老人并不排斥,甚至对他天然的幽默颇为喜欢。
如果你认为这群年轻人缺乏作为狱警的责任心,那真是错怪他们了。他们不是没有那种对待犯人天然的警惕。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已经被关押了27年的老人在命运面前还会有多少挣扎。他像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植物了。
和老巴德曼在一起时,他们时常聊天。当老巴德曼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播撒种子,浇水的时候,小伙子们递给他一根席欧根牌香烟。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为了叙述的准确,我将把在日记本上看到的字,毫无保留地摘录在下面。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我像往日一样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头顶的小窗。那一夜看不到星星,天空是深紫色的。走廊深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不知今夜值班的是哪个小伙子。
我喜欢这群年轻人,有时从他们健康的肌肉上我想象着自己的孩子的样子——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我也将亲眼看着我的小男孩长成这样的健硕的小伙。他为了国家或者什么别的主义,奉献出自己的血与拳头(是的,事到如今我也始终希望他能够这样活一次)。
长靴子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这有些反常,早已过了检查的时间。脚步在门口停下,很长时间一阵沉寂。很显然,门口的人迟疑了一会,一切都凝固了,连同我的呼吸。虽然到了我这把年纪,也不再担心什么不测,可常年的监禁让我养成了警惕的习惯。在这一片死寂中,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我在黑暗里洞察这一切。
门开了,推开了一个勉强容一人通行的夹角,走廊的光在地上投射出一个狭长的三角形。门外的黑影走进来,站在三角形的正中央。
别出声,出来。说完,黑影转身向外走去。那一刻,我竟紧张万分。门外有什么正在等待着老朽的我,我不得而知,整个人机械地服从这来自黑夜的指令,跟着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去。
我不自主地把脚步放轻,走在前面的人倒没有这个意思,他的靴子有力地踏着,像来时一样。走到尽头处,他推开一扇铁门,这是2964号监狱里我不曾到过的地方。他说,一直往南走,黎明时会有一艘打渔的船,它会带你走。
借着灯光,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一个眼生的年轻士兵,可能刚上岛不久。顶多25岁。我竟慌乱到一时无法判断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否为一场阴谋,甚至不曾怀疑过一旦迈出这扇门,便将有一颗子弹打穿我的脑子。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借着灯光想记住这张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裤口袋里露出一本卷边的书的一角,我顺手抽出来,是一本惠特曼的诗集。
我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不知是因这本诗集而起还是因为读诗的他。我又把书原原本本放回了他的口袋,拍了拍他的肩,走进茫茫黑夜。
这是他留给我的全部记忆。
多少年来,在那座岛上监狱里度过的一切日夜一笔勾销,同我一起走入眼前的这个夜里。
1934.9.11
新闻记者
黑人佝偻着身躯,在白人高举的皮鞭下为他们种植棉花,甘蔗,烟草。有人记起了族群的遥远记忆,为了直立行走,他们开始争取自由。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席卷整个国家,最终以巴德曼的被捕宣告失败。
他是这场战斗的组织者,在与白人抗争的第136天后遭同党出卖最终被捕入狱。白人政府以蓄意破坏政党罪将其捕捉,并宣布判处终身囚禁。
巴德曼的入狱,在社会各界掀起轩然大波,媒体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他的失败,从某种意义上说让整个黑人世界的未来生活黯淡无光。
那是1934年1月的一天,在巴德曼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命运迎来戏剧性的拐点。《新视界报》的年轻记者发布了一条“今晨巴德曼病死狱中”的新闻,一时间,国际社会舆论达到沸点。
社会各界众说纷纭。其中在黑人一族的沮丧中,逐渐产生的某种有神言论颇有意思,这类人士表示,巴德曼的病死宣告了上帝在人间的示现,上帝召回了巴德曼的灵魂,不允许他被莫须有的罪名玷污,上帝还以他灵魂的清白。
与大众所想不同的是,关于巴德曼的被捕,白人当局者早已焦头烂额。Y国这个小小的国家在国际上陷入经济与政治双方面的孤立无援,国际组织数次以和平的名义对Y国政府施压,要求释放巴德曼,以维护黑人在白人世界中的体面。并单方面从海运、陆运双线切断了对Y国的一切能源供给。
白人当局一筹莫展,当假新闻一出,白人当局理所应当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费洛蒙总统出面在新闻发布会上证实了该新闻的真实性,并表示对本该无罪释放的巴德曼之死深表遗憾,追封巴德曼为真正的英雄。
这次演说,直接导致费洛蒙总统下台后的新政府将巴德曼宽大齿缝的笑容印在新版纸币上流通,与此同时,广场大街的悬挂巨幅海报处,以及任何一个黑人家庭的墙壁上,无一不悬挂着巴德曼的画像。
麦丁的农场
希德驱车前往城外300公里外的农场收购今年的烟草。与往常一样,忙完后在农场主麦丁的小木屋里喝上一杯。
这实际上是一所由私人住宅改造成的小酒馆,前来光顾的除了当地的农民外就是希德这类远道而来的收购商。希德和麦丁年龄相仿,说话投机,常年的生意往来让两个年轻小伙子成了熟人。
希德走进来的时候,麦丁正埋头在纸上写写算算,嘴里叼着烟斗,时不时皱着眉头吐出一串烟圈。
一群黑人小孩从后院冲进来,吵吵嚷嚷的,他们把自己当成一列火车。火车头是麦丁的小儿子。孩子们拿着玩具枪向酒馆里的人扫射,坐在窗边正在看旧报纸的老肯尼亚,佯装胸口中了一枪,倒在淌着啤酒沫子的木桌上。火车继续穿梭,最后瞄准了墙上的目标,——那是一张黑人老头的画像,左眼处悬挂着一叠账单,右眼被孩子们拿彩色蜡笔涂鸦上各种形状。
希德接过麦丁递来的一杯威士忌。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瞥见墙上那幅画像,那张脸大半部分被杂物掩住,露出的宽牙缝倒是引人注目。
麦丁还在柜台后面写着什么,似乎是在草稿纸上清算账单。希德凑过去,看到那是一本泛黄的卷边的旧书,麦丁只能找些空地打着草稿。
麦丁吸了一口烟,耸耸肩说,我爷爷生前爱看这玩意儿。
尾声
一路穿过平原,开往隧道。前车的尾灯像一个扑朔迷离的秘密。开出隧道口一束强光让希德睁不开眼睛。他皱起了眉头,差点因车速过快撞上前车。
日光之下,众多的秘密隐去。唯有暗中哪怕星星点灯的微光,它们照见出层叠的宇宙。
父亲也爱读诗。他最喜欢的诗人是惠特曼。
希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