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眼泪

外婆，现在是中午，外面的阳光很好，天也很蓝，不像冬天，比春天还要暖和。抬头望太阳的时候，我想您了。

您双目失明的那个大雨天，我回去看您。您的眼眶里还有泪水，您跟我絮叨陈旧的往事：说您儿时吃过的苦；说您生养了五个孩子，两个夭亡，一个壮年病故，现在仅剩一个酗酒的幺儿，一个苦命的长女；说您在夫家侍候两代婆婆，帮衬两个弟弟读书和置业，抚养最小的弟妹从学艺到成家；说您被老风湿折磨了这些年的腿，以及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牙；说那些您放心不下的人，盼望不到的人，日思夜想的牵挂。

您有时候前面刚刚说过，转头又从头讲起。您说的都是回忆，眼跟前的事情您既管不了也弄不明白所以无从说起。您时而抹泪时而叹气。我初时还强装热情，后来就只是敷衍。

我太年轻也太冷漠。我的时间太过宝贵，要品尝老家的味道，喝父亲泡的杨梅酒；要拜访过去的朋友，显摆虚张的阔绰；要去河边散步，山上吹风；要刷短视频，跟不熟悉的人发信息。我太忙了，没功夫陪风烛残年的老人叙旧和垂泪。

您的寂寞我也感到心酸，可您已经寂寞了这么多年了不是？您心底的苦我听了也陪着落泪，可那毕竟是您自己的因果和命运，我能帮上什么忙？

您看，我到您身边的时候不足八个月大，托赖您的呵护和疼爱，辛苦拉扯才得以无忧无虑健康顺遂的长大。您的养育教诲之恩大过天，而我回报的孝心，只值一张廉价的车票。您眼睛看不到了，但心里一定瞧得清清楚楚，所以后来，您越来越沉默，您的眼角总是湿的。

您病情日益严重时，我在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您走到人生终点的那一刻，我没赶上，只在您入土之前摸了摸您熟睡的脸，您像一枚平静又哀伤的落叶，枯萎了，回家了。

妈妈说，最后一个月，您的眼窝完全干涸了，即便在您神智不清放声痛哭时，也流不出一滴泪水。您清醒的时候也几乎不说话，问什么您要么轻轻点下头要么摇下头。我想您或者是倦了，累了，或者是终于受够了那些徒劳的白费力气的所谓交流，您用沉默表达控诉，又或者，您已经把全部力气都用来演习如何跟另一边久别的亲人重逢。

外婆，我错了！今天，我对您的愧疚尤胜从前。

当我幸福快乐时，我不懂也不愿尝试去弄懂您的寂寞与眼泪。就如我不懂为什么真心换不来真情，不懂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会用最伤人的言辞刺痛他的母亲，不懂命运从不怜惜世人，不懂无论多么努力还是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懂人间最远的距离，是相爱的人面对面坐着，却读不懂对方嘴角的沉默。如今，我都懂了，却找不到可以分享心情的人。

外婆我想回老家，想在您的坟前坐一会儿。我知道您早已经卸下牵挂和寂寞，有亲人陪伴，有大树和鸟儿陪您聊天。是我需要您！

想跟您说说心事，说我过得不太好，有时候夜里醒来会想哭。其实无需言语我也知道您会说什么：但凭好心，莫问前程，对吗？或者呢，吃亏吃苦都别说委屈，天老爷会照顾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天老爷啥都知道。是啊，我都记得啊！

如果说话很多余，就让我把头在您膝盖上靠一会儿吧，闻一闻您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儿，您粗糙干枯的手停在我掌心，暖暖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如果您跟我一样潮湿了双眼，这一次，换我为您轻轻地擦干眼角，然后紧紧地将您拥抱，哦，外婆，您一定会说“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