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子(下)
尹正军心里默数着日子,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用绿色信号灯纸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贴好,这是尹默一切顺利的标志。
尹默最初半年一个月左右会给他们打一个电话。每次说话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学习进展很快、学习效果很好,让爸爸妈妈等他好消息…电话号码每次都不一样。
尹默妈妈半年后感觉到不对劲,一直跟尹正军念叨,这孩子这到底是干嘛去了?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到单位去问过几次,口径一致说进修学习去了。
尹默十个多月时候打电话了,妈妈不停地追问:“儿子,你到底在哪呀?你不能让妈妈担心哈!”尹默只说最近学习上遇到了实践课,需要高度集中精力,可能提前半年结业。尹默妈妈将信将疑。
尹正军收到尹默牺牲的通知书时,离家正好520天。他似乎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可是晴天霹雳般炸开的信息,他没接住,他眼前黑了几秒后强撑着木然立在那,像一尊石像,纹丝不动。
尹默是被暴露人员供出去的,他至死没说出一点消息,这导致他死得异常的惨烈。他是活生生地被肢解的,一块块的装在麻袋里丢在了中缅边境上。
他是缉毒警卧底,本来已经掌握了大毒枭集团的交易证据,警察展开抓捕行动时,联系人暴露了,尹默还差最后一点关键信息未获得。
尹正军没有眼泪,神经仿佛被冻结变得麻木不仁。队上给他放假,他不同意。他恍恍惚惚、迷迷瞪瞪行尸走肉般的上班、下班。
在交通岗上依然吹响亮的哨子,他在这时并没有因为他的思绪游离或者僵化而出过错,队员说这么多年了,他的动作已经变成肌肉记忆、条件反射了。
尹正军放声痛哭是尹默妈妈哭晕过去时爆发出来的。尹默妈妈得知噩耗的反应跟尹正军不同,她的表情异常惊恐,眼白极其突显,嘴里说着“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双手捂着的不断摇晃,突然就嚎啕大哭、呼天抢地般的,嘴巴里说着叫治安警领导还他的儿子,身体已经抢出去了,身边人怎么拉都不行,大家还在劝解着,
尹默妈妈不知道怎么了,眼睛一闭、身体一歪,软软地倒到了地上,还好大家跟的快,没有肢体硬伤,人们七手八脚地按人中、呼唤着,尹正军拨打的120,话还没说完哽咽着无法继续了。
尹正军的眼泪夺眶而出时,身体内压抑着的情感着了魔似的往外冲,最终变成了眼泪不停的流淌。
尹默妈妈睁开眼看到流着泪的尹正军,充满无限爱怜地说:
“儿啊,不要哭,天大的难事有妈呢。妈是老师,没有妈想不到的办法,你放心吧!”
“不哭了哈,看看哭得这么伤心,快跟妈说说,别叫妈着急上火。”
尹正军的心猛烈地抽动疼痛了几秒钟,他握着尹默妈妈的手,葡萄大的肿胀双眼再也流不出眼泪来。
尹默被追为烈士,证书被尹正军放到密码箱里,与尹默签字同意的卧底请愿单一起珍藏着。
尹正军同意休假两个月,他带着尹默妈妈跑遍了省里有名的精神科医院,都建议住院治疗,尹正军看着孩子般无助的妻子,心里的酸涩与不忍牵制着他,他脑子闪现过:他和妻子吃个安眠药两人一起找儿子去的想法。
他不能剥夺妻子的生命,妻子有痊愈的希望,他相信现代科学技术,可是妻子一直把他当尹默,盯他盯得特别牢,只要看不到他人,就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叫尹默的名字。
尹正军瘦了,一下子瘦了40斤,100斤的他看上去还是笔挺的。他请专家们出主意,专家说开始一段时间慢慢增加分离的时长,然后让他一天录一些视频以备不时之需,等着药物和心理疗法慢慢起作用后再看。
尹正军答应了。尹正军没有离开医院,就在医院对面宾馆开了间房,这样基本上保证随叫随到。可是一个人在一个密闭空间里,空空荡荡的,他会心慌。
尹默的音容笑貌在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很小的时候他惩罚尹默面壁思过的情形一遍遍地出现,挥之不去。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儿子干大事、立大功,受点伤又何妨?就算为国捐躯也是义不容辞的。他高估自己了,他心里更为期盼的是儿子的成功,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表彰台上带来的无限荣光,这似乎是他一辈子做的梦!
他的房间换了好几次,最后换到个人开的宾馆里非常局促的单人间,他也没能把脑子放空。
尹默妈妈的病情倒是有了好转,认出他是尹正军,看到他瘦的皮包骨,眼泪扑簌簌下来,让他多吃点好的,日子要过下去的,儿子看着他们呢。
尹正军看到妻子正常的样子,表情里似乎摸到了笑的模样。他是一家的顶梁柱,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妻子来给他力量,家里真正的支撑原来是妻子,他说回家给妻子做一碗臊子面,正宗的。
尹正军休了两个月,又加了一个月。正式上班了。
尹正军的哨子又吹响了,哨音变了调调,原来是嘟嘟——嘟,现在是嘟嘟——嘟——,日复一日伴着哨音上班的行人发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有忍不住发表感想的,说这声音悦耳了一些,不完全是发号指令,还有一点提醒的味道。
尹正军把上路的日子增加到了四天,他喜欢吹响哨子的瞬间,尹默曾经说过,交警有了哨子才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