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

我的小学，虽然只是乡村里的两排破旧烂瓦房，教学水平也很有限，但我们的校长和老师们都非常热爱艺术，短不了会举办一些绘画或书法展示，还有联欢会之类的。在其他小学都因师资短缺而没有美术和音乐课的情况下，我们学校则是由每班的班主任兼任各班的书法和音乐老师。

我最喜欢上的就是音乐课了。其实音乐课也就是老师教我们唱唱歌，但在我眼里，一边弹着风琴，一边教我们唱歌的老师，是那么了不起。我想和老师一样坐在那里弹琴，看起来多么神气，像女神一般浑身闪着耀眼的光芒。

我想学琴，但是不敢向老师提出我的想法。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终于有一天，我对母亲说起我的心事，母亲却意外地跟我说：“学琴，挺好啊，你爸爸的一个同事每次搞联欢都负责给人弹琴伴奏，据说以前是学音乐的。我让你爸爸带你去跟他学吧！”

“真的吗？他能教我两只手弹琴吗？”我高兴得已经开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忙问母亲。

“当然可以，他是你爸爸一个科室的，关系可好了，你想学什么，他都会教你的。”母亲无比肯定的回答燃起了我心中的一团熊熊烈火。于是，周日一到，父亲便带着我去了他们单位。我特意带上了我的音乐课本，想学弹里面的一首歌。

那是个身材有些矮小，但看起来很粗壮的中年男人。方脸稍黑，稀疏的胡子一直长到了耳朵根上，说起话来震耳欲聋的，能让整个楼道都充满他的回音。我有些怕他，他不像老师，而像屠夫。但他见到我，明白了我的来意，突然从脸上蹦跳出一抹让我毫无心理准备的笑，是那样热烈，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孩子一看就很聪明，学琴嘛，放心，交给我，保准一学就会！”迎面扑来的除了突然的热情，还有浓重的烟草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父亲便已真的放心地去忙他的工作去了。我回头望望走远的父亲，想叫住他，却又没有发出声音。眼前的“屠夫”已经把我拉到了器械室里。器械室里有各种乐器，一台大大的电子琴就静静地躺在一个大桌面上。他先没有急着把琴打开。而是打开了我的音乐书。此时他拿着书，像真正的老师一样一边翻看着，一边问我想学什么。我支支吾吾还没说出来，他便翻到其中一页，摆在我面前，像考官一样对我说：“你把这个曲子唱一下我听听。”我傻眼了，完全没想到还会有“面试”这一关。那是一个课后练习曲，短短两行，只有简谱，没有词，是我从没听过的，所以也不会唱。我唱着上面的音符，那不是一首曲子，调子忽高忽低，甚是奇怪，我跑了调，让它听起来更加奇怪，奇怪到我想要哭。他并没有安慰我，而是出乎我意料地扔下一句：“连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唱，还怎么学琴。你先自己练习唱这个吧，我去忙了，等你练会了我再教你别的。”说完便甩门而去。

我很感激他这么快就走了。因为，我的眼泪已经从眼眶里决堤而泻。我是不想让他看到的，应该说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我一个人对着那段简谱看了许久，房间里很寂静，像我的心一样，明明装了很多东西，却又感觉空荡荡。我渴望有人进来打破这种寂静，却又害怕见到有人进来撞见我此时的落寞。

接近晌午时分，那“屠夫老师”便又回来了。他并没有再考我唱那段谱子。而是直接打开了电子琴，要我过去弹。他在琴键上做了个示范，弹奏了一首我们音乐课本上的歌曲。确实，他弹得很好听，短粗的手指却可以在琴键上灵活地飞檐走壁。我多希望他能教教我。然而他只是自我陶醉式地弹了一遍，扭头对我说：“你就像这样，弹这个吧，多练练。”然后便又走了。

我看着偌大的电子琴，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按扭，我都不敢去动，怕按错了键会被骂。只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笨拙地按着琴键，心里有些涩。弹琴不应该是一件让我开心的事情吗……

有时候就是这样，开心的事情让人做得很难过，而饥饿却能拯救一个人于水火。当我弹到视线已开始模糊的时候，父亲打了饭菜来找我吃午饭，紧跟其后的是我的“屠夫老师”。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饭，他们聊着我听不懂的工作。当然，也会聊到我。我有些害怕，怕这“屠夫老师”会在父亲面前说我多笨，连那么简单的谱子都不会唱，怕他说我根本没有资格学弹琴。然而，他却说：“你闺女呀！太聪明了！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真的，非常聪明，一学就会！”说这话时，还伸出大拇指来频频点头。我愕然，盯着他许久，不明白到底我是聪明的还是笨的，只恍惚间看到父亲满意的笑容，听到他们碰杯的清脆响声……一整天，我除了把那个歌曲用一只手弹得比较熟练以外，别无收获。心中只充满了恐惧、无聊与困惑。

我本不想再去学了，但又问了父亲一遍，他能不能教我两只手弹琴，像老师那样。父亲说会告诉他让他教我的。我于是第二个周日便又去了。然而情形和上一次差不多，我失望而归。还是不甘心，便一次次去了很多次。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跟他说：“你能不能教我两只手弹琴？”他敷衍地说：“两只手和一只手是一样的，你就照着书弹就行。”于是像逃跑似地离开了。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日，我没再去学过琴，没有任何长进，使我对弹琴已经失了兴趣。我始终没能学会像老师那样优雅地两只手弹琴，始终像一个小宝宝一样用一只手在玩耍我的琴玩具。我放弃了。

而我还是热爱音乐的。我每天看着我的音乐课本，一本没有几页的课本被我翻看得已有些破烂。我白天看，晚上在灯下继续看。有那么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了些什么。那些音符确是有规律的，它们像有了生命，按部就班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披上不同的外衣，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时而爬行，时而飞奔，时而止步不前，时而呜咽，时而欢歌，时而又默不作声，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我一下子便明白了这故事里的悲欢离合。

豁然开朗。就像这人生，有些事情大概也许是需要靠自己的。学琴，我又为何不能靠自己呢？相信某天，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