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鸳梦
秋深了,夜凉了。苍穹之下,那些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山岚树影阡陌小路以及屋檐墙垣的影,都已沉寂。天色已晚,村庄里的人都己睡了,只留下醒着的星星们一个一个赶过来挂在天上照亮亮。
一户人家土屋的炕上,有一个年轻人,正茫然无所思,怅然若所失,心绪不宁,难以入睡。只见他双手反背,枕在脑后,神情木然,仿佛一具木偶,一双眼睛睁得雪亮,望着窗外发呆,窗外是和他一样亮着的满天星斗。
他是丁大桥。
此时此刻的大桥难以入眠,太多的思绪缠绕着他,鸳梦难圆。曾经的过往,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轮流播放,不想也要想,身不由己的事。
想起自己那天从晓雪家出来,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先是愤懑,紧接着懊恼,然后无奈,最后就垂头丧气了。
初次相见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那天,他扶起摔倒在地上的狼败不堪的她,并未有任何想法,只是等他帮她修理好车子,把车子交到她手里那一刻,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女孩子,还真是不同一般,虽然他们早就认识,但并不熟悉。初中毕业之后,也没见过几次面,但她简单纯朴的气息在那一刻让他耳目一新,她衣着朴素大方,一头短发飒爽英姿,娇憨中蕴藏着浑然天成的质朴气息,这气息正是他喜欢的气息。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就更有意思了,那是一个清凉的春天的早晨。院子里的大枣树上绿叶子抽着嫩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绿芽们吞吐的甘甜味道。他和平常一样,早早起床,给家里的水缸挑满水,又去后院里给猪圈里的猪粪添一些干土,他的妈妈五婶正在厨房烧水,准备做早饭。
其实他们家,就他和他妈两个人,他的爸爸丁五多年以前就已经去世,那一年他才一岁多,他的爸爸丁五是村上的能工巧匠,建房搭桥泥瓦工,啥活儿都会,修清水河大桥时,遇到山洪爆发,丁伍和几个施工的人没来得及撤离,被洪水卷走,因工负伤去世。清水桥是建国后清水河上修得第一座大桥,丁大桥的"桥"字就是那座大桥的桥。
为了儿子大桥,五婶守寡二十年,拉扯着儿子长大,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五婶身体健壮,性格泼辣,待人热情,是个人见人爱的开朗人,她第一次见一位陌生姑娘敲她家的门,那股热情劲儿像燃着了的火把,让来人顿时感觉热乎乎的,简直有点难以消受。乡里人的热乎劲儿向来就这么实在,更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晓雪来找自已的儿子,大约有缘人总是同心相印的,五婶只看了一眼,就对晓雪欢喜有加,她一面招呼姑娘进屋,一面对着屋子里喊:"桥桥,桥桥。"一声比一声急。
晓雪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悄悄染上了红晕,泯着嘴,咬了一下嘴唇,眼睛躲过五婶的目光朝院子里望去。大桥正慌里慌张冲出了后院,问他妈"干嘛呢?叫这样急?"
"有人找。"五婶一边说一边早已笑着把晓雪从门口拉进了院子,只见大桥光着膀子,结实的臂膀在晨光下闪着健康的麦子色的光。
"哦,你,你,"大桥摸着自已满头浓密的短发,口里吱吱唔唔。一时竟想不起这位老同学的名字。
"姑娘,快进屋,桥桥,去把门口的自行车推进来,"五婶不愧是五婶,脑路清晰,思维敏捷,三两下化解了尴尬局面,好像久未谋面的老熟人。
"桥桥?"当五婶借故离开时,晓雪笑着问。
"噢!本人丁大桥,一横一勾的丁,大桥的桥。"他声音哄亮,字正腔圆,像给领导作汇报。
"哈哈哈"惹得晓雪哈哈大笑:"你可真逗,几年不见,还以为你改了名字不成?"大桥则像个腼腆的姑娘,手在头发上摸了一下又摸一下,仿佛那头发也不是自己的了。他难为情的开着玩笑说:"那里那里,贵人多忘事,这不是怕你忘了不是。"
两人一来二去寒喧几句,很快就熟络了。晓雪说:"我们去镇上成不成?听说来了一个马戏团,还有大象和狮子呢""狮子?你没见过?""没有,你见过?""也没有。"最终二人达成一致:"走。"
林荫大道上的石子虽然经过几场雨水,已经碾实了许多,零零碎碎的石子还是不少,晓雪心里想:"上次摔倒可真够丢人的。"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很特别,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大桥先是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踢脚下的石子,石子飞到路边滚了几下,停住了,他撵过去又踢一脚,看上去有些无聊,实际上却希望就这样走着也好。
路边的白杨树在风里唱着歌,风吹动着树叶,也吹在两个人的脸上,风是轻柔的风,心绪也都是轻柔的,虽然也起着波澜。他们说起曾经的同学,一个个的说,有惹人嫌的,有让人讨厌的,也有各自认为可以欣赏的,话很多,有点没完没了。
谁也没想到,上学时都不曾互相关注过的两个人,这时候却有点相恨太晚,竟有说不完的话。 道路两旁几丈高的白杨树着了春装顺着公路延伸到无限的路的两头去,阳光遮在树的别一面,两个年轻人,在树的阴影里并排而行,他推着她的自行车,她走在他的旁边,是很温馨的一幅画面。
大象和狮子自是没见着,因为等他们两个来到镇上时,马戏团表演早己经结束了,场地四周围了一圈彩色慢布,堵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两个人又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依然是走在白杨树的阴影里,这时候,太阳向西走,比他们走得急,树的影子和人的影子都随着太阳向东拉长了,他们踩着各自的影子,在落花似的树影里有时说几句话,有时沉默着,仿佛走在了青山不老,绿水长存里……
还有那次电影散场后的夜晚,月亮挂在树梢上,像要把黑夜变成白昼,他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是冻得不停跺脚的晓雪,她的手揽着他的腰,他一只手按着车子,一只手捂着她的手,她的手小而凉,他的手大而热,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就是温暖的了。
最可笑的是,有一次,他们俩相约去镇上图书馆去借书,她让他在村口的石橔桥下等她,她回家去推自行车,可是她妈秀珍仿佛已经知道她施了什么诡计似的,那一天,安排她干家里的家务活,干完这件干那件,喂完猪再喂鸡,喂完鸡又让给灶火里拾柴火,拾完柴火,又让去摘菜,她也许是"做贼心虚",心里着急,表面上却唯命是从,她妈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听话,一直干到太阳落了山,等她终于找了机会遛出去寻他,发现他依然在那桥㓊里等她,桥洞里蚊子蝇虫叮得他满腿红包,她责怪他,等不着就不知道先走?更多是因为心疼他,他说:怕走了,她来了不见他,那怎么办?这一次,他着实让她感动了。他摸了摸身上的红疙瘩开玩笑说,蚊子也饿了,权当他无偿献血……
青石镇是一条百年古镇,沿清水河而居,清水河东流五百里,入黄河入大海,如果说沧海一粟,青石镇的确是那一粟中的又一粟,那是个极小的镇子,一条S形蜿蜒伸展的小街道贯穿整个镇子,街道上青石铺就的石板路面打磨得溜圆光滑,在荒凉落后的西北极为少见。传说明清时期,青石镇曾是一个重要的交通要道,至今还有明代驿站遗址。
他们俩的中学,都曾各自在这个镇上度过,无处可去时,就到镇上去,有点旧时重温的意愿在里面,逛集市,去新华书店,或者穿过蜿蜒曲折的街巷,绕到靠街的山上去。山叫紫花子山,因为那山上有满山紫色的花而得名,香气扑鼻,小而朴素,大多长在一人高的荆棘树丛中,女孩子天生喜花,他看出她的喜好,拔开荆棘丛去釆,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迹斑斑的痕迹,她傻傻地闻那些花,傻傻地感受他的心意。再次去时,就不要那紫色的花了。
还有那次,他陪她去公社演出,骡子拉的大车,过河时,她掉进河里,他拉她上了岸,不顾天冷,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回去后,她又感冒发烧得肺炎住医院,他一次次躲过她的家人去看她。大冷天里,站在医院的窗户下不敢跺脚,只为趴在窗户上再看她一眼。
她带他去城里素芬姑姑家,素芬姑姑跟着姑父回山东老家给老人办丧事,让哓雪上她家帮忙照看几天孩子。他大清早骑着单车去看她,八十公里的路程,他一个多小时就到,他和她接送七岁的小侄子,三个人孩子一样地玩耍,下午,他又骑着车子回去,第二次来时,手里拎两条鱼,是他骑车去十多里路外的水库里抓的,那时候已是深秋了,水已经很凉了,她担心他,他却说想给她露一手。
他做了正宗的的红烧鲤鱼,说是部队大灶的做法,以后,还会做的更好,因为他得了班长的真传,他的班长出自名厨世家,回到家,除了为他妈妈做过一回,这还是第一次给其他人做,就是想让她尝一尝。
这盘红烧鲤鱼不说是糖衣炮弹,也是她从此认定他对她是真好,她从背后用双臂缠绕住他,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他说,不知道,反正是喜欢,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还有理由。她的泪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流下来,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去了。
这样的事情该有多少呢?
正月里,他提着礼物去他们家,那时候,第一次去他们家,他是忐忑的,虽然都是农民,但总觉得不知哪里是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只到那天,他知道她巳有了城市户口,他才醒悟,那就是晓雪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
那些情景,一幕幕反复浮现在大桥的脑海里,放电影似的,而观众只有他一人,简直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流泪。年轻时思想都是简单的,没经过时光的打磨,看上去是脆弱的,却也是锋利的。
过新年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可仁逸一家却怎么也喜庆不了,他已经去单位报到,正式上班了,一边工作一边抽空安顿家里的事,孩子转学,以及新的工作,新的居所,等等都是事,而乡下家里大女儿坚持要留在乡下,执意不肯回城。仁逸和秀珍,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让他们从小惯到大的孩子是这么倔强的女子。
第二章(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