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选择

2018-03-27  本文已影响0人  jimaiwa

植物的选择

刘华杰

“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是一句俗得掉渣的歌词(那曲子还不错)。其俗在于,把“选择”用在了我们人类男女之内,描写了一个普遍的事实,甭说自由恋爱,就是毕业生找工作也是如此了。可是,如果我们把此句理解为植物与人类之间的相互选择呢?

人选择植物,当然非常普通了,达尔文早就指出过有自然选择,还有人工选择。植物选择人?闻所未闻。

《植物的欲望:植物眼中的世界》(M.Pollan著,王毅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3年,原书名《欲望的植物学》),就力图展示植物利用人类、植物选择自己甚至植物选择人类的故事,这难道不荒唐吗?一天,江晓原先生在海淀某酒店拿着这样一部刚印出的书向我晃了晃,非常肯定地说:“你一定喜欢。”

完全正确,这正是我刻意寻找的那类书,我立即上“当当”网站购了一本。朋友们知道我是个“民间植物学爱好者”,也纷纷向我推荐此书,并希望我写书评,可谓正中下怀。最近上科学传播导论课,我试图为学生提供更多的非人类中心论的进化案例,播放过法国的《小宇宙》及英国的《植物的私生活》(6集,《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单先生送我的),而波伦的这部《植物的欲望》下次课就要推荐给学生。

《植物的欲望》讲述了四种植物的自然史,它们是苹果、郁金香、大麻和马铃薯,分别属于蔷薇科、百合科、大麻科(或桑科)和茄科。也许除了大麻外,另三种大家都非常熟悉了,如此普通的植物有什么好讲的?可是,作者像介绍自己偷偷种植大麻、观看别人种植大麻一样,同样生动地讲述了苹果的美洲栽培史、郁金香的狂热和孟山都公司基因修饰(GM)马铃薯的诱惑。实话说,此书关于野苹果从哈萨克斯坦的原生地到美国的广泛栽种、选择、基因多样性的保存,钠灯照耀下大麻毒品的室内生产,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而关于荷兰郁金香狂热和Bt马铃薯(自身能够抗病虫害)的故事,因以前已经知道一些,按申农的信息定义,在这两种植物上我的收获相对小一点,因为它们消除不确定性的量较小。

贯穿这部书,作者至少令人信服地阐发了这样的两个观点:1)人类如蜜蜂一样,深深卷入了生物进化的链条之中,大家同时是选择者和被选择者。2)基因多样性对于进化和人类的长久生存至关重要。作者还有其他的诸多观点,但都及此两者。

人类的习惯和语言都在暗示,我们选择、开发、培育了某某植物,自然史也清楚地指出烟草、马铃薯如何由美洲到了欧洲,水稻如何由亚洲传到了全世界,一代一代培育、一代一代选择。我们把世上的东西按人类的想法分作主体与客体,严格说只有我们才能算主体,才是那个subject或agent。“然而,在园子里的那个下午,我却发现自己在琢磨:如果这种语法压根就是错的会怎么样?如果这实际上除了只是一种自己骗自己的幻觉外其他什么也不是,会怎么样?一只蜜蜂很可能也把它自己视为园子里的主体,把它正在采集的花蜜视为客体。但我们知道这不过是它的一种错误幻想。事情的真相是:花朵聪明地利用了蜜蜂,利用蜜蜂在花朵之间搬运花粉。”(第2页)

“在这样一种由蜜蜂和花朵来促成的共同进化的情况中,这两个部分相互作用,以满足它们各自的利益,然而又构成了交换的好处:蜜蜂有了食物,苹果的基因得到了传送。双方都没有什么自觉意识,传统的主客体之分在这里没有意义。”(第2页)

《小宇宙》和《植物的私生活》都有相当多的镜头,道金斯的《伊甸园之河》中也有一章,刻画昆虫与植物之间的这种妙不可言的适应关系和“共济进化”历程,植物花朵的构造在数代的进化过程中长得越来越能够吸引昆虫为它传粉,双方越来越互相适应,有时双方达到十分专一的程度,完全成了“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以唇形科和兰科植物例,植物的精巧构造就好像是人类(或者上帝)精心设计过的,为此引来无数目的论神学家和无神论进化论学者(如道金斯)的长篇议论。目的性不等于目的论。生命进化到底有没有“目的性”?按正统的进化论,回答是“没有”,进化是盲目的,因而达尔文的进化论真正是“危险的”(丹尼特有部好书《达尔文的危险观念》最近要出中译本)。可是,这世界上有没有目的性?当然有了,我们人类的思想、行动都与人的目的性有关。如果没有目的性,还谈什么理想、规划。可是什么是人的目的性?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是什么关系?其他动物和植物就没有目的性了吗?

放宽“目的性”的定义,我们将得到一个全新的理解,一种新的世界观,我们会看到一幅壮丽的进化图景,而我们只是这织锦中的一根或者一些丝线。这侮辱了我们自己,贬低了人类的能力?完全没有。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并将人类的伦理扩大到其他生命和土地,从而以更宽广的视角看问题、行事,正体现了人类的自我超越性。如果我们曾经以为“竞争”有利于生存的话,别忘了“合作”同样有利于生存,后者更代表了进化的真相。

“花儿为谁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我为你,更为植物自己,也只有同时考虑了大家的“欲望”,植物才能在进化中不被淘汰。人也如此。进化是一面不断煽动的簸箕,不适者将被簸出,即使当前的适者,如果在持续的进化过程中不能适时作出调整,不能与时俱进,仍然要被簸出。面对环境压力,作出适应性调整,生物在此过程中展现了进化的智慧、进化的策略。人类的历史只不过是生物进化长河中一小段(时间上)和一个分支(空间上)罢了。远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的进化链条(基因之河)就已经启动,相信在人类灭亡之后,进化仍将继续。在有限进化之旅中,人类学得越多,就可以把存在的时间拉得越长,情况如此明了。

这部书讲了4种驯化植物,但是“驯化品种”是个单向性的术语,它给人一种错误或者不全面的印象,好像只有我们在起作用或起主导作用。“我们自动地把驯化理解为我们对其他物种所做的事情,然而,同样有意义的是将此理解为某种植物和动物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它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而采取的进化策略。那些在最近这一万年左右的时间里盘算着能够如何最好地让我们食用、药用、作为衣服来穿、使我们陶醉,或者是以其他的方式使我们愉悦的植物,做成了大自然中一些最为成功的事情。”(第4页)植物投人类所好,成功地传播了自己的基因。在这种意义上,人是植物的工具。

但是,非人类中心论要与人类中心论结合起来运用,人类毕竟进化出更多的非正规手段,我们毁灭森林、污染环境、制造杀生武器、任意修改DNA片段,人类在与其他生命共同进化过程中,采取了更多非常规的战略和战术,我们在一天一天地减少生物多样性。许多物种在人类没有认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就已经消亡,甚至来不及知道它们的名字(分类)。

我们为植物选择、选择再选择,使得植物的基因越来越单调。可是,生态学有一个基本的结论:多样性导致结构稳定性,单一性导致结构脆弱性(面对一种新的病毒可能全军覆没)。印加人发展出一种特别的农业方式:用多样性对付不确定性,“安第斯山脉的农民不是把农业押在单一品种之上,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他们下了许许多多的赌注,每一个生态小环境中至少是一种。就像绝大多数农民所做的,不是试图改变环境以适应最佳的单一马铃薯品种,印加人是为每一种环境发展出一种不同的马铃薯品种。”(第203页)现代人过于自信,幻想依靠单一的绝对优良品种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这当然是一个幻觉,就好像一位擅长算计的炒股家花巨资只购买了一种股票一样。他一次次得手,他相信归纳法,他越来越自信,但是他的危机也潜伏着。实在说,他并不聪明,他并不理性,他是个实足的赌徒。可是,目前我们整个人类就像他一样。存在一个、十个或者一万个赌徒都没关系,人生有时就是一种赌博,但是整个人类不堪赴赌!

对于常见的植物,人类的过度选择,同样造成基因多样性的减少,苹果、西红柿、马铃薯等均是如此。选择是以“有利”的名义进行的,满足了更甜、更美、更丰产、更令人陶醉等指标,但是有时也事与愿违。在许多关键时刻,人类还需要从野生品种中寻找驯化品种中已经被筛选掉的基因(如水稻、大豆改良),有时野生品种更可能帮大忙,“一个野生品种甚至有可能改变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对苹果的驯化已经走得太远,走到了这个物种在大自然中生存的适宜点已被危及的地步。苹果品种减少到只剩下若干个遗传上同一的嫁接品种以适宜于我们的口味和农业生产,它们失去了那种至关重要的可变性--野性--这种可变性是有性繁殖所赠与的。”(第65页)这是全书始终强调的另一个观点。有性生殖也是一种进化策略,是长期进化的一种局面,但是人类为了生产或者为了满足其他奇怪的欲望,越来越喜欢嫁接、克隆等无性生殖(甚至有科学家想克隆人)。园艺师明白嫁接能够保持性状,生物学家知道克隆能够完全复制出DNA一模一样的个体,他们自己一时的欲望可能的确满足了,但是副作用也伴随着。克隆体在进化中未必具有优势,持续克隆还人为阻断了新基因的加入及劣种的自然淘汰。

“性”不仅对人是一种欲望,对其他生物也是一种欲望,而且重要的是它不只是欲望,欲望仅仅是其外表,背后体现的是进化智慧。去掉了性,就意味着去掉了一种智慧。当然,众所周知,当前的社会并不缺少性,甚至可以说性泛滥了。但繁荣的性并非主要指向生殖,勿宁说主要指向非生殖,更多的性是为了避免性的原始后果:生殖。从这种意义上说,现在的性行为更多的是想获取非生殖性的愉悦、适应不断调高的快感阈值,对于进化而言它是变态的,是性无能的反映。

你可能从来没有读过植物书,但是你有福了,你上来就可能读到这样有趣的植物书,而我好不容易才碰上如此好的植物书。

波伦(Michael Pollan)著,王毅译,《植物的欲望:植物眼中的世界》(The Botany of Desire: A Plant's-Eye View of the World),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3年。定价:17元。

2003年5月17日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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