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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同尘与灰》

2022-08-16  本文已影响0人  王美丽_

(一)

  海拔三千多米,是遮天迷地的白。

  寒气浸骨入髓,蛰伏在雪色中的旗云汹涌如浪,让人分不清天地。藏区有这样的说法,见到旗云好比见到佛光,是吉祥福气之瑞兆。

    掌心的隆达随风而逝,极目望去,那花花绿绿的祥瑞,在风雪的鲸吞中发出呜咽的声响。

    他不停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在尼古丁和酒精的中和下,产生了一种思觉失调的幻象。仿佛置身于基督教堂。

    教堂内是大片镂空的玻璃穹顶,阳光倾洒时,澄澈的光会淌过耶稣圣象,笼罩在那个少年身上。

    少年身材纤瘦的有些病态的柔美。笑起来时霁月清风,眼睛便眯成了月亮。

    触手可及的人儿,化作了斑驳噪点。

    极寒的裹挟下,他紧紧攥着戒指,跪倒在了雪地里。释然笑道

  “阿愿,希望下辈子我们能做两棵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每阵风吹起,我们便相互致意。

    即使树冠羞避,也无法阻止我们,偷偷的,盘根错节……”

(二)

    陈三愿第一次见到白忍冬时,情景算不上好。

    在市医院旁的一条暗巷里。他被一群人围殴,寡不敌众之际,恰巧遇见了正从医院偷溜出来散心的陈三愿。

  一时三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空气好似稀薄几分。

    “你小子,还找帮手了?”

    当时陈三愿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逆着晚霞斑斓的光,神情略显尴尬地站在巷口。莫名其妙被当成了“援军”。

      陈三愿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白忍冬身上。 他被围在墙角,偏长的黑发微微卷曲。脸上有好几处淤青,嘴角还渗着血。

      只那一瞬,陈三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举起手上的病号带,冲着人群嚷道

“我有精神病!杀……杀人不犯法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番,最终竟然悻悻而去。

    暮色四合,白忍冬接过陈三愿伸向他的手。指尖的冰凉与掌心的温存擦过。

    透过破损的衣服,陈三愿清楚地看到,他肩胛骨上纹着一只黑色的极乐鸟,呈展翼态,双睛凌厉如玛瑙,墨色的羽毛更是刻画的细致入微。仿佛具有生命力般,下一秒将穿透其身体。

    “谢谢啊…”

    白忍冬细细打量了他一遍,眼前的少年皮肤格外的白皙,一张清新俊逸的面容,倒像个娇滴滴的女娃娃。

    陈三愿被他这略显炽热的目光,盯的有些脸色发烫,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忍冬撇了一眼他手腕上的蓝色病号带。

“陈,三,愿。”

    白忍冬又打趣般道

“你不会真的有精神病吧…”

    陈三愿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局促的笑。

  后来在白忍冬不依不饶的请求下,陈三愿才默许了他送自己回医院。

    再生障碍性贫血,俗称“软癌”。

  那是白忍冬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名词,在陈三愿身上。

    “医生说我是慢性,还可以活十几年呢。”

    白忍冬听后并没有喟叹些什么,只是突然缄默,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不能再漂亮的人儿。

    静静地,他觉得陈三愿好像一支茉莉,一支睡在风里的花。     

    (二) 

  长青园的栾花开了,树冠上缀着星星点点。风动时,枝头瑟瑟,独有意气。

“呦,忍冬来了。”

  男孩逆光而站,黑色的碎发在阳光下映着圈漂亮的光晕。

“刘叔好。最近休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刘叔点头致意,从摇椅上缓慢起身,笑容满面地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刘叔,什么事这么高兴?

  刘叔呵呵一笑,凑近道

“今天院里来了个义演的小伙子,二胡拉的才叫一个好。这群老头老太太啊,一个个的都稀罕的紧。”

  白忍冬粲然一笑,眉目俊朗

“有这热闹?”

  长青园是一所翻修在城郊区的敬老院,可能前身是民国时期天主教堂的缘故,如今还颇有些岁月沉淀下来的欧式美感。

  白忍冬的脚步停在了礼堂前,透过斑驳的玻璃窗,他的目光砸到了那人身上。亦或是,那人生生地砸进了他的眼里。

  这是白忍冬第二次遇见陈三愿。

  他穿着一件雪纺布料的白色衬衣,浅蓝色的牛仔裤,正坐在礼堂内的耶稣像下拉着二胡。

    彼时,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如烟似水般,流淌过历经岁月洗礼的耶稣圣像,不偏不倚地笼罩在少年身上。

      一首《流波曲》结束,迎得满堂喝彩。待老人都陆续散场,少年望向他,眼里有些诧异。

    “是你?”

    白忍冬看了他一阵,不禁轻松的笑出了声

“阿愿,好久不见。”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昵称谓,陈三愿有些无措,以至于白皙如瓷的脸多了些异样的绯红。

“阿愿,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黄昏的余晖将大街小巷都染成了橘色,给少年的脸庞渡上了一层瑰丽的光。

    陈三愿顿感一阵心悸,是不同于病痛的心悸。眼前这个桀骜如风的人,热烈的像天边的火烧云,一直蔓延到波光粼粼的湖岸。

  两人最终停在了城郊区的一座小院子面前。

  院子里种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还有一栋矮小的房屋。房子旁边种着一棵偌大的老栾树,簌簌栾花铺满了整个稻场,鸟雀呼晴,蝉鸣不绝。

    白忍冬带他见了爷爷。

  “爷爷,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谁啊……”

    白忍冬伏在爷爷膝前,看了看陈三愿,又望向爷爷

“他叫阿愿。”

    老人岣嵝着身躯,紧紧握住陈三愿的手,一直念叨着

“忍冬啊,咱忍冬是个好孩子……”

  白忍冬的目光突然变得悠远,空空的落在某处显得有些呆滞。

(三)

    安置好了爷爷休憩,两人便坐在院子里乘凉。白忍冬点燃一支烟,柔美的轮廓在乳白色的雾中若隐若现。

    “阿愿,我是个孤儿。三岁的时候母亲就跟人跑了。在我的梦里,她是一抹模糊的身影。每当我拼命想看清,到头来却都只是徒劳。””

  “母亲走后,留我和父亲相依为命。后来在我十岁那年,父亲所在的工地发生了很严重的工程事故,许多工人当场丧命。其中就包括我的父亲。”   

      白忍冬不乏苦笑

“是爷爷收养的我,他给我改名忍冬。寓意像忍冬花一样,赤忱而无畏。”

      陈三愿接过他手里燃了一半的烟,从容地挟到嘴边,深吸一口。

“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我有时还是忍不住想,母亲她,为什么会离开……”

    烟头的火星在他指尖明灭,等薄风一来,烧成灰的烟丝就被自然吹落在尘土里。 

    不自觉的,两人背靠着背,相依相偎。

    陈三愿闭上眼,被烟呛出的泪默默风干在眼角。

“忍冬,因为想离开的人从来都是留不住的。”

    这是母亲告诉他的,母亲是个温柔的人。自己的名字也是母亲取自于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是多么深爱自己的爱人,可就是一份这样深沉的爱,得到了凌迟般的回应。

    六岁生日那年。父亲端坐在客厅,坐在那把陈年破旧的椅子上,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多的不再是他,像个陌生的说客,使出浑身解数,乏味而又冗长。

      妈妈只是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愣了几秒便点头同意了,没有丝毫挽留。

      夜里妈妈紧握着陈三愿稚嫩的手说,“阿愿,你要知道,想离开的人是留不住的…”

      那时的陈三愿强忍着没有哭。他只是问道

“妈妈,那你会离开吗?”

“妈妈不会,妈妈只有阿愿……妈妈会永远陪着阿愿。”

      后来妈妈大病了一场,这一病却再也没能痊愈。

      六岁的阿愿不懂什么是绝症,就像他不懂,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就离开妈妈。

    就在父亲另娶的大喜之日,妈妈去世了。

  在陈三愿成年后因为病情原因需要长期住院,父亲工作忙需要到处跑,后母也一住在外地照顾父亲,所以特地请了护工照顾他,每个月按时的转账便是父子两人唯一的联系。

    陈三愿并不想见他们,他只觉得恶心。

  在父亲和后母新婚那天,在张灯结彩,礼炮轰然的时刻。六岁的他攥着拳头,站在月光下,小小的身影被无限拉长。

    此后的陈三愿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刺猬”,他质疑所有的爱,这个敏感又脆弱的词汇,应该要藏起来。

    就像流浪的动物,从不轻易敞露肚皮。

    天色渐晚,白忍冬送他回了医院。叮嘱他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一有时间,他一定会来“打扰”他的。

    陈三愿点点头,欣然接受他的打搅。

    “阿愿,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回家吗?”

    走到病房门口的白忍冬突然转过身,靠近了些。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喷薄的气息,陈三愿神色有些乱,耳垂泛起绯红。

“因为一见钟情的人,是要赶紧带回家的……”

(四)

    两人约好了三天后的周一在医院附近的公园见面。不巧的是这天正逢下雨,陈三愿离得近,便早早到了,撑着伞环顾四周时,也只有早早收摊的商贩和稀稀落落的路人。

“阿愿,你是不是在找我?”

    眨眼间,一袭黑影利落地蹿到了伞内。

白忍冬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淋湿了大半,睫毛上的雨珠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水渍划过他的侧脸轮廓,好看极了。

“没有……”

  陈三愿回头,见他跛着个脚,一瘸一拐的模样有些滑稽。

动容道

“腿怎么了?”

  白忍冬勉强打直了腿儿,站在他面前自若安好道

“没事儿”

  陈三愿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稳稳扶住了他。他顺势靠他近了些,怯弱问道

“阿愿,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陈三愿避过他的眼神,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远处

“不是”

“……”

陈三愿不觉将伞朝他倾了倾。

  陈三愿正色道

“你迟到了”

  白忍冬含笑不语,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白忍冬突然支支吾吾道

“阿愿,我有东西给你。”

  陈三愿伸出手,一枚戒指落在他的掌心。

  戒面上雕刻着一朵简单的茉莉花,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修饰,却甚是惹眼动人。

  茉莉,莫逆。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阿愿……”

陈三愿棕色的瞳孔盈着泪,他有些错愕。

  这个除了母亲外第二个叫他阿愿的人,是这样的温和有力。

    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两个灵魂的相遇远高于两具肉体的碰撞。

    他说他想带阿愿去更远的地方,远到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然后种漫山遍野的茉莉花。

    他躺在阿愿身边,如同普通夫妻一般,耳鬓厮磨道

    我永远陪你等花开,直到我们的鬓发如同那茉莉花一样雪白。

    他说,阿愿,我们一起走下去……

(五)

    此后的每一天陈三愿都会和白忍冬去家里看望爷爷,一同去长青园照顾那些孤寡无依的老人。

    爷爷总会拉着阿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忍冬可是个好孩子,阿愿也是,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临近新年前昔,医生说阿愿的病已经不用长期住院了,爷爷的腿也似乎有了些好转。白忍冬常常陪着他和爷爷去公园散步。

  本以为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面发展,没想到一月二十九号,当家家户户都在准备除夕夜的时候,爷爷突然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能起来。

    那天好像下了很大的雪,然后雪停了,又下了很大的雨,或者是雨雪交加。

    他陪着忍冬在火葬场送别了爷爷,白忍冬捧着小小的骨灰盒,指节不停颤抖。直到在墓园为爷爷安顿好了一切。他盯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看了许久,哭了,忍冬说

“我没有亲人了……”

他又迅速拂去泪水,笑了笑

“爷爷是喜丧,不能哭。”

  爷爷头七的那一天,白忍冬躲在屋里喝酒。陈三愿赶去的时候,他正醉醺醺地坐在地上,靠着门。

    陈三愿坐在他身边,把酒换成了温水。白忍冬脸上都是已经干涸的泪痕,眼球上布满着了红色血丝。酒过三巡,他靠着陈三愿,说

“ 阿愿,你不知道,其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带你远走高飞。”

  陈三愿闭上了眼,泪水划过眼角,又被穿堂的冷风吹干。

“两条平行的线是永远不会相交的……”

  白忍冬含着醉意,面向近在咫尺的陈三愿。在他眼角落下了一个滚烫的吻,吻去了一滴苦涩的泪…

“可是阿愿,我们不在同一平面上。”

(六)

  过完年后,白忍冬也逐渐走出了爷爷去世的阴霾。

  刚好情人节的那天陈三愿办手续出院回家,白忍冬特地一早就跑遍了全城的花店为他挑了一束开的最灿烂的鲜花。

    他满心欢喜地捧着鲜花去见他,打开门等到的却是他怒不可遏的父亲和后母。

    他们上前推搡,撕扯,辱骂着他。

    恶毒的话如雷贯耳般将他撕裂,茫然无措的混乱仿佛将他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推向深渊。

    那用尽全力的巴掌往他脸上扇,血腥味充斥着口腔,他咬着牙,将怀里的花捏的死死的。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

“我就跟阿愿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

  陈三愿惨白的脸上不停流着泪,双手颤抖地接过了他怀里的花。

    白忍冬抹去他脸上的泪,说

“阿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了母亲的音讯。”

“我要去找她,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

    陈三愿紧紧的抱住白忍冬,将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下来,缓缓戴在了他的手上,轻声呢喃道

“我会一直等你……”

    随后白忍冬重重地朝他父母磕了三个头,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1999年3月21日,东航一架波音706客机在执行a市——b城航班任务时,于梧州上空失联。目前,已确认该飞机坠毁。机上人员共132人,其中旅客123人、机组9人……

    得知白忍冬所乘坐的客机坠毁新闻时,已经是一周后。

    陈三愿没有流下一滴泪,他独自去领回了他的遗物和骨灰。并去往了b城替他找到了他的生身母亲。

    而那个曾经抛夫弃子的女人,早已经儿孙满堂,颐享天伦之乐。殊不知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尸首不全的死去,死在那悲切的夜里。

    陈三愿木讷地坐在酒店里,摩挲着手里的戒指。

    楼上鸡飞狗跳的声音,门外男人和女人的对骂,窗外的车水马龙,在他看来,好像连风声都静止了。

      昏睡了几日,是梦是醒陈三愿也分不太清。房间里静的厉害,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斑驳树影。将头埋进被褥里的时候,竟觉得动脉的声音这样吵。

    他流不出一滴泪了,算来今天是白忍冬死后的第七日。

    原来,爱是会杀人的。

他早该知道,爱杀死了妈妈,杀死了忍冬,如今也在潜移默化地,蚕食,屠杀自己。

                    ————谢谢你,我的爱人。

      我们曾在世俗里赤忱相待,不喜也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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