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旧年
今年离去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多,小小的镇上连着几天接连不断奏着哀乐。
腊月二十五,你也在雪后最晴朗的天气走了。
大伯和姑爷把还没凉透的你挪出房间、放到小床上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像之前好多次晕死过去一样,过一会就会缓过来。但这一次,你好像真的累了,再也没有醒过来。床榻上铺着你病中盖得被子,衣服是第一次昏死时奶奶托妈妈和伯母帮着买的新衣服。老人说:“走的时候一定要穿得体面。”你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小床上,衣服是与你死气沉沉的身体截然不同的鲜艳和明媚。崭新的帽子下漏出几绺乌黑的头发,那是化疗后新长出的头发。我以为你会好的,像你的头发一样……我握住你的手,那样冰凉的一双手,怎么也捂不热。你一定能听得到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吧,所以才迟迟没有闭好眼睛。你一定不想走得那样仓促吧,微张的嘴里是没来得及说出的告别吗?我的傻姑姑啊,要过年了呀,怎么这样没福气呢。
记得才卧病那天我去看你,你虚弱的躺在床上对我说:“毛毛,我走那天你不要哭我。”你说整个肿瘤科二号病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你和一个老头了,你说你很满足。可怎么会满足呢?你有那么好的儿子儿媳、刚刚会走的小孙儿、有你放不下的老父母和弟弟妹妹……含饴弄孙、天伦之乐你一样没来得及感受啊。从你卧床那天,奶奶和爸爸一直守在床前喂水喂饭,虽然你吃不了多少。你每一次呕吐晕厥,出血昏死都让我们的心揪着痛。你一定有感应吧,你走的那天下午奶奶口鼻出血去医院吊水、爸爸去给你借氧气袋还没回来,陪你最久的两个人都不在,妈妈说你是不忍他们亲眼看你离开。
爸爸回来后哭得险些晕厥,长姐如母,他和你最是亲密。你从小带大的小弟弟昼夜不分的守着陪着,却始终差了最后一步没陪你走完。他哭得泣血,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见这个男人如此脆弱。我跪在你的床边,一遍又一遍有人拉开我握住你的手、一次又一次有人提醒我不要把眼泪滴到你的身上。我就那样静静跪坐注视着你,隔着泪光、隔着阴阳、隔着生死。
表哥回来一进门就抱住我的爸爸,眼眶通红。虽为舅侄,他们却都从你的身上感受过母爱的羁绊,此刻的他们是最最感同身受的。表哥跪在你的床前,浑身颤抖,把头埋的低低的不忍看你的脸,喉咙里是抑制不住的呜咽。泪光模糊中,我看不清你的脸,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和撕白布的“哗”“哗”声,表哥麻木的跪在那里,帮忙的女客埂咽着给他披麻戴孝。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此时此刻,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和表哥一起长大,他大我七岁。阴差阳错我错错我错过了他的婚礼、错过了他孩子的满月酒,他二十八岁的人生到现在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没有见证。却偏偏,我们都经历了你的离开。
白布一披,仿佛千斤重压在我的身上。我踉跄着从你床边站起,你的家里好多人来看你最后一面。你的魂魄还在的话,一定很不舍吧。镇上有个守村人,谁家有白事就会上门,听说他的母亲早你一些日子也走了,他坐在门口偏头自言自语,是你在和他聊天吗,你一定还没走远吧,可是你才走了一小会我好想你啊。想和你去医院大厅的池塘看锦鲤、想骑车带你去赶集买最新鲜的蔬菜、想和你打电话聊聊我在学校的琐碎小事、想你暑假里站在楼下喊我去吃你做的土豆炖肉……
纸钱在火焰里变成灰烬,却没有一片飘向你。风打着旋儿钻进屋里,我一偏头纸灰拂过我的脸。我不忍再哭了,亲爱的姑姑,是你在为我擦泪吗?
因为是未婚的女孩子,我没有办法为你烧纸钱,没有办法去殡仪馆送你最后一程,听说他们给你化妆了,你化了妆一定很漂亮。真遗憾,我没有看到。我只能和表嫂嫂一起站在路口等你回来,表嫂嫂抱着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笑意盈盈、白白胖胖的。你那时候真好看,我已经快忘记你健康的样子了。表哥下车了,捧着一个红布包着的盒子,你就在那里面,你五十三年的岁月都在里面了。
姑爷把你所有的衣物都打包带到了墓园炉子里烧给你了,你睡过的床也砸烂丢掉了,我突然想到之前好多个白天黑夜你都睡在这间昏暗逼仄的房间,被病痛折磨也好,短暂舒服也罢,你都不会再回来了。原来这就是死,死就是你再也不能回来睡觉了,我再也不能一进门就听见你爽朗的说话声了。
我要怎么描述你的一生呢,是你上有两个哥哥下有弟弟妹妹身为长女的早熟;是你在外打工目不识丁上厕所不识男女的窘迫;是你婚后被家暴走投无路跳河的绝望;是你怀孕生子差点丢了命的心酸;还是你病中挂念父母儿孙的慈孝呢?勤劳能干、吃苦耐劳、坚强勇敢……你的身上有着我所熟知的女性所有的美好。
大年三十,我站在阳台看烟花,看着你家的方向。我想,我们都迈进了新年,只有你,永远留在了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