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员卡

常常，街灯十二点就灭了。我那时候刚刚才下班，一路都是黑的，不得不打着手电筒。有人即使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睡觉，在路上像是幽灵般的溜达，他们黑色的衣服不容易看得到，我骑着的自行车常常撞在他们身上，因为那会儿尽管有手电筒，但眼睛却由于打瞌睡常常闭着。

这样很危险，每次回到家里，妻子看见我鼻青脸肿，就这样告诫我，领导们第二天看见我的样子，也常常叹气，为我工作中手脚不麻利、经常出错而摇头。 那些被我撞倒的人，常常第二天天亮之后跑到我家里要医药费。我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家中，应付那些夜晚被我撞伤的病人。妻子于是就全天在医院缴费大厅候着，不时有人指着昨晚骑自行车的我，抱怨我夜里走路是多么没长眼睛，横冲直撞，明明他紧贴着路边走着的。妻子不得不好言好语地赔礼道歉，还要为他付医药费、住院费，还要在他们住院的时候充当义务的医护人员，随时听候他们由消毒水味儿、和病人浑浊的汗味儿，共同在他们体内产生微妙化学作用而生出的各种奇思妙想及附带的要求。妻子常常累的比我还要晚到家，我上班挣得工资几乎全被缴纳病人的医药费。

我于是像老板们抗议，我说，我不能够继续在十二点钟下班啦，那个时候天气太黑，太阴沉，人走在街道上昏昏欲睡，叫我老是集中不起精力看路，叫我老是撞着行人，不得不用工资赔付他们的医药费。甚至还害得家人们不得不常常到医院病人的床前赔礼道歉，做免费的护工。这使我们变得越来越贫穷。

老板们说，这是公司的规定，我不能给你特殊的例外。如果我单单老是让你提前下班，那别的员工会怎么说呢，公司会怎么说呢，他们会说我们偏袒你这个员工，甚至还会说你是不是靠了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这对公司的声誉有很大的影响，还会叫别的员工提不起劲儿干活儿，那么我们的业务如何正常运转呢？

 我说，要不我就晚一个钟头下班吧，或者晚两个钟头再下班，我可以在十二点以后，在这儿小睡一会儿，眯眯眼睛，等我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就不会睁不开眼睛，看不见躲在一边的行人。或者，那些行人都早就由于夜色更深、露水更重已经滚回家去了，不必再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说实话，他们叫人够害怕的，比黑暗中的鬼更叫人怕，因为他们要不断地掏空你的钱袋。我真恨他们。

老板们说，这同样也违反了公司的规定。公司从来不允许下班以后，员工继续呆在公司，老板是要在十二点半之前关水断电锁门，确保所有的办公室都静悄悄的，和黑暗的夜融为一体。而你决定要在公司多呆两个小时，这会使我们难做，我们不得不陪着你晚好几个钟头回家，要知道，我们上了一天班以后多累啊，多想快点回家吃晚餐，见到厨房下橘黄色的灯光打到妻子的灰扑扑的头发上啊，还有孩子们在那儿唱着欢乐的歌。你这是把我们拖进地狱，让我们生活中唯一的安慰都给剥夺掉，不行，我们绝不同意。

 我灰心丧气地回家，路上又撞倒了三个穿着黑衣服的行人，他们跑到我跟前问我住在哪，说明天一早就去家里专门拜访。我不得不把住址给了他们。

回到家里，妻子开头第一句话，就问我，“今天又撞倒了几个路人？”

“三个，”我说道，“今天还好，一点儿都不多。而且，我觉得他们都是一些温和的先生们，穿得也都很讲究，或许他们身上伤得一点儿都不重，根本不用去医院，或者他们肯定都很有钱，不指望从我这个刚刚下班的可怜的打工人身上索赔点儿医药费。他们还说，明天要来拜访咱们。”

“啊！”妻子大叫一声，捂住了嘴，“坏了！坏了！他们就是来这儿要医药费的！这个月你的工资全都垫进去了！咱们拿什么给他们！”

“没事，你不用着急，不用担心，”我说道，“我明天去找院长谈谈，看他能不能给我办个医院的会员。你也知道，我们两个是老同学，小学的时候是同桌呢！不过他那个时候学习那么差劲儿，怎么今天还能做得到院长呢？”

“那你明天请假吧，”妻子说道，“每天都要支付一笔这么大的医药费，你的工资根本就不顶用。你说得对，你得找你那位好同学谈谈，看看能不能办张会员卡！但咱们还必须得拿出一点儿钱给他送礼！问题是，光是现在手头上的一点儿钱，实在是也买不到什么高档礼物！”

“嗨，你放心吧，”我说道，“你不知道我和那个院长从前关系可好了，就算我明天两手空空去见他，他也不会介意的！你瞧着吧，事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早上，我先拨通了办公室里老板的电话，说我家里有急事要请假一天，他重重叹了口气，说，好吧。接着，我和妻子趁着昨晚的病人还没有找得到家里，就急忙奔往医院。但我们到那儿的时间由于太早，院长还没有上班。一直等到十点钟，才等到我那位老同学的身影。

“老同学，好久不见啊！”我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 他明显没有认出我，可能是医院走廊里光线太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额，你是A先生吧！好吧，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你今天找到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边说边邀请我和妻子进他的办公室，我们坐在一张柔软的皮沙发上。

“是这样，”我说道，“由于我工作的时间问题，导致我每天晚上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时候都撞着路人。为此，我们不得不赔偿他们医药费，事实上，几乎每天，我们都得在医院里缴纳一大笔钱。而这造成了我的工资根本支持不住。我是想说，你看，你现在都是院长了，你能不能帮我们办一张医院的会员卡呢？每次买药、住院都能打上折扣的那种？”

 “不行！”院长生气地说道，“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地方啦？是超市、理发店和快餐店啦？这太不成体统，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荒谬的玩笑！我们这儿是医院，医院是什么地方，是治病救人的，是严肃的，是医生和病魔死博的地方！医院怎么能够允许任何人来讨价还价呢？你们太不把我这儿当回事啦！好啦，你们出去吧！”

我们被院长撵了出去，医院的缴费大厅里，昨晚的三个病人在等着。我们把身上的钱都付了他们的医药费，当然，这点儿钱是不够都付三个病人的。两个病人都没有拿到药物，他们抢先跑到我家，把家里的家具都抬出去，在废品站那儿卖了很多钱。只留给我和妻子一张少了一条腿的桌子，斜歪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