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爱咋咋地
最近有些失眠,寡人决定去稷下学宫找一趟孟轲,多年临床实验证明,只要他一开口“之乎者也”,寡人就能立地打酣。
进门的时候,老孟刚刚起床,小心脏受到惊吓,差点啐寡人一脸的漱口水。
“敢问大王,近日是否多烦忧?”
“不瞒先生,是有那么一点点。”
老孟瞬间兴奋无比:“大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妨说出来让老夫开……导一下。”
寡人忧郁而不失深沉地望着他:“先生,寡人这辈子,大概当不了一个好王吧。”
老孟闻言,凛然正色道:“大王,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自信!从毛囊到发梢飘逸出来的自信啊大王!如果连当一个好王八的自信都没有,那做人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先生,寡人心中有一万句妈了个蛋,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孟捋着他的满头白毛,语重心长:
“大王,说脏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老夫早就摊过牌了,行仁义之道,方可为王者。”
“可寡人也早就透过底了,寡人有疾,诸多毛病,贪财好色,逞强任性,仁义什么的,听着就够呛……”
被老孟瞪得心里发虚,寡人咽了口吐沫:
“请教先生,生而为人,为何一定要成为王者?”
老孟的目光骤然炯炯,又是一番慷慨陈词:“为王者,驱聚天下诸侯,为王者,利泽千秋万载,总而言之,王者荣耀!”
行吧,和孟轲这种老夫子瞎扯淡,心灵的创伤根本无法愈合,所以寡人决定,来场说走就走的微服私访。
然而说走就走根本就是很傻很天真的屁话,寡人前脚刚迈出宫门,马上就接到军事急报:匡章在燕国被暴民揍了。
老匡不亏是齐国第一型男,胡子都被削了半截,跪在大殿之上,依然威风凛凛:“大王,臣有罪,臣该死,臣罪该万死。”
毕竟是寡人的得意战将,丧成这样,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爱卿免礼哈,起来说话吧,在燕国戍守辛苦啦。”
然而再多的语气助词也挽救不了老匡被凌辱的自尊:
“臣现在不想起来。”
“那爱卿可愿与寡人分享一下此时的沮丧?”
“臣现在不想说话。”
老匡这货,根本没有“罪该万死”的态度。
“回来也好,正巧寡人今日决定出城去玩耍,一起散散心呗?”
“臣现在不想散心。”
算了,自己惯出来的将军,哭着也得用到退休。不去就不去,独身一人去拥抱诗意与远方,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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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位之时,寡人制定了一个小目标,十五年规划期内,要把临淄建设成为经济、文化、政治三位一体全面发展的国际性大都市。
如今看来,基本完成。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伤感,直到看见热气腾腾的路边摊,寡人才发现这不叫伤感,而是饥饿感。
“老板,来块面饼。”
所谓世事难料,接过面饼的下一秒,寡人就被劫了道。
背后的匪徒估计是个生手,寡人不用低头就能感受到横在脖子上的冰冷不是剑刃,而是剑柄。
“大叔,别动,我不想伤你。”
声音颇为年轻,还是外地口音。
坚持凡事好商量的基本原则不动摇,寡人开始相当淡定地讨价还价:“不动可以,但你能不能让我先啃两口面饼。空腹时间太久,有害身心健康。”
“不行,立刻带我去稷下学宫。”
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稷下学宫?那是专门供养老愤青们凑在一起嚼寡人舌根的官方福利社。没钱没肉没女人,去那里做什么?而且……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这孩子还真实在,问什么答什么:
“猜的。”
“怎么猜的?”
答案还没公布,只听“嗖”的一声,一道寒光飞来,他举剑的那条胳膊瞬间挂彩。
这放冷箭的技术也是没谁了。
老匡啊老匡,寡人还以为你真能狠下心来不管不顾呢。
寡人华丽丽的一个转身,飞速摘掉劫匪的蒙面。
就在那么神奇的一瞬间,眼前忽然恍惚了两秒。
这张脸……不太对劲啊……
经过大脑短时间内的加速运转,寡人趁着劫匪包扎伤口的空隙,冲着不远处飞奔而来的老匡一阵比划:带兄弟们先撤,寡人有事要办。
匡章这家伙犹豫片刻,终于收队撤兵。
寡人回过头来,冲着面容惨白的失足少年和蔼道:
“来,我带你走。”
他明显愣了一愣:“去哪?”
“稷下学宫。”
清寒的脸色开始回暖:“既如此,多谢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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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皱了皱眉:“为何带我来这里?”
“此箭有毒,河边山谷之中有药可解,恕我直言,像你刚才那种搞法,很容易就把自己弄挂了。”
这家伙倒是识趣,再次道了声谢,乖巧地坐回岸边。
话说,这还是寡人第一次爬山不为摘野花,而是采草药。下山之后,数了数身上磕碰的无数淤青,呵呵,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重新包扎完毕,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我说,你为何非去稷下学宫不可?”
估计是对救命恩人卸下了心理防线,他说起话来还真是直截了当:
“杀人。”
“杀谁?”
据寡人判断,稷下学宫的老弱病残,没一个具备与人结下血海深仇的潜力。
他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孟轲。
呦呵我去,没想到老孟这家伙藏得很深啊。
寡人承认自己有点幸灾乐祸:“为何杀他?”
少年眼眸低垂:“因为,我只能杀他。”
“这话说的……你原本想杀谁?”
他攥住腰间佩剑,像只愤怒的狮子:“匡章。”
想杀老匡的人,队伍能从临淄排到邯郸,他以为自己算老几。
寡人实话实说:“这个吧,操作起来比较困难。”
他把脑袋耷拉着,一下子从野兽派转为婉约派:“连他们两个都……更别提……”
光听这种闷骚的句式,寡人就知他话里有话:“说说吧,你还想杀谁?”
眼前的人沉默许久,终于讲出实话:
“齐王田辟疆……大叔,您为何跪在地上?”
“没事没事,风湿性关节炎,膝盖有些痛。少年郎,你要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费力地将随身佩剑插在地上,面朝北方,再三叩首,起身之后,竟是肃穆非常:
“一年前,燕王禅位于宰相子之,太子平起兵夺权,反被乱党杀害,齐王原本答应助太子平扫除叛乱,却采纳孟轲之言,派匡章攻破燕国,齐军占领燕国后,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大叔,您说,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该不该杀?”
寡人还TM能说什么?
“咳咳……你告诉了我……难道不怕泄密么?”
亏他还笑得出来:
“不会的,大叔一看就是个好人。”
这孩子有点缺心眼。然而他再缺,寡人也不得不防。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忙?”
“我说过了,大叔一看就是个好人,而且,爱傻笑的人,心都不会太坏。”
“哈哈哈哈哈……你说啥?”
气质这东西,藏都藏不住。冲他这句话,接下来的事,寡人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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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到地方了。”
“这里是……稷下学宫?”
他抬头四顾,有些狐疑。
狐疑就对了。
“当然不是,看清楚了,这是雪宫。”
寡人一步步登上堂中正座,不用回头也能够猜到背后之人的惊诧万分。
“此宫可算是寡人艺术之路的里程碑,自以为设计感还不错,公子职,你怎么看?”
被揭穿身份的姬职远比想象中机智得多,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很快被镇定取代。
“怎么,不担心寡人杀你?”
“若想取我性命,何必多此一举。”
寡人还真是轻看了这小子,不过,也有人小看了寡人。
“爱卿,别躲了。”
寡人发了话,匡章只得现身,满脸的不高兴。
“先生,您也请吧。”
幕后门帘掀起,孟轲冒了出来,依旧睡眼稀松。
三对一,大写的尴尬。
寡人看着姬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心中不由暗爽,差点忘了自己也被算计了一把。
“寡人以为,事已至此,大家不如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老匡,你起个头。”
明知自己犯了欺君的死罪,匡章还是那副软硬不吃的臭德行:
“臣现在不想解释。”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没关系,寡人替你解释。你从燕国匆忙赶回,寡人便觉得哪里不对。区区平民作乱,还不至于让匡大将军如此狼狈,演出苦情戏,无非是找个借口消除敌人的疑虑。”
说到这里,寡人冲姬职点了点头:
“少年郎,别瞎想,在此语义环境中,敌人指的就是你。匡章之所以演戏,是因为听到风声:燕国质子姬职逃出韩国之后,擅自摆脱赵国的重兵护送,已经潜入齐国,意图报仇雪恨。”
寡人又把头转到老匡这边:“这么轻易地放寡人出宫,还把寡人埋在鼓里,无非是想趁机钓鱼,没想到歪打正着,匡爱卿,你的运气还真不赖。”
老匡脸色黝黑,狠狠瞪了姬职一眼:
“大王此言差矣,臣的运气可远远不如这位,身中剧毒还能活到现在。”
啧啧,这句明显就是吃醋了。
知臣莫若君。老匡是什么人?寡人让他往东,他就一路向西,寡人让他烧鸡,他就下河捞鱼。
什么领命退兵,不过是装个样子而已。
其实寡人与姬职在淄河岸边的对话,匡章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才想不通,寡人明知是敌,为何执意搭救。
老匡双目赤红,愤懑难平:“大王!您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置齐国于不顾啊。”
果不其然,他知道了。
怪不得认准了寡人会带着姬职来雪宫,提前埋伏重兵。
看来老孟比寡人想象中的八卦。
此时竖起耳朵的姬职总算找到了话题突破口:“女人?什么女人?”
不打岔还好,他一接茬,老匡就急眼,怒气冲冲地嚷道:“你妈!”
姬职真是彪啊,二话不说,上来就踹:“骂人!为毛骂人!”
被熊孩子欺负到头上,老匡护国将军的光环也不要了,一脚就踢了回去,嘴里不依不饶:“你妈!就是你妈!”
一个齐国将军,一个燕国公子,连揪头发戳眼睛的招式都用上了,愣是没想起来拔个剑拼个刀什么的。
如此喧闹之中,老孟瞌睡全无,眼见两人打作一团,连忙颤颤巍巍地上前劝架:“公子职,匡将军所言不虚,大王之所以放你一马,就是因为你的母亲——燕国雪姬。”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
姬职像是遭雷劈一样,怔怔地望着寡人:“娘亲……和你?”
“哎哎哎,别乱用这种眼神,你又不是寡人的私生子。”
虽然寡人对雪姬一见倾心,然而的确只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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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齐燕两国的交情还算不错。毕竟是家门口的友邦,偶尔搞个联谊也很正常。
那日燕王姬哙入齐赴宴,他的随同侍妾便是雪姬。
也就是在那一天,寡人才知道什么是美人。
然而燕王这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有个出尘绝世的漂亮老婆,却惦记着寡人宫中劲歌热舞的妖艳贱货,宴席还未过半,这家伙就借口酒醉,直接瘫在莺莺燕燕身上。
寡人挥手示意:“你们送燕王回后殿休息。”
姬哙这家伙还特意翘个大拇指:“老弟啊,很有觉悟。”
为了抚慰雪姬的孤独寂寞冷,寡人不惜将自己的御用乐队搬上台面。可谁能想到,三百人的竽声中,雪姬竟能听出蹊跷。
向寡人敬酒之时,她温馨提示道:“大王,乐队之中,有一人不会吹竽。”
“说的没错。那个姓南郭的家伙,寡人已观察他很久了。”
“既然大王知道,为何不治其欺君之罪?”
寡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美人啊美人,这支队伍里有人搞音乐,有人飙演技,听着高兴,看着有趣,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再说,吹竽讲究专业,假装吹竽未尝不是一门技术。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雪姬估计是被寡人忽悠懵了,过了半晌,突然抿嘴一乐。
“咦?寡人的话很好笑么?”
“奴婢只是感觉大王与外界所传存在误差。”
“哈哈哈哈哈……差哪儿了?”
雪姬似乎有些犹豫。
“寡人脸皮厚,但讲无妨。”
“世人都道,齐王贪财好色,并非明君。”
寡人乐滋滋道:“怎么,美人以为他们说的不对?”
雪姬明眸浅笑:“奴婢以为,他们说的也不算错。”
这刀子捅的,还能再扎心么。
“既然如此,哪有误差?”
“大王虽贪财,却不惜重金扩建稷下学宫,大王虽好色,燕王夺美人之时亦未动怒。所以大王是否为明君,问题不在于财色。”
寡人发现,自己很喜欢听雪姬讲话,不论能不能听懂。
“那依美人之见,问题在哪儿?”
雪姬挽起衣袖,递来一盏温酒:
“由南郭之事可见,大王是个心善之人,可惜太过随心所欲,治国之道,毕竟与欣赏音律不同。如果大王习惯了对欺君罔上之徒听之任之,只怕有朝一日,贤德毁于权臣之手,英名祸于佞臣之口。大王能否成为明君,无他,控心则利,随心则败。”
这番真知灼见,寡人听得认真,忘得也快,酒醉醒来,脑子里只剩下一张惊为天人的鹅蛋脸。
直到有一日,老孟突然发神经地质问寡人:如果治理不好国家,怎么办?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
寡人一时间有些情绪化,顾左右而言他,老孟当然很生气,后果就是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四处义务宣传。
寡人不要面子的呀!不得已,陪老孟喝酒,聊到情深处,自然而然谈到雪姬。
“这位奇人,娇娘貌,英雄胆,寡人当年只以为她的脸蛋不一般,没想到见识更不一般。”
老孟闻言呵呵一乐:
“大王,如果老夫没猜错,这位雪姬,应该就是鬼谷子唯一的女弟子。相传,她与同门的张仪苏秦理念不同,越明晓世人世事,越不屑于权谋争斗,出师之后,因受惠于燕王救命之恩,不得已委身下嫁。她那日一席话,大王算是赚到了。”
中了头彩,不管领没领到奖品,寡人都得意思意思,既然先王为招贤纳士建造了稷下学宫,寡人就要为日夜思慕的女神奉上雪宫。
男人嘛,钱不能差,情怀更不能差。
只是雪宫刚刚落成,雪姬为燕王殉情的噩耗便传得沸沸扬扬。
—————
煽情结束,回忆中止。
大家似乎都有些伤感。
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嗓子,寡人一声叹息:
“听过再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当年雪姬一剂良药苦口,寡人未能及时消化吸收,反而抛在脑后,终至今日之祸。”
说罢,寡人将悬于堂中的宝剑摘下,亲手递给姬职。
“当年攻占燕国,寡人的确问过孟柯的意见,先生表示赞同,一是不忍燕国战乱之下民不聊生,二是因为寡人应允他入燕后广行仁义之道。然而不幸被雪姬言中,寡人糊涂,竟将如此重任托付给匡章,明知他专断跋扈,却未加以管束,寡人的仁政之策于他眼中形同虚设,导致燕国百姓备受苦楚。如今寡人下令缉拿匡章,烹炒油炸炖煮烧,悉听尊便。”
匡章当场懵逼,显然没想到寡人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不是吧?我好像还能再抢救一下。”
寡人表面的意思,是让姬职亲手了结匡章,从此国仇家恨一笔勾销。
然而姬职冷冷一笑,并不买账:
“杀了匡章这种王牌打手,你能饶我,齐国上下未必肯依。再者,匡章虽然残暴无良,至少忠君爱国,君要臣死,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传出去,舆论影响太恶劣。所以即便要杀他,也不是现在,更不是这个杀法。放心吧,他日战场相逢,我绝不会给他抢救的机会。”
不亏是雪姬的儿子,果然没让寡人失望。
老匡被感动地热泪盈眶:“俏后生,老夫敬你是条汉子!”
姬职颇有风度地摆了摆手:
“我的话还没完。今日,我对孟先生的误解已经消除,我与匡将军的恩怨暂时放下,田大叔,咱们是不是也该谈谈了。”
寡人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摆好视死如归的姿势:“你说吧,要怎样折腾寡人才肯罢休。”
姬职手执宝剑,步步向前,终于将寡人逼到了墙角无人偷听处:
“大叔,你从何时认出我?”
“这世上美色千篇一律,唯独雪姬独占一域,见你第一面,寡人便猜到了大概。”
姬职点了点头:
“娘亲因父王救她一命,不惜殉情而死,你也救我一命,我自然不会杀你,而且,我姬职对天发誓,若有一日为王,在你有生之年,燕国绝不犯齐。”
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寡人的膝盖又有些发软。
还没来得及道谢,姬职已走到门口,临别之际,寡人习惯性感伤,正打算给这孩子一个温暖如春的拥抱,他却主动搭上了寡人的肩膀,俏皮一笑,伏耳轻语:
“大叔,你这个人吧,很不长记性,一天不听课,日日不及格,看来以后要找个贤能的老婆严加管教才好。”
开玩笑!
如果不漂亮,娶老婆将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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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公元前312年,齐宣王田辟疆娶无盐邑丑女钟离春为后。同年,姬职于燕国继位,史称燕昭王。
公元前301年,齐宣王去世。
公元前284年,燕昭王联合五国攻齐,齐国大伤元气,燕国盛极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