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和萌动—《金瓶梅》中明代市井女性
《金瓶梅》是中国古代第一部世情小说。号称明末四大奇书之一。故事脱胎于《水浒》中宋代武松的英雄故事,所描述的内容却更为深刻广泛。其中奸相、宦官、义子、商人等社会关系,“南京沈万三、北京柏树湾”等俗语,无不隐射明代现实。书中人物,上至权相内监,状元进士、守备都府等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帮衬无赖等普通百姓,《金瓶梅》无不以尖辣的笔锋,穷形尽相描摹出世态人情,尤其是对于围绕主人公西门庆的几位市井女子的故事,更是着墨良多。
西门庆正妻吴月娘,虽是续弦,却是千户的女儿。仕宦人家出身,善于经营家务,掌管财物。年纪虽小,沉稳持重,做事很有心计。
第二个妾李娇儿出身于妓院,是出名的名妓。平日行为处事态度怠慢,从不显山露水,经手钱财却极为贪索,很有聚敛钱财的本领。
第三个妾孟月楼,原是一个开染坊商人的寡妇,进门时带来了“千金的资财,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
第四个妾孙雪娥,原是吴月娘的陪房丫头出身,惯于做汤水,善于按摩伺候,料理一切后堂家务。
第五个妾潘金莲,美丽妖娆、善解人意,又知书识字,弹唱娱乐无所不能,是从小受专门教育用以服侍男子的可人儿。
第六个妾李瓶儿,原是大官显宦粱中书的侍妾,极有心智,会拢络人。入门时带来了价值连城的珠宝器物、金银绢绡等财物,极大地充实了西门庆府库。以至于李瓶儿死后,小厮也说,西门庆哭的不是人,是钱。
西门庆广得妻财,迅速暴富,善于利用权贵大开方便之门。他积极招待科举新贵,着意结交权门,又营运资本,在放贷、经商中妥为利用,挣得巨万财富。而身边那些掌握财富的姬妾,也开始主动利用财富为钥匙,打开通往独立自主的自由之门,以期追求得到幸福生活。
最典型的当数李娇儿、孟玉楼、李瓶儿,这三人都是手握重金,理性、清醒、全心全意为自己谋算的人物。
李娇儿借着妓院存身,靠积攒银钱、选择男人,过奢侈的生活。她先是嫁给西门庆,家里诸事不上心,最擅长钻头觅缝,乘乱搜楼钱财到自己身边。她身边的丫头夏花儿跟样学样,竟然大着胆子到李瓶儿的屋子中偷金子。行窃被发现后,李娇儿一力袒护,不但不责罚,还私下里引导其牢固偷窃意识,“ 穿青衣抱黑柱”为自己服务。西门庆死后,李娇儿更是乘月娘发昏,偷窃多锭大银在身边,偷偷运出,然后借故大闹一场,席卷了自己的所有家当,重返妓院,再嫁了新崛起的豪绅张二官。
孟玉楼表面端庄大方,其实心计深沉,很善于审时度势,周密布置,不断为自己寻找新出路。在杨大郎去世后一年,就托媒人说合,买通了杨家大姑,借其勇斗张大舅,除去改嫁的梗阻,带着所有千金的家产,嫁给了西门庆。西门庆死后,不到一载,又在清明外出登高时,与李衙内目授神与,借着知县公公的威势,经官煤说合,大大方方,带着全部的家当,嫁给了李衙内。
李瓶儿是更主动更善于为自己打算的人。她从小见多识广,清醒理智,惯于见风使舵。原是粱中书的宠妾,因为不容于正室夫人,只在书房伺候。梁中书府被梁山的好汉攻陷后,她乘乱离开时,带走了一串价值连城的珠宝。后来倚仗着珠宝嫁给了太监的侄子花子虚,并着意奉承讨好太监公公,得到了太监的所有家产。因和花子虚不和,李瓶儿又看上了人才倜傥的西门庆,彼此往来不绝。后来因花子虚弟兄间争夺遗产,借寻人情,乘机将大笔钱财转移给西门庆,致使花子虚又气又痛而亡。在等待西门庆迎娶的过程中,得知西门庆因亲家事败,招惹祸患,连忙另谋出路,招赘医生蒋竹山入门,并出资助他开药铺。西门庆一场虚惊后,得知李瓶儿另做打算,极为不快,设计陷害蒋竹山,向李瓶儿示威。李瓶儿看清形势,立即倒戈。入门之后 ,西门庆借此狠狠煞了李瓶儿的威风,彻底击溃了李瓶儿的谋算,使之死心塌地,全心全意侍奉自己。
相对于以上身有资财,善于谋划,用财富做阶梯奔向幸福生活的女子,那些身无分文、愚痴偏执,身价不得自主的女子们,只能以身体或技艺为赌注,努力抓住任何机遇,以求改变命运。
先说潘金莲,从小被母亲出卖,以歌女身份学习如何娱乐男子。后因张大户玩弄惹怒了大娘子吃醋不容,被以惩罚的性质白白送给人物猥琐的武大为妻。经常受无赖浮浪子弟的欺凌奚落。一开场,她就被设定为命运特别艰辛漂泊的那一类。
在看到人物轩昂高大的打虎英雄武松后,她飞蛾扑火,痴愚之气一发作,不顾及武松脾气禀性,不理会武大兄弟间情感深浅,就贸然表白,结果被武松羞辱。 之后,她因美色被西门庆设计勾引时,一步步渐渐坠入王婆的圈套,显见不是一个聪敏有主见的。 被武大发现后,她随便就听信了王婆的计策,用毒药害死武大,而没有顾忌到打虎英雄武松的存在,可见是一个心思浅薄,没有张智的人。
在武松误杀李外传,被刺配后,她被西门庆迎娶回家,就一心一意,只寻思固宠求荣,全力倚靠男人。
与李瓶儿、孟玉楼、李娇儿等人精明理性的“资本属性”相比,潘金莲显然具有随心随性的“艺术属性”。 她通晓曲词戏文,善弹琵琶,惯会唱曲。 她性格上虽尖酸,本质却直白、单纯,缺乏为自己打算的机心。
她本身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又性格直爽、倔强,缺乏城府,没有心计。西门庆托她掌家,缺了东西,就如春梅说得“明公正道的找爹要”。却不肯动歪心思,假公济私,为自己积攒一丝一毫。她对待自己母亲时,车钱尚且不肯给,更不要说日常接济生活。弄得母亲在李瓶儿处抱怨, 惹得丫头们嘲笑。她爱面子,贪图自己善于当面抢白,敢于处处说嘴的眼前成就,贪图西门庆对自己的无边恩宠,不做任何长久打算。 她表面厉害,其实内心并不精明。西门庆死后,最终被吴月娘象丫头一样转卖,终因一百两银子的身价而丧命。
相对于李娇儿动辄向院里私贩财物,一直为自己打算;相比李瓶儿在梁中书府乘乱带走稀世明珠,嫁了花子虚却着意奉承有钱花太监得到财产无数,借以自抬身价;相较孟玉楼和串街走巷的官媒人情面熟,不断传递消息找门路的种种精明强干,潘金莲其实是一个只顾眼前,没有长算,愚蠢实心的傻女人罢了。
与之同类的孙雪娥,更是则代表了下层社会另一类卑微、软弱而无奈的女子形象。
孙雪娥出身陪嫁丫头,善于推拿按摩,且有一手的庖厨技艺深为西门庆所欣赏。这样一个技术型的难得人材,在家中却只是相当于半奴半主的身份。
孙雪娥虽然排行第四,可实在是非常不得志。她屡次被西门庆踢打,有头脸的事从来轮不到她。其他各位妻妾出门显摆时,她只能在家看守门户。
也许因为和主子层面的格格不入,她喜欢上了同样受主子蒙骗欺凌的奴才来旺。在西门庆死后,因和来旺私奔未成功而被官府捉拿,后来被贩卖为下等娼妓,过着最凄惨的生活。
小说中另一个女子春梅,人物形象塑造颇具亮点。她的出现,代表了底层社会涌现的另一种聪明、机变、清醒而有权谋的女子,细细品来,意味深长。
春梅原是吴月娘买的小丫头,在家中常受雪娥欺侮。潘金莲入门后,奉命拨来伺候。她聪慧伶俐,善于察言观色,潘金莲待她如姐妹一般。和潘金莲一样,春梅美丽热情,聪明泼辣,弹唱俱佳,是男人心中的可人儿。与潘金莲不一样,春梅更冷静现实,眼光犀利,独谋善断。
对待身处下贱,却想浑水摸鱼占便宜的龟奴乐工李铭之流,她正颜厉色,深以为耻。对待倚势投靠,狐假虎威,看人下菜碟的盲艺人郁大姐,她也不假辞色,毫不留情。对身边藏祸心的人,春梅更是杀伐决断,毫不容情。如潘金莲虽然痛恨蠢丫头秋菊屡屡坏事,却始终下不了狠手,每每的惩罚都拖泥带水, 让秋菊难长记性。春梅则不然,她洞悉人性险恶,下手毫不容情。对待落难的孙雪娥,春梅不惟不同情,反以痛打落水狗的姿态,将孙雪娥直接发付给人贩子,并叮嘱卖做娼妓,使之永世难再翻身。
在对生活道路的选择上,潘金莲一切都是由他人做主,被动而行,随遇而安。春梅则善于把握时机,积极进取,自信洒脱。同样由于秋菊的告密事发,赤身被卖,春梅说“好女不穿嫁时衣”,自信清高,一点儿也不在乎所谓的惩罚。
在被卖入守备府后,春梅利用自己的姿色,很快成为守备的宠妾。又以才能出众,轻松掌管了家中事务。最后则因生养儿子,一跃而为正室夫人。春梅的奋斗过程写得比较简略,但是有在西门庆家里所见、所闻、所学,如潘金莲执掌家务的历练,吴月娘、潘金莲“求子”的教训等等,春梅的成功,绝非偶然。
小说中最具有现实主义实践精神的人物应该是王六儿。
她和宋惠莲近似。同作为西门庆雇工伙计的妻子,但她清醒、现实之处远胜于宋惠莲。相对于惠莲为了满足自己穿戴吃嘴等方面的虚荣,私下里和西门庆交往,最后使得丈夫来旺因吃醋,胡言乱语被西门庆陷害,最终自己无所归依,只能落得上吊自杀的结局,王六儿则清楚地明白和西门庆交往的利弊。
在西门庆提出“看望”要求后,她将西门庆迎到家中,小心奉伺。利用西门庆的财富权势,买了丫头、换了房子,使得丈夫得到了好差事。王六儿这种忠于家庭,有效利用自身资本。谋得利益最大化的行为,正是商人的突出特征。
而善于嘲弄世俗,不在意所谓的虚荣体面,认同并帮助妻子用尊严“赚钱”的韩道国,则完全明了世俗的“赚钱道路”,其实就是出卖尊严,自由,不带半点儿情谊的。
正是因为拥有“以利相交”的相同人生观,西门庆死后,王六儿立马和丈夫拐骗了货物,赶着上京投靠女儿。
遍览《金瓶梅》中的这些女子,她们身上蓬勃的野性和原始求生欲,几乎掩盖了传统道德倡导的“礼义廉耻”。现实社会性思维和因素,在她们身上逐步萌发。她们顺应时代,活生生屹立于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一步步突破传统规范,利用社会流行风尚,赢得自己生存、生活的空间,卑微而无奈,真实展示了明代市井女性热闹活脱的现实生活场景。其人物塑造的典型成就,对后起的《红楼梦》等小说的人物创作,有深刻的启发与启蒙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