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看江楼
武昌的夏天真是很热呢。
不是阴雨连绵就是暗霾漫天，每次来武汉三镇都是雾蒙蒙的，要不就像北京一样的临街看海，罕有天蓝日丽的时候。第一次来时就是个初春的阴雨天，坐着同学的小车只远远瞧了一眼影绰绰的黄鹤楼。只是，以后每次路过都会仪式般的凝望这个方向，尽管大多时候什么也瞧不见。这个情结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最早，大半是由于网名程灵素的高人的这段诗歌：
我走过山的时候山不说话，我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
我坐着的毛驴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带着的倚天喑哑。
大家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找不到所以在峨嵋安家。
其实我只是喜欢峨嵋的雾，像十六岁那年绽放的烟花。
当年初见倚天屠龙，惊为天书。可惜家里只有宝文堂的三四册。现在尤然记得第三册开头，张无忌手持梅枝腾身一跃，白虹对倚天败了灭绝老尼，小小少年谈笑间摆平数十年江湖深仇大恨，好不快活。刚好合了当年十岁左右的天性。当时没有遍布天下的网络，想看前面的故事也是完全的不可得。但是，但是，约莫五年以后，突然在家里发现了第一册，封面觉远和尚被数个黑衫白衫的少林和尚团团围住，挑着两个大水缸左冲右突。左边缸中是潇洒明慧的郭二，右边缸中则是懵懂少年张君宝。细细读来，觉得很难接受，这说的是同一个故事么？再后来，知道了第二册的内容，加上自己经历的蹉跎往事，才慢慢明白，少年子弟江湖老，这四册说的本是一个大故事。这里面，于这江畔黄鹤楼间有着莫大的渊源。
要之，在神雕中看到的，是一见杨过误终身，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芙们的误终身；而在倚天中，则是一见郭襄误终身，是何足道张君宝们的误终身。可是，倚天书中只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便将这么一个明秀无俦的少女，写成了青丝成白发的大彻大悟峨眉开山祖师，读起来好不悲凉。少年君宝则只说于道藏山水间，悟了天地至理，亦成为一代宗师。当年近在数尺的左右水缸之缘，终于成了一厝峨眉一厝武当，终老不复往来。恐怕这二人各自的顿悟也是痛彻心扉的领悟吧。
而今武当所供奉的真武大帝，便是这黄鹤楼下的蛇山和对面的龟山所化。不信你看，正阳门前中国高速零公里标识处，北面的玄武便是龟蛇一体。眼前这座黄鹤楼飞檐攒尖，灵动又不失雄浑之气，楼下龟蛇相峙，只是如今多了好些高楼大厦。黄鹤楼的命运和大多名楼一样，也是历经兴废，现在的黄鹤楼建于三十余年前，楼前的葫芦状塔尖是清同治年间旧黄鹤楼的唯一劫存之物。
由于建国初兴建长江大桥占用了黄鹤楼原楼旧址，所以如今的楼址距江边东移了千米左右，登楼后能看得到的江景也就成了这个桥景的样子。尽管在季风性湿润气候极其充足日照下，从楼上还是看不清传诵千年的孤帆远影，由于角度的偏差影响，长江天际东去不返当然也是没有的，另外屡入诗词的鹦鹉洲也早于明朝末年消失殆尽。这算是物是人非，还是物非人是？
黄鹤楼，黄鹤楼，也是鹤去楼空江自流。古夏口西临长江，江角因矶为楼，号称此处是吕洞宾驾黄鹤飞升的道场，所以名为黄鹤楼。而吕祖的最大遗产，怕是他的百字碑了，这里顺手做个科普。
养炁忘言守，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
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
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
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
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好个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关于这个似是而非的歌谣，张三丰做过很是详尽的解释。大概是说凡人性如烈火，喜怒窘穷变幻无常，但有触动，便生妄想，难以静性，所以需要修炼精炁神。
楼里最爱的，是这半幅右侧的江天浩瀚图，上面的李太白饮酒深得我心，只是佩剑的太白像确实不多见。这个风格，很像二十年前连环画报的某些常见画风，写意见有工笔，贵在神韵。西辞故人，欲行不行各尽觞；东问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嘿嘿，这座黄鹤楼怕是最能配得上诗酒绝伦的李十二郎了。
当年劳动课无聊背三百首时，总把崔灏这首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混起来。一个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一个说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前面的鹦鹉洲就险险又写成了白鹭洲，当年去南京在秦淮河畔的傍晚，模模糊糊见到白鹭洲公园的牌匾，却没有时间进去了，据说原洲早已与陆地相连，但现在好在还有一个湖心岛，那就权且把这个当做白鹭洲吧。
爬到顶楼很努力地拍到楼顶的黄鹤楼牌匾，这个算是舒体吧。上一个同治建造光绪被毁的黄鹤楼牌匾的题字则更有名些，是号称湖北第一全国第七的书法名家陈兆庆所书。
可来到这座城市，却总想起颜丙燕主演的电影万箭穿心。这个改编自这座江城土著万方同名小说的电影，原本只是在电视盒里偶然的一次点击，没想到能断断续续地看完。看完后半晌坐在沙发上没动，什么也不想做，这是因为这个电影，这个名叫王竞的导演拍的电影真实得太可怕了，纵然千万个家庭有着千万个不如意，但这个武汉女人把身旁的武汉女人甚至她自己扒得这么彻底，还是太血淋淋了。生活不止是倚天里的文雅风流，更多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颜丙燕饰演的李宝莉漂亮却没有气质，泼辣却伤害自己，最后落得自己孤身出家这样的结局，好在还有个建建这样的混混重情重义，也算半个温情结局。
慈悲啊慈悲。给予众生快乐叫作慈，解除众生痛苦叫作悲。想躲开快乐和痛苦，想去一刀一尺遍天涯，四海无家却有家。可世上这么许多怨憎会和爱别离，这么多命运暴虐的毒箭，哪里是躲避得了的。只能如这座石狮子般，于江畔楼旁，慢慢看着这一切，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惟愿，惟愿人人慈悲。
我总想，郭二和君宝如果但凡有别的选择，未必愿意去领悟那劳什子的天道，这无可奈何的选择说起来是江湖上津津乐道的风尘轶事，但这些个人心下的无奈和忧愁，不是当事人永远是不会懂的。也许你我每个人都有最落魄的那一年吧。襄阳城破如丧家之犬，座师圆寂如无根之萍，天地虽大竟无可去之处，心系一人却明知有缘无分。于是只好入深山以自遣，自己孤身一人又太过无聊，才收些身世飘零的弟子们吧。世俗外的出家人，和现在旅游景点的咖啡店酒吧的老板们一样，都是有故事的人呐。
在自己回京的高铁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踅摸了一个绝句「登黄鹤楼@自得集」来记下我的那时那刻，也算为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倚天旧事做个纪念，同时也切下近况。其中第二句的迹字现在都读去声了，但在民国和民国之前，还是读阴平的一声，也算合基本格律罢。
惯看江楼爱别离
相思如水去无迹
鹦鹉洲头寻不得
轻舟远影莫相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