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女小传(二)
芳女小传(二)
可惜事与愿违,芳女考一年落榜一年,如此坚持到第三年,陪伴她的,是日渐蹉跎的年龄,村中许多同龄人,女孩早已嫁做人妇,男孩早已娶了妻子;
陪伴她的是家中愈加沉重的负担,弟弟妹妹都渐大,一个个的辍了学,只她一个还在为着读书耗着一家人;
陪伴她的,还有寒冬酷暑。
酷暑尚且好过,寒冬最是痛苦,十根手指,十只脚趾,其上冻疮,先是红,而后肿,接着冻疮破水泡而出,皮肤组织粘液,黄水脓水,快速蔓延,直到烂到手面,脚面,再接着侵蚀旁的细皮嫩肉之处,比如脸蛋,大腿,冻疮星星点点,她不嫌弃,只是嫌他们耽误自己写字,本就微茫的希望,还要被这些疮疤撕咬;
陪伴她的,还有已与苦命斗争了半生的父母,孩子们在长大,土地也变成了自家,上学的人也多了,只是不知为何,这帮民办教师仍是苦哈哈,一度还被人叫做臭老九,又穷又酸,甚至工资都拿不到。
芳女的父亲是个不问世事之人,有学生教倒还好,只要离了讲台,便如提线木偶,芳女的母亲喊着烧火,便安静的烧火,喊着打水便安静的打水,反正月月所得全数交于芳女母亲,能做的他便去做,这苦哈哈的命运他无能为力,便接受罢。
是以,芳女的母亲便形成了与他截然不同的性格,尤其刚烈,尤其暴躁,不怪她性子太急,实在是生活催的太急了,孩子们大的太快,吃的也越来越多,衣服穿了一轮,大了总要添新,老的小的,一家生计安排,她觉得自己全部担着。
唉,罢了,不读了,芳女在第三次复读的那年冬天,毅然决然的待在了家里,那种心情,没人知道,她至今引为遗憾,可想伤害。
满手满脚的冻疮都在,满眼的贫寒仍在,同样长大迷茫无路的弟弟妹妹未变,满腹的饥饿仍在,可芳女,还失了失望和美梦。
芳女在家中帮着父母,操持家计,春种秋收,沉于家事农务,父亲半生不得饱暖,早早的落下了老寒腿,一到冬天,疼极时,离学校的那三四里远便远不可及。
芳女也曾试过接父亲的班,但那会终究年轻气盛,民办教师,工资少的可怜,村中也不大受待见,再看学校,一方泥巴墙围起的院落,四五间青砖瓦房,教室里的路面坑洼不平,待到下雨,外面大雨,室内小转中雨。
夏天倒还好,四壁透风的砖墙尚可透气,冬天便不得了了,墙洞里墙缝里钻来的风,冷的刺骨,村里的孩子们,大多又一个比一个苦,年龄参差不齐,一个班里,七八岁的有,十几岁的也有,看着他们,倒像天上遥远又微弱的小星,唉!芳女这便绝了留在学校的念头。
后来芳女嫁了人,因为读书许多年,她谈婚论嫁之时,已是二十六七,搁到现在也算得大龄女青年,许是也有这个缘由,芳女稀里糊涂的嫁了人。
芳女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又黑,这苦命毁了她的才华,也没给她留丝美貌。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芳女又总遇不到合心之人,不只家中人着急,亲友邻里也帮着寻觅。
她也曾希望嫁个好人,相濡以沫,爱情,想来倒也不错的,她的情窦开的晚,但很是纯真,她希望那人能带她见识外面的世界,希望他最好不要是像她这般住在闭塞偏僻的乡村。
村中书记为她介绍了远在15里之外的村中一干部的儿子,比她小上三岁,读过初中,住在镇上街道旁。那男的生的肤白瘦长,留着斜分头,高高鼻梁,眼睛有神,皮肤留着痘印,牙齿有些外扩,总爱穿着衬衫西裤,只是青春年少,性子张狂,爱说大话。
芳女父母亲朋都说,人没有完美的,你这么大了,可以的。芳女也这般安慰自己,人无完人,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冬天安慰自己等春天,路途遥远安慰自己想着终点,生活给她一记重击,她安慰自己,没事,苦尽甘来,只是这苦尝了一年又一年,不见要去的意思。
她也抗争过,一年年的寒冬,一次次的复读,动辄几十里的脚程,一年两季的春种秋收。只是从没赢过,婚事上她也曾想过抗争,可是被命运管教过的她选择了服从。
芳女结婚了,丈夫是个天真又自大的农家汉,有着几乎所有农家汉的陋习,唯独没有庄稼汉的踏实劲,性子暴躁,不小心恼了便是龇牙咧嘴,他那外扩的牙齿就会变的格外狰狞可怖,喝点酒便像个癫痫患者,骂骂咧咧,怒天怼地,天底下没有对得起他的,越是拉他,他越是登鼻上脸,甚至拿着菜刀胡说八道,今日要砍了这个,明日要砍了那个,这样的人其实最是无能,芳女明知他懦弱无能,却还是每每他喝了酒便把刀藏起来,提心吊胆的看着他。
他们为了生活也做过许多尝试,开过餐馆、倒过楼板,卖过早点,当过小贩,只是仍是难离饥寒二字,孩子一个个的出生,芳女这命,果真是苦。
她总盼着为丈夫生个儿子,毕竟那会谁家没个儿子,便被骂做绝户头,她好像觉得生不出儿子是自己的错,可见她读这么多年的书,只能算是学些简单知识,思想解放的春风还没刮到她那。
终于,生了三个女儿后,近三十五岁的芳女迎来了梦寐以求的儿子。
嫁了人,生了儿子,芳女的人生便离所谓的好日子近了些吗!
然而!并没有!她的母亲,兄弟姊妹开始不仅说起芳女幼时苦迹斑斑,又开始说起,芳女所嫁非人,日子一塌糊涂,丈夫抽烟酗酒打人,说大话,好逸恶劳,无所事事,家中全靠芳女一人支撑。怎么办,总要活下去。
八十年代,别人家孩子读幼儿园,她的孩子在田野马路疯玩,芳女成日围着孩子灶台,田间地头,还有那架能拉些水果蔬菜赶集换钱花的架子车转,她常说自己有五个孩子,最大的便是她的丈夫,而最不懂事的是她的丈夫和大女儿。
万事都在变化,就连静淌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沙河都变成一湾黑水,上方城市的造纸厂将这条曾经清可见底的母亲河,变成了过去的美好记忆。芳女也在变,她也变得如这沙河,任命运和生活随意将苦楚丢在她身上。未嫁人,苦的嘴巴,结了婚,苦的是心,是肩膀,是双手,是全部的身心力气。
她的婚姻之苦,大部分源于她那不懂事的丈夫。她的不懂事不成器不能养家糊口的丈夫,除了爱孩子,在芳女和芳女家人眼中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