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和拖拉机
这些年每次提及梦想这个词,我就想起了他和拖拉机
1.
收到周威的婚礼请柬时,我的感觉是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可以理解为他到了适婚的年龄并且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于是顺理成章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意料之外则是我本以为他还没有从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
周威是我的大学同学,同系同班隔壁宿舍,可是直到大三准备考研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同学,上上课,打打球,扯扯淡。相反于我个人的懒于交际,周威似乎可以同时出现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形形色色的人都认识他,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出奇得统一:人好。我也觉得他人不错,说话办事总是笑呵呵的,特别是那两颗略显夸张的虎牙很容易引起注意。
后来周威把“人好”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当了接近四年的备胎,鞍前马后,无微不至,而那个女生总是若即若离,还跟好多男的纠缠不清。我们私下里也劝过他,说那个女的就是在利用你而已,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长相上就不可能。周威也认真听,也不反驳什么,但还是随叫随到。后来临近毕业答辩时,周威向我们借钱,对于学生来说,数目还不小,说是那个女的意外怀孕了,要去做手术,我们也不便多问。再后来他们之间这段外人看来有些畸形的感情似乎就断了。
2.
坐在前往上海的高铁上,心里想着见面时该如何祝福周威,无意中看到邻座一个小朋友正翻看一本看图识字的小画册,指着个穿白大褂的人,问她妈妈这是什么。孩童的疑问无意中唤醒了我的一些陈年记忆。
上小学的时候,特别流行上公开课,老师在前面讲课,家长和教育局的人在后面观摩,学生在中间演戏。课程内容,课间提问,回答的学生和答案都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只要按照剧本来,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地消磨45分钟。
课程前半部分,一切和计划中的一样,气氛热烈友好,到了老师提问环节,班主任微笑地问:你们的梦想是什么?一个个小手高高举过头顶,科学家,工程师,宇航员,此起彼伏,班主任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我也像背课文一样表达了想当医生的梦想,为课堂又增添了几分使命感。突然,一个同学在没经过班主任的允许下站了起来,他叫石磊,有些轻微的智力障碍,平时嘴角总是流口水。他冒然的起立让全场瞬间静止,群演要抢戏了。石磊眼神坚定地看着黑板,口齿不清但是大声地说:我将来要开拖拉机!
毫无疑问,全场爆笑,班主任只能通过提高音量来控制局面,尴尬的笑容爬满了整张脸。当时我也笑了,和我们这些足以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巨大梦想相比,石磊只是想开辆拖拉机,他的梦想宛如蝼蚁,不值一提。可是现在想想,在那段物质和精神双控制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在表达别人的期盼,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思考,也就只有他说出了关于梦想的最真实想法,不知后来实现了没有。
3.
学生时代,关于梦想的哲学思辨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老师们特别喜欢在班会上语重心长地分析成绩和梦想之间的辩证关系。我上中学时,有一个叫朱林海的同学,他长得浓眉大眼,正气凛然,而且行为举止符合师长们对于好学生的一切要求,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学习成绩一般。
一次班会上,朱林海拿着两块竹板,边敲边念了一大段不太押韵的文字,表达了自己对父母和老师的热爱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等等。在这段我看来略显尴尬,老师看来却很感动的表演结束后。朱林海努力克制乡音,眼睛里闪着光说到:我将来要考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让更多人听到我的声音。我一下子被这坚定的语句打动了,那时的我连大学是什么都不懂,只求放学后的片刻自由,没想到身边的同学居然已经有这么具体的梦想了,于是朱林海成了一段时间我心中的标杆。
后来高中分了文理,我觉得理科是主流加之成绩还算凑合,于是进了理科重点班。朱林海可能是为了播音主持的梦想选择了文科,我们之间的交集就消失了。高考结束后,我的成绩也算理想,顶尖学校分不够,但略低一些的学校随便挑,让我爸妈松了一大口气。某天陪我妈买菜,她偶然间说路边那个卖桃子的人好像有点眼熟,走近发现居然是朱林海的妈妈,她们以前在家长会上有过几面之缘。
关于播音主持梦想的回忆一下子充满脑海,我马上询问朱林海是否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那时我还太年轻,看不出别人脸色的变化,他妈妈说朱林海没上高三就退学了,他让一个小姑娘怀孕了,现在准备结婚。我妈赶紧说早些安家落户也是好事,然后买了十多斤的桃子。
记得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吃着桃子发呆,心里觉得有些堵塞。我相信朱林海的梦想是真实的,他和石磊的眼神一样坚定,但事实却不如人意。这次没有剧本,可能是演员发挥失常了吧,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4.
为了抢占一个有利位置,学校开放考研教室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但到教学楼时却发现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的第一位是周威。他的为人真的是好,一口气抢了三个,一个给我,一个给自己,还有一个给那个女生,当然她没怎么出现过。
一入考研深似海,从此书本是亲人。那段时间每天围绕自己的都是各种知识点,不像义务教育时被迫的学习,考研复习完全是出于个人意愿。我选择考更高学府的同专业,周威选择了考更高学府的新专业,沉浸在化学类专业许久的人要转战经济类,周威偏要啃这块硬骨头。背书刷题的过程总是难熬,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夜里的路边摊成为了我们的避风港,一份炒面总能缓解一天的疲惫。吃夜宵时我会跟周威扯闲篇,有次我问他经济学的书能看懂吗?他无奈地笑着摇头,露出了两颗虎牙。
可笑月影空留水,无奈世事与愿违,我和周威都没有考上。我内心还是很气馁的,彻底放弃了再战一年的想法,正巧学校组织大型校园招聘活动,解决毕业生就业问题,我也就排队投了好多简历,不上学就要找工作,生活容不得片刻停滞。
整理考研教室的座位时,我发现周威还在位置上看书。
“你不走吗?再看也没用了。”我问。
“我准备再考一年,这次本来就是练手,专业课考试我直接没考。”周威说。
没什么语句能够准确描述我当时复杂的心情,有惊讶,有疑惑,有感动,有钦佩,总之很复杂。
毕业聚会那晚,大家都喝多了,跟青春校园电影的情节差不多,又哭又笑,全是不舍。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周威竟然哭得很厉害,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也很复杂,有离别的不舍,有落榜的失落,可能也有感情破裂的伤心吧。诸君他日各一方,酸甜苦辣难商量,饮尽杯中离别酒,江湖相见勿相忘。我本以为周威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5.
车窗外的景色在不停地变化,一会是城市街道,一会是乡村田野,一会大江小河,一会树木廊林,它们都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飞驰。那个小孩子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而我关于往日的回忆还在继续。
考研失利后,我通过校园招聘找了份还算满意的工作,收拾行李,转卖旧书,彻底结束了学生时代。临走前约周威吃了顿饭,询问以后的计划,他说跟一个同学在上海财经大学附近合租了一间房,跟我即将工作的地方有些距离。
“你确定还要再熬一年吗?这种日子太苦了。”我问。
“再试一次吧,这次我主抓专业课,我就不信还不行。”他说。
我们拿着可乐当作酒,互助对方往后顺利,从此走向两条不同的道路。上班初期还算顺利,同事领导也挺照顾新人的,偶尔有些小磕小绊,但总体上也比做不完的题目让人顺心。我这人确实是懒于交际,大部分同学都断了联系,有时发消息问问周威的情况,他估计也是忙于学业,往往隔天才回。随着工作越来越忙,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变得更加稀疏。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一年就过去了。再一次考研放榜后,我抽了个紧挨的周末,直接杀到周威住处,想着和他一起庆贺,但是生活总是有很多但是。
“这次还是没过,以后你准备怎么办?”我问。
“我想再搏一下,就差一点点了,你的钱容我再缓缓。”周威说。
这钱就是周威借去给那个女生做手术的钱,那天我才得知真相并非如此。根本没有什么意外怀孕,只是那个女生想骗周威的钱,给她暧昧的对象买件值钱的生日礼物罢了。周威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但还是把钱给了她,算是给自己一个了断。表面上说是已经放下,内心里估计还是难以断离,可能是外人不知道故事全貌,所以参不透其中奥秘。
我参观了下周威的住处,只能用一览无余来形容,到处是书本,还有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转身都怕碰到东西。只有一张单人床,他说跟张路对头睡,我问他要不要考虑搬到我那里,反正还有一间卧室空着。他说算了,一整天都在外面,白天蹭上财的专业课,晚上在教室看书,很方便,只是夜里回来睡一觉,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从包里拿出两瓶啤酒,递给周威一瓶,本来是想拿来庆贺的,现在就算勉励吧。我们俩在狭小的房间里,互助对方往后顺利,站着喝完了整瓶。
6.
有句古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周威要爬起来考第三次,这样的勇气和决心一般人很难拥有。那段时间的媒体特别喜欢消费梦想这个话题,甚至有些节目是“选手”向“评委”兜售自己的梦想,企图获得大众认可以及财力和物力的支持,实现梦想的过程就变成了聚光灯下,怪异想法、评委权利和观众猎奇心充分搅拌后的畸形产物。而我和周威之间的对话只字不谈梦想,只是埋在心里让它慢慢发芽。
新的一年,我的工作开始迈上正轨,职位上小有提升,偶尔听到一些同学的消息,也是喜大过忧,大家都变成了新的社会角色,好像只有周威在为了成为学生而继续努力。路边的树叶由绿转黄再是飘落,行人的衣衫由厚转薄又是一年。我都不敢主动联系周威,生怕得知还是徒劳,他似乎变成了我对坚持这个词的注解,在我心里,要是他放弃了,就好像我也失败了一样。
“老万,我考上了。”电话里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我吃过了一样。
“卧槽!你等着,我马上去找你,咱俩要好好喝一场!”我显然比他还要激动,都忘记了自己还在办公室里。
正所谓杜康造酒刘伶醉,一醉百年方解愁,我特意买了瓶好白酒,推杯换盏几番后,我俩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酒杯外的世界,他把那几年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完全释放了出来。对于那个女生是千般不舍也是万般无奈,他最后终于明白不是自己一方的努力就可以打动对方。对于考研他也是在无数个夜晚想要放弃,周围人的进步和自己的停滞让他度日如年,有时候甚至会和镜子里的自己辩论,到底这样下去的有没有意义,时不时在奔溃的边缘徘徊。周威说他算是幸运的,考研路上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自己走到最后是老天的眷顾。
“祝贺的话,这几天你会收到很多,我就不凑这热闹了,希望你不要再考博士了,省的我老是瞎担心。以后有钱了,先把钱还了,再请我吃顿好饭,这个烂烧烤摊,肉都是臭的。”我说。
“我请你吃烤乳猪,烤全羊,烤一个动物园!”说着仰脖干了一整杯,咧嘴露出了两颗虎牙。
我们互助对方往后顺利,一杯接着一杯,喝完了整瓶。
7.
列车上的到站提醒打断了我流水账般的回忆,站牌上“上海”两个字提醒我又回到了这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这里记录着我四年的大学生涯和五年的工作经历,离开它时是不舍更是无奈。
我特意提前了两天到达,想单独再和周威聚聚。男人之间的对话不像女人可以无穷无尽,即便是有段时间没见,话题也会时不时陷入尴尬。他跟我介绍了婚礼的安排,说本来想请我做伴郎,可是家里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我笑着摆手,不然肯定给他丢脸。
相比之前,他胖了一些,但虎牙还是格外的明显。我跟他说了些我的近况和火车上的回忆,说了拖拉机的故事,他问后来石磊实现了吗,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周威若有所思,最后也是无奈地摇摇头。
“敬这大争之世!”周威举杯说。
“敬这小酌之时!”我举杯回应。
千百年来,人们把想要实现却无法轻松实现的想法定义为梦想,无数的人为之努力奋斗。周威是幸运的,但这种幸运不是老天掉下来的,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这些年每次提及梦想这个词,我就想起了他和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