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岭(5)(小长篇)
梦见云岭5
第五天
在我和儿子驱车返回市里的路上,儿子说,爸爸,我觉得云岭镇这个地方非同一般,也不是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那个意思,就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有与众不同之处,到底是啥我一时也想不透、说不准。
我说,你怎么这么想?
儿子说,那天陈爷爷带着我去打猎,给我讲了他打狼的故事,还讲了另一个与狼有关的故事,也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说还是陈爷爷小的时候,在云岭镇那条河的宽阔的河滩上,有个老人给生产队放羊。河滩上秋风萧瑟,秋草离离,衣服单薄的放羊人感觉像冬天一样寒冷。
天快黑的时候,一大一小两只狼突然出现,将放羊人和一群羊堵住了。羊也不多,十来个,慌乱地在放羊人的身后挤作一团,咩咩咩,一声声凄厉地叫着。有人,狼不敢直接上前,只是狼眼锋利,和人对峙,互不退让。这是生产队的羊,集体的财产,放羊人自知责任重大,即使自己被狼咬死、吃了,也不能让人说自己贪生怕死,让集体财产受损,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领袖语录一直在他心里给他壮胆。但显然瘦弱年迈的放羊人不是狼的对手,力量悬殊,敌众我寡。狼志不在人,在羊,只是希望放羊人知趣地退后,伺机扑向羊,美食饱餐一顿。
羊撵草,已经离开镇上比较远,四处又无人。就在放羊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手提军工铲的解放军出现了,放羊老汉知道这是巡查、维护国防光缆的解放军。解放军立即投入到和放羊人一起保护群羊的队伍里。
狼好像知道问题出现了,原来饱餐一顿、还要囤积食物的如意算盘恐怕打不响了。那时狼和人一样饿,放弃就会饿死,与其饿死还不如豁出性命铤而走险输死一搏。急红了眼的狼就向前扑来,人往侧面一躲,大狼就冲进羊群,解放军回头一铁锨已砸在狼身上,但大狼并没有放弃。小狼也向人扑,缠住人。说时迟那时快,大狼已经扑倒一个羊,嘴里咬住羊腿,风一样叼着羊跑了。小狼一看得手,也迅疾跑了。
解放军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狼走了,放羊人却一屁股瘫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喊道:“我的羊,我的羊”,哭得悲伤,如丧考妣,鼻涕都哭出来老长。老人的哭声、十几个羊的哭声让解放军的心里乱糟糟,感觉凄凉伤心。解放军知道在放羊人的心里一个羊都不能丢,那不仅仅是一只羊,那羊比老人的生命还重要。羊被叼走,人却完好无损,人就如战场的逃兵一样可耻。过个年,生产队里都舍不得的,至多宰杀两三只羊,一头羊要分好多家的。一样的羊,在身处不同境况的人心里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解放军拍拍老人肩膀,提着军工铲向狼跑走的方向追去。
老人心里吃紧,只想着赶快将羊赶回去,好找人去支援解放军。但羊群走动的速度让老人心里急成一团火。当老人将羊赶到安全地带时,天已经黑透了,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生产队的青壮年有三四十人集体出动,按照老人交代的方向和位置跑步向南云岭山里奔去。生产队长和几个年轻人的手电筒的光束在夜空里闪烁,更多人的火把形成一片火光在田野上向前跑。
人们并没有很容易很快地找到目标。进入南岭慢坡上后,在生产队长的指挥下,火把在坡上散开。散乱的火把在整面坡上如红色的星星明明灭灭,平日里安静的山野在今夜人头攒动、呼叫声吵杂一片。
呼叫一直得不到解放军的回应。
最后,几个人在靠近一个坡楞下时听见了微弱的回应,很快围过来的人们发现,解放军已被狼撕咬得面目全非,声音虚弱、气息奄奄,应该是受伤很重、命悬一线。这时候距离他追赶狼时差不多已经三个多小时过去了。
人们将解放军抬回去后,镇上的医生看了说,凶多吉少,咬断了动脉,失血过多,得赶快输血,但是我们医院没有存血。大家愿意鲜血的人不少,但都不知道自己什么血型,确定血型需要个过程。
虚弱的解放军招手将生产队长喊到自己身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要为我报仇,不要再去打狼,狼也很饿。我一直对狼紧追不放,我心里是不怕死、不放弃的念头,是要做英雄的念头,是我不放过狼,步步紧逼,你不放下羊,我就跟你狼没完。后来遇见了群狼,我也是一直向狼群里扑,用铁锨打狼,把狼逼急了,几个狼才把我扑倒咬伤。在我失去追赶、反抗能力后,狼走了,并没有咬死我、吃了我。我没有放过狼的想法,但是狼放过了我。不要再去打狼报仇,我估计不行了,这是我的希望和要求。
想献血的人围了一院子,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声一片。因为一时确定不了鲜血人的血型,医生不敢贸然输血,大家急得团团转,医生一脸的汗水。这时候,我们勇敢的解放军似乎想着这多人关心他,很知足,就在笑意满满中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部队来人了,为解放军带着黑色袖箍的群众在白皮松下黑压压站成一片,哭声一片,山河呜咽,天地同悲。大队干部代表群众向部队提出要求,解放军是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和财产现出了年轻的生命,他就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儿子,就让把他葬在这片土地上吧!就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为他上坟、护坟,就让他的英雄事迹永远教育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代孩子。
部队领导一看民意汹涌,如洪水般山呼海啸,就同意了这个要求。
不几天,这个解放军烈士的父母从外地赶来了。看到那么多人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轮流为他们的孩子守墓,不远处的白皮松松涛阵阵,好像是为自己的孩子守墓,为自己的孩子啼哭,青砖墓修得庄严肃穆,一人高的松柏围着墓地栽了一圈,圈出的墓地比一般的坟墓占地大得多。两个父母心里很宽慰,泪水中带着欣慰,觉得儿子死得其所,感动得语无类此,不停歇地向人们鞠躬。云岭镇的人们有的捐了钱,有的捐了粮食。生产队为了便于携带,都给折成钱,一笔还算不小数额的钱交给了英雄的父母。
爸爸,儿子说,那个墓就在镇上,几十年过去了,还被村民们保护得好好的,每年人们在给自己祖先上坟时,都要先去解放军的坟上扫墓、烧纸、放炮、焚香,都觉得这是一种荣耀的事,都已经成了约定成俗的事。站在坟前,都要给子子孙孙讲解放军英勇无畏和体谅同情狼的故事。前几天去看白皮松时看到哪里有一个坟墓,松柏密实乌黑,墓碑宽大,墓身宽厚,不像私坟那么低矮狭小。当时没在心里去,想不到还有这样让人感动、让人激发血性的故事。我真想去墓地凭吊体味体味。
这个事情其实我是知道的,我在云岭当老师教书时月华就给我讲过,我只是不想儿子讲到半道上就打断他,再听听也无妨,就一直安静地听儿子完整地叙述完这个故事,心里再度肃然起敬。心芸芸众生中,总有一些人很崇高、很伟大。记得当时我还曾带领着学生们、跟随着村民去给烈士扫过墓。
我对儿子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的,儿子,这个解放军确实勇敢,面对群狼都有那种决不妥协、决不退缩的大无畏。但是,儿子,爸爸给你说,爸爸认为当时狼叼走一只羊,解决军就不应该再追,为一头羊牺牲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值不值?人常说,穷寇勿追。有的人为一点小损失逞能追贼,最后把贼逼急,被贼捅死,这都是有现实例子的。我就知道一个人追着贼不放,被贼用刀子戳瞎眼睛。你把人家赶尽杀绝,得到的是人家的疯狂反扑。还有一个交大的毕业生在水库边救起一个落水的疯子,却把自己淹死,这都是真事。你想想,父母把他养活大,一个名校高材生,正可以为国家奉献自己学识才华,却这样为一个疯子死了,你想想他的父母会多么难受?你觉得值当不值当?好好想想。
儿子说,爸爸,保护自己固然重要,但是我觉得把这种牺牲的意义进行功利化比较分析,我不敢苟同,虽然我也说不准确到底怎么做好,说不好这种为他人奋不顾身的做法是否值得提倡。
但显然我打击了儿子想去墓地看看的想法。看着儿子若有所思、闷声闷气地,我给儿子说,你给爸讲了个故事,爸再给你讲个白皮松的传说吧。
说是很早很早的时候,云岭镇虽然土地广阔、平坦、肥沃,是成粮食的好地方,但是每隔十来年,在夏秋季节,就山洪爆发、河水暴涨,将河堤冲垮,将广阔土地上的沃土冲走,留下一片乱石滩。整个冬季,家家户户出人、出钱、出粮,重新修建河堤,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坡上拉来生土,从家里拉来农家肥、草木灰,与河水带来的淤泥搅拌、平整。需要两三年施肥、深翻、暴晒、雨淋,地才能好好长庄稼,很是劳民伤财。
县府就给云岭镇拨了一笔款子,让开山取石,将以前的沙土河堤改成条石砌筑。按照拨款金额,要求根据地段、水流走向和冲击力的分布,用条石砌筑三到五层,可是云岭镇的地方官员面对白花花的银子动了心,想着河堤从来都没有正儿八经修过,就中饱私囊,贪污了工程款,仅用少量的条石加上河里的顽石砌筑了表面一层,里面是松散的沙土,想着这样就应该可以抵御洪水滔天。
三年过后,一场大雨带来河床里波涛汹涌、浊浪滔天,大水摧枯拉朽,河堤不堪一击,很快被撕开一个口子。大水灌进良田,水面上飘满树木,更多的是快要成熟带穗的包谷杆和黄豆杆,向下游汹涌而去。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河水还有再度暴涨的可能。
第二天县里就派人来检查工程质量。
就在县里来人起草检查报告的当天晚上,云岭镇的贪官就将自己的副职叫来,说,事情你很清楚,我就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平日里我待你也不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若挺身而出代我受过,你的妻子、儿女、老娘我一定让她们后半生过上养尊处优的好生活。我贪国家的钱,但我不黑弟兄们的钱。给你家人留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官府会以为你是畏罪自杀,人一死,也就不会深究。我是反复想了才这么说,否则我们都不会好过。这事就你我知道,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当明白,这样做,不是我的发明,这样的事,从来都是这么解决。
副职心里想,他若不主答应、不主动去死,也会被谋杀顶罪,家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无奈,就跟着正职在只有星星的夜里来到白皮松下,接过正职手里的白绫,爬上树,在树杈上绑好布条,脖子伸进去,脚一蹬离开树干。可咔嚓一声树杈断了,人摔到树下。副职揉揉摔疼的腿,再次爬上树,绑好布条,脖子伸进去,脚一蹬,咔嚓一声,树杈又断了,人又摔到树下。
就这样到第三次摔下来时,黑暗里走出来村里的族长,对他二人说,在这树上寻死上吊,凡是不该死的人上吊树杈都会断,只有该死的人上吊树杈才不会断。他不该死,所以树杈一直断,不用再试了,试了还会断。
正职贪官不信,白了族长一眼。族长不说话,但眼神是对这话坚信不疑。这激起了贪官的好奇,跃跃欲试地就去爬树,说,我就不信,肯定是树杈朽了,要么就是这种树种。我该死吧,看树杈断不?说着就很快爬上树,绑好布条,将脖子伸进去,脚一蹬离开树身,脸就憋得通红,脚蹬手抓地,晃来晃去,树杈没断。
树下副职说,我们救他下来吧。族长说,不救,他该死。副职说,是该死,贪污公款,造成良田被毁,庄稼绝收,可他应该接受官府的审批后量刑处死。族长说,救他下来,你就活不了,你就得被杀死顶罪。副职恍然大悟。
后来官府将正职家产全部充公,副职被扶正,主持重新修建了坚固的河堤,接受了很多年的大水考验。
这看着像这几年屡见不鲜的豆腐渣工程,没啥新鲜的,但这是真事情,说是解放前还存有几段那时修建的河堤。解放后,政府重新进行了完整修缮。这几年修路,也将河堤修得很坚固,任有多大的河水都冲不夸,当然现在也很少有那么大的水了。
说是又一年,村里一个儿子、儿媳对母亲很不孝顺,不给老娘吃喝,给狗倒一碗饭无怨言,给他妈吃一碗饭就不情不愿,害怕狗饿死,却不怕他妈饿死,动不动踢打骂母亲,引教地孙子也跟着骂老人“老不死的”、“老母猪”,分明就是想将老娘赶出家门。
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母亲冻得哆嗦,可觉得回家进门罪更难受。不堪屈辱,这位母亲就想在白皮松上把自己吊死。冷冬时天,大家都在家里,四野无人,老人在白皮松上搭好梯子,爬上树,绑好布条,脖子伸进去,脚一蹬离开梯子,可咔嚓一声树杈断了。摔倒在地上的老人就是腿有点疼,除此毫无大碍。老人纳闷,那么粗的树杈,碗口粗啊,我一个老太婆,怎么就能将它压断了?这位母亲爬上树,换了个更粗点的树杈,绑好布条,脖子伸进去,又脚一蹬离开梯子,树杈又咔嚓断了。就这样,老人试了四个树杈,弄断了四个树杈,真是邪门了。
这事被村上一个正好路过的老学究看见了,这位老学究年年冬季大雪封河的时候,都要到河水结冰处,砸开一片冰面,坐在凳子上,胡子眉毛上都结了冰、结了霜,吸溜着鼻涕,将吊钩投进水里垂钓,远看千山暮雪无声,近听冰下流水汩汩。一年春夏秋都不钓鱼,就冬季钓,也从来没钓到过一尾鱼,但是老人年年如此,乐此不疲,甘之若饴。他说他要体验独钓寒江雪的境界。据他说,他年年的体验都不一样,越体验越觉得有味道。
老学究通过族长将一村人召集到白皮松下,对着那儿子、儿媳说,你们怎么对待你母亲的,大家都心中有数,你们恨不得将你母亲赶出门,恨不得你母亲早点死。这不,你母亲想成全你们,想着早早死了,就再不给娃们再添麻烦,你们就没有你妈这个包袱、累赘了,也算临死了了你娃一个心愿。你妈一下午都在上树、绑布套、上树、帮布套,想把自己吊死,可是她把人家树的四个树杈都弄断了,还是没死成,你们看看这树杈多粗。大家就不觉得奇怪?不用说,这是老天觉得你妈不应该死,她阳寿未尽。她想死,老天不答应,老天不成全。看来你妈是真的不该死啊!大家说是不是?
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既然你妈不该死,老天不让死,可你们,却把你妈往死地逼,把老天不让死的人你们往死里逼,是不是你们该死?大家说呢?
老人接着说,我就觉得你们该死!这样,大家听着,要是他上去套个树杈,树杈断了,就说明他不该死,我啥话不说,算我把他们夫妻冤枉了,以后他妈我养着。要是树杈不断,就说明他该死。要不要让他试试?
村里人早都气疯了,齐刷刷地说,要,让他上树,让他上树。
老人又说,今天这树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不然这一村人就不答应。
这儿子不得已就上了树。心里想,没那么邪门吧,不会我妈上去树杈就断,我上去就不断,我没那么不幸吧?我要挑选个树杈细点的。
可他一将自己脖子套进布套里,脸就憋得通红,脚蹬手抓的,晃来晃去,树杈没断。
过了一小会,老人喊,大家上去几个人把他救下来。
老人对着憋得不停咳嗽的儿子说,看到没?你做的事,老天都觉得你该死!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如果你两口再不知悔改,必遭报应。大家散了吧。
后来这儿子、儿媳信了邪,对老母亲非常孝顺。
再有一年,这村里一个疯子女娃身体刚长成,不知怎么就怀孕了,发现时肚子都大了。一个十四五岁、又没婚嫁的疯女娃怀孕了,家里就只有父女两人,这可把她老父亲羞死了。这父亲就去白皮松上上吊,脖子一挂上去树就杈断了,老父亲没有再试,回去就把疯子女儿掐住脖子掐死,然后就在自己家里吊死了。
可疯子女并没死,只是被掐晕过去。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的父亲吊在屋里房梁上,就跑出门,见人就唧唧哇哇,往自己家里拉。
族长叫人把一村人召集到白皮松下,看着疯子女娃大着的肚子,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完整的话。挤出来的话是,谁干的这是?辱没八辈子祖宗了,村里的耻辱!畜生啊!这样的村子,灭亡吧!
疯子女娃看着这么多人气呼呼地,族长一说话就咳嗽,话都说不出来,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人们七嘴八舌,说,谁干的,畜生,站出来。
让“站出来”的话山呼海啸般,但没有人站出来。
突然,一声炸雷当空响起,很快漫天乌云遮住太阳,人们顿时觉得阴森森,风像蛇一样凉飕飕爬上身。
狂风逐起,沙粒、尘土、树叶漫天翻飞,迷蒙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此起彼伏的雷声像老天在狂吼,一道道闪着寒光的闪电像利剑一样刺向大地,人们心惊肉跳。瞬间,倾盆大雨将人们淋成落汤鸡,脚底下泥水成河。
浑身湿透的族长站在雨中,抹着脸上的雨水,疾声说,今天事情没有个结果,谁也不许走。看到没?我们村上这事,连老天爷都愤怒了,是谁?你赶快站出来,否则小心天打雷劈。
但是还是没有人站出来,雨依然不见减小。人群里就有人提出,从村里的光棍里进行排查。又有人响应,村里光棍不多,让上树杈上吊,树杈不断的就是做了畜生事的人。
很快村里三个光棍被叫出队伍,一个个分头上树,但一个个上去树杈都断了。这下把人们难住了。
族长猛地弯腰低头,将自己碰向白皮松,顿时脸上血流如注。好在老族长体力不支,并没有碰死自己,大家赶快给老族长止血。
老族长说,我无能,在我当族长期间出了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我无颜见祖宗,让我死吧。我再不当族长了,就让这个村子灭亡吧!大家都散了吧,回家吧。
第二天人们发现在白皮松上吊着一个人,谁呢,是疯子女的堂叔。而这堂叔
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之一。
将这堂叔埋葬了之后,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他留了遗书,说,吾功名不成,一世妄想,心里扭曲。与兄长不睦,又无子嗣,心胸狭隘,悖逆人伦,做下畜生之事,实无勇气站出,亦无脸面苟活,自知罪身当千刀万剐。死后,以吾家资产抚养疯女,若产小儿,亦吾家血脉,请予善待。以吾之罪,欺天辱祖,当抛尸荒野,任野狗野狼吞食,愿下地狱,甘受十八般酷刑。
后来人们就流传下来,说,凡是作恶的、该死的,上吊树杈就不会断。凡是被逼、被冤枉、不该死的,上吊树杈就会断,大家都对这坚信不移。
“故事倒是蛮有意思,但是结论却无法让人信服,牵强附会而已。”儿子说。
“我继续给你说吧,听了你就知道了。”我说道。
解放前,国民党来云岭镇抓壮丁,那为首的半吊子军官是个杀人如麻、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但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来到村子里,听了这传说,就说,迷信!愚昧!怎么可能?说,我自己最该死,有意无意杀了多少人,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黄花闺女,我该死吧?我上去试,肯定树杈不断,不断不是因为我该死,是这说法太愚昧、太荒唐。我的军师是我从庙里硬捉来的,我就是看上他读的书多,一辈子在庙里吃斋念佛,知道我不会听,还要不厌其烦地制止我作恶,够善良吧?他不该死吧?那咱就让他上去试试,看他吊上去树杈断不。
老军师被撵上树,脖子套进绳套,也是脸憋得通红,脚蹬手抓的,晃来晃去,树杈没有断。
眼看这老军师气息奄奄、命悬一线,这军官才对着自己的人喊道,都死人啊?真要叫老军师吊死啊?
趴在地上的老军师不停咳嗽,还不忘大声说,我是做过恶的,所以才树杈不断。
军官问,你做过什么恶事?
老军师说,我是和尚,你逼我吃了肉,逼我睡了女人。
大家都笑了。
这军官对大家说,这人善良吧?为了成全这个传说,把人们寻常的生理需求说成是自己作恶,如果这也算作恶,那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在这里站的,谁没有吃过肉?谁没有睡过女人?谁没有被男人睡过?谁将来不睡女人?谁将来不被男人睡?退一步,就算算这事是做恶,可也算我逼的,恶的人是我不是你。
军官接着说,因为有了这传说,大家都不敢试,为啥不敢试?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作过恶,谁敢说谁没做过一件坏事?即使你说你一辈子做的都是好事,那也要看是对谁来说。猫吃老鼠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给你说,对于老鼠来说就是要命的大恶。坏人知道做过恶,就担心一试,树杈不断,本来大家还不知道自己做过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这样一试,大家不就知道自己还做过恶、不就知道自己是坏人了嘛。好人想,自己去试,万一树杈不断,自己本来是好人也会被认作是坏人。所以,即使有人想吊死,也不选择这树,因为一旦树杈不断、人吊死,不管做过恶、还是没做过恶,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哪怕是被逼、被冤枉、不该死的,都会被认为是干了坏事,做了缺德的事,是坏人、是恶人,是该死。所以坏人不敢试,好人不用试。所以就都信了这话,也就没有人试。即使传说中树杈断过,肯定是碰巧碰到了朽木。被虐待的老人上吊说不定就弄断了一个树杈,疯女怀孕的传说中,说不定就一个光棍,也是碰巧碰到了朽木。传说,就是被人们传着、说着,越传越多,越传越神奇。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传说也有用,就是警示、震慑人们少作恶,少干坏事。
“爸爸,这一路听了很多城里听不到的事啊,需要好好想想。”儿子说。
一路上,我想着这几天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我是带着红英对我的伤害逃离城市,以陪儿子看白皮松为由头来到了云岭镇,也来看看朋友李默。到了这里我却了解了白皮松遭遇毒手的缘由,我看到了陈伯、秦婶类似远古爱情的坚毅。听到了陈伯打狼和儿子叙述的解放军保护集体财产英勇献身的故事。我看到了朋友夫妻琴瑟和谐、自得其乐的逍遥自在。云岭镇是我多少年不敢回头看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惭愧和羞耻。我被素琴嫂子痛骂一顿,让我清晰地回忆了和月华经历地点点滴滴。而我的爱情却因为自己的选择,是一杯我后半辈子永远饮不完的苦酒,永远苦不堪言、永远如鲠在喉。出来前我的心情是烦躁憋闷,现在的心情却是苦痛悠远。
一到家儿子就飞了,一定是亟不可待地去和他的同学分享他的所见所闻。我可以想象,儿子被一帮少男少女围着,众星捧月一般。儿子眉飞色舞、义愤填膺、口若悬河,让大家看照片,给大家讲砍树人的发迹史,将陈伯打狼、讲陈伯的爱情故事,讲解放军为了不让一个老人痛苦而英勇就义的故事,讲在白皮松上吊的离奇传说,讲雾锁云岭的山水魅力,以一个演说家的精彩喂饱少男少女们渴望、吃惊、痴呆的眼神。
云岭之行的所见所闻也已经充实了我的心胸,需要我好好地反刍消化。
晚上红英一见我,就兴奋地对我说:“让你看个视频,彩霞传给我的,把我能笑死,说她们都称这个会议为吃屎大会。”彩霞是红英原来在县上一个同事。红英喜笑颜开,激动不已,忘记了我心中还是她的河东狮吼,她倒不计前嫌转得快,我心中块垒一下子还难以适应。
视频上一个秃顶的县领导说:“今天把你们该来的、不该来的、相关的、不相关的都叫来了,当然主要是相关的。很少有这么全面的会议啊!有什么大事吗?事情大得很!你看看那网上的评论,就像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就快要把县里到市里的政府部门淹没了!在座的都和这事有点关系吧?我不信你们能看得下去?我不信你们能接受得了网上的指责、质问和谩骂!上级领导已经把我骂的狗血喷头,找我的电话、骂我的电话、让我赶快息事宁人的电话就不断!现在都已经给社会舆论、给方方面面没法交代了。哪有过这样的事?就因为一颗树!我这一个礼拜是坐卧不安、立坐不宁,就不得安生,吃了屎一样恶心!我今天就想骂人!你们都是吃屎了?.......。我们的县有那么好一颗树,却被那样砍!这树就像是人中龙凤,几百年间、几百里地才出一个。这树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啊!这是我们大家的宝贵财富啊!不要怪群众骂得难听!就怪那修路的吃屎了,胆大包天、胆大妄为;我们的管理部门吃屎了,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整天是吃屎还是干啥?一问园林部门,说是几年前就进行过普查、鉴定、建档和挂牌,那这几年吃屎了?巡查了吗?怎么就让人把树砍了?一问文物部门,也是说进行过拍照、登记、宣传,也是吃屎了?怎么就让人把树砍了?这是破坏公物的行为啊!你森林公安部门怎么不去抓人?一问你乡镇领导,你说树是下面村子的。一问两个村的干部,都说不是自己的树。竟然说是树长的地方不对,长在两村相邻、区域划分不清的公共滩地上。说既是你们的,又不是你们的。说是你们的不敢完全承认,说不是你们的,又绝不同意。说不全是我们村的,也不全是他们村的。这叫什么屁话,吃屎也拉不出这样的话!树有好处、有荣誉了就是你们的树,有管理责任了就不是你们的树!有利益、有好处都争,有责任承担就都推卸,这种丑恶现象充满我们的队伍。还说树长的地方不对,怎么不说你妈生你生的不对?还有你文化部门,吃屎了你们?你们的人你都管不住?这画家吃屎了?什么照片都乱发?考虑过影响没?这就是典型的没有大局意识!他是国家单位的人,就应该时时、处处、事事为国家、为单位的荣誉考虑,网上发照片谁同意了?问为啥他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说是人家能力不行,德不配位,降职让当副院长就撂挑子进山当隐士了。当隐士了你还能知道?当隐士了还管这人间的俗事?你说人家没能力,画不行,怎么就有很多领导跟我打听,现在要买那幅画?有人说要出30万买!人家没能力?你们才是脑子吃屎了、没能力!谁同意你们让我小舅子当书画院院长的?这事我怎么就不知道?我同意了吗?你们私下里偷鸡摸狗,驾着我的名,我毫不知情,屎盆子就这样扣到我身上,让别人觉得我臭,我自己却浑然不知。就他还能当书画院院长?赶快让他从哪来的回哪去,赶快把原来的院长给我请回来,上级领导已经指名要见这个人,几个领导要来讨画的。还有,我不管你哪个部门,县上的还是地方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把树给我抢救活,树坚决不能死,上级领导已经明确指示要去瞻仰古树。树要是死了,你们就死定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搞得我像吃屎一样不得安宁。......”
对这个粗口县领导我没有兴趣。我没有像红英希望的,看了视频后哈哈大笑,对领导的精彩发言进行挖苦点评。她无非把这个令儿子痛心疾首的砍树事件当做笑话来看。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憋屈。我把红英按到沙发上,说我对她有话要说。
“红英,你的秘密于我已不是秘密。何酷不是我的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闭嘴!今天我话没说完你不要说话。”我正颜厉色地对红英说:“事已至此,我们只说以后。首先我永远把何酷当我的亲生儿子对待,以往我怎么爱他,我以后还怎么爱他,而且只会更爱。二、我永远不会说出何酷的身世身份。三、请你转告那个老师,以后坚决不许再骚扰何酷,禁止任何形式的来往接触。告诉他,他不配做何酷的爸爸,他做何酷的爸爸,是何酷的耻辱,请他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若你们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你们会后悔,我会废了他!我言出必行。四,你若就此终止和那个老师的来往,我会像啥事没有一样对待你,过去啥样以后啥样。你若做不到,还继续和他丝断、麻不断,那对不起,你就必须在何酷归我的条件下和我离婚。离婚,除过儿子,其他条件不受这事影响,和你没有这事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会拿你出轨的事要挟你。以上几点我说到做到。若是执迷不悟,我会让你们买不到后悔药。这是我的决定,没有商量的余地,请你自重、好自为之!”
红英脸上阴云密布、如坐针毯,屁也不放。我心里说,对不起,看你刚才喜不自胜的,是我让你难受了。我离开沙发,回到卧室,倒头就睡。
儿子说,因为他在网上发布了白皮松的系列照片,他很快成了学校中万人拥戴的英雄。
春风得意的儿子和一个女同学结伴来到家里。我注视到,儿子头上戴着鲜花编织的桂冠,那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朵好像永不枯萎,胸前的那一枚枚勋章如环佩铿锵,在灯光下金光灿灿、熠熠生辉。儿子像卫士一样英俊挺拔、朝气蓬勃。和他一同进门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碧玉年华的姑娘。
儿子说,爸爸你知道吗,我这个同学的家就在云岭镇,她对那个白皮松很熟悉,自小就是在白皮松树下耍大的。
这姑娘抬头看我,眼睛如盈盈秋水。
“你是云岭镇人?”这让我多少来了些兴趣。儿子招呼她入座,并摆上水果等招待用品后。这姑娘移步走来时袅袅婷婷、步步莲花,体态轻盈犹如惊鸿艳影。
“是的,叔叔。”她低眉含首、缅甸羞涩,声音轻柔清晰。
“学习还好吧?你们现在学习压力很大,正是关键时刻。”我问道。
“她啊,是我们班的才女,学习功课门门优秀,更是我们班、我们学校的校花。”儿子说。
“叔叔莫要听何酷乱说,什么校花?再说就是笑话了!学业尚可,谢叔叔关心。”姑娘满面绯红、语笑嫣然,宜嗔宜喜间楚楚动人。
“全班级三百多人,她总是前十名,还谦虚,我都撵不上。”儿子帮腔说道。
“那你就好好向人家学习。学生嘛,主要就是学习,学习就要和学习好的同学在一起。”我说道。
“是啊,我就是听你的话才这样做,已经和不爱学习的同学断交,和美丽的校花建交了。你说的嘛,跟着苍蝇找厕所,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乞丐去要饭,跟着富翁成百万。”儿子说道。
“前几天,我和何酷去了云岭镇,二十多年没去过,现在变化很大啊!现在大家日子好过了,交通也很方便。”我说道,“我问你,你认识一个叫李月华的人吗?是医生,好像就是你们镇上的。”
“无巧不成书,叔叔,我是她女儿,她是我母亲。叔叔认识我母亲?”她不胜错愕。
其实最该惊诧的是我,该我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了。这叫神马事?儿子你给我带来的这是谁啊?我心里惊恐万状。其实世界本来就不大,但有些人、有些事遥远得像是在梦里的另一个世界,让你终其一生鞭长莫及。世界浩大、人海茫茫,有些人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翩然而至,让你激动不已、手足无措、喜极而涕。儿子带来的却是月华的女儿,这是机缘巧合还是冤家路窄?!
“爸爸你没事吧?”儿子看我久久不语,凝视着他的同学,这样问道。
“认识,不熟,记得的。”我只能先撒个谎。“你妈当初就是个美人坯子,你和你妈一样我见犹怜。”
“乡间百姓,凡夫俗子,岂敢言美。”她的声音温文尔雅。
“爸,是我见犹怜!我认为她是我们学校最美的女孩,艳冠群芳,我就将她看做校花。”儿子说。
“何酷,你同学来了,就不要走了,我们今天一起去外边吃饭吧。”我说道。
“真的啊?这么好?”儿子喜出望外地喊道。
“如此,有点冒昧唐突,叔叔不必费心、不必多礼。晚辈稍坐片刻,稍事滞留便走。我是云岭镇的,对白皮松感情笃深。我乃因何酷少年有志,嫉恶如仇,能为我桑梓之地白皮松仗义执言,奔走呼告,让作恶者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出了恶气,我心生敬佩,故而我们便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她以一种入情入理的口气说道。
“吃顿饭没啥的,不要见外。”我说道,“你家里都还好吧?”
“唉,按说日子愈来愈好,前几年还顺风顺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年初春寒转暖时我父身染恶疾,之前毫无征兆,就医诊断已是晚期,药石无效,年纪尚轻,就不幸撒手人寰。”女同学一下子泪水盈盈,如同梨花带雨。
“对不起哦,怎么会这样!”生活总是让人有意想不到的事。
“兰梓,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请不要过分悲伤。”儿子说道。
“你叫兰姿?”我问道。这不是我发表有关月华的报道时用的笔名吗?因为在云岭上有很多珍稀的兰草,其神其姿我非常欣赏,当时就用了兰姿的笔名。可是只用了一次,因为后来我觉得文学太艰辛、太难,没前途,我那么忙,就放弃了曾经对文学信誓旦旦的追求,就再也没有用过。
“嗯,叔叔,晚辈贱名兰梓,桑梓的梓。”她收敛伤悲。
月华的女儿和月华一样丽质天成,不敢说倾国倾城,可在我眼里就是风华绝代。我对和月华的事后悔不迭,恨不能人生从来,岁月之河蜿蜒曲折,逆流而上,怎么就将月华的女儿送到我的面前?
她头沉浸在一本杂志上,光线照耀下红彤彤的细长手指正把一本杂志翻前翻后。何酷迷瞪着眼睛,好像在沙发上睡着一样。
面对着这个叫兰梓的月华的女儿,我脑子像超级计算机一样飞速运转。如果,如果我和红英离婚,然后我向月华诚恳地道歉、真诚地求婚,我们再续前缘,我一定会用后半辈子好好珍爱月华,那该是多幸福的日子啊!过几年何酷再娶了兰梓,多圆满啊!多完美啊!人生夫复何求!
“你这忘恩负义的虚伪小人,在想什么呢?”兰梓突然一步跨到我面前,手里已经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横眉怒目。怎么回事,她突然一身国民党女特工的戎装?我知道这种人都是英姿飒爽、貌美如花、心似毒蛇、杀人如麻。我倾倒在沙发上战战兢兢、身如筛糠。她俯身向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今天要宰了你这当世的陈世美,为我妈妈报仇!你知道吗,我妈妈苦苦等了你十年多,苦不堪言,一辈子走不出想你的阴影?我爸爸对我妈妈非常好,我妈妈也想对我爸爸好,可就是一辈子想你这小人。你知道我爸爸怎么死的吗?因为他怎么用心、怎么努力也不能让我妈妈不想你,我爸爸积郁成疾、郁郁而死!十年来,我就发誓,一定要报仇。我努力学习,以优异成绩考到地区重点高中,我一步步接近何酷,为的就是等这一天,接近你。知道吗?课余我拜得名师、苦练功夫,练成十步一杀,就是为了杀了你。今天都告诉你,让你死的明白。我要杀了你!”
“儿子救我。”兰梓的匕首已经向着我的胸膛猛扎下来,我大惊失色中大喊道。
“神经什么?”听见红英说。“做什么亏心事了,厉鬼撵到梦中杀你?”
“你就是厉鬼。”我一下子中醒来,大汗淋漓,愤然说道。
任红英再说什么,我都充耳不闻,沉默不语。
这个香艳而又惊悚的梦,我只有呵呵,怎么一回来就做了这样的梦,儿子哪有那么快就红极一时。关于我和红英、我和月华、儿子和兰梓,我并没想那么远,梦就替我安排未来?难道潜意识先行?真是做了个春秋大梦!
(未完待续,见同名小说6)
梦里云岭(5)(小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