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涅槃

        不知为什么，黄永玉要找凤凰涅槃的文字根据，几乎找遍所有的资料都没找着。倒还是钱钟书给他指点迷津，让他去《大英百科全书》上找找，还告诉他那是郭沫若自编诗的一个题目。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是有的，不过黄永玉表叔沈从文倒是涅槃在他家乡的凤凰城了。
        沈从文现在名气很大，都说他是紧排在鲁迅后面的第二大文学家。还差一点成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凤凰城青山绿水，钟灵出这样的人物也是难怪。湘西青山隐隐，碧水滢滢，灵山秀水孕育出凤凰般的优秀人物始终牵念着自己的故乡，死后也要魂归故里。听涛山五彩石下埋着他一半的骨灰，另一半随着半干玫瑰花瓣流淌在沱江水里。他可以依然看着那倒映在水里的吊脚楼，思念着那粉红粉红的花瓣。想看九妹会不会还在吊脚楼前痴痴地凝视着江水的漩涡。他终于回来，可以永远地陪伴着那魂縈梦绕的一切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名满天下，他只知道他原本是一只从凤凰城里飞出的雏鸟。沈从文首登大学讲台，慕名听课者甚众，沈大窘，瞠目不能言者良久。及课授毕，才过十分钟耳，乃板书曰：“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有言于胡适之，适之笑曰：“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即是成功。”（见杏坡居士《近代名人轶事录》）他不用再在大楠树下罚跪，不用再懊悔去看木偶戏，也不会在土地庙后丢失了书篮，而被国文老师厉声训斥。他因了祖上做过将军，读完小学便被送去行武。因了麻杆式瘦小的身驱，没被送到前线吃枪子儿，然后竟从文了。
        沈从文出生正是慈禧太后西逃回京的那年，大清帝国已经风雨飘摇了。他从的军是湘西靖国联军，五年的兵粮没有喂饱他那羸弱的身形，却让他萌生了去北大读书的疯狂念头。一个小学生要去考燕京大学国文系，一定是疯了。现在的人根本不敢想，那时也不易，弄了个北大旁听的席位。一个小学生听大学教授讲课，其所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沈某人便从此开始了文学生涯。沈从文忘不了瑟缩在冷如冰窖，薄被裹腿写作的岁月，也忘不了那个在他上坡时推他一把的郁达夫，忘不了那一元七角的饭。有了郁达夫和徐志摩的提携和帮助，第二年就开始在《晨报》《语丝》《晨报副刊》《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了。一只来自边城的丑小鸭开始变成凤凰起舞了。
        他生前要把骨灰撒在江里，一定是为了顺着那一碧如洗的江水，从那冒着小泡的旋涡，他可以看到芸庐。那拆而复建的三角形院子里，是否还有那一球球如火的茶花？是否还有大哥那黄土色的小楼？还能听到树下梁思成和林徽茵轻轻的笑语？他想闻那用沅江水沏出的香茗气味，回味他曾扮演过的“政治小角色”。为了回答“日本人会不会灭亡中国”，和陈渠珍谈论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激昂情状。顺着江水，可以看见“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又可以听到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妻子张兆和最懂他的心，生也相依，死也相依。当干萎的玫瑰花瓣从她手心的缝隙漏下的那一刻，他的心也一定和那江水融合到了一起。回想自己的一生，也像眼前蜿蜒曲折的沱江一样。他有过得意，有过辉煌，和胡也频、丁玲筹办《红黑》杂志和出版社时候，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任教，爱上女学生张兆和的时候，与杨振声合编《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时候，完成小说《边城》的时候，成了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的时候。他真的成了凤凰，五彩斑斓，起舞弄影。人生的起起伏伏，曲曲折折又何尝不像这湘西的江流呢？建国后，他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服饰的研究。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让他受到巨大的压力。美国人金介甫曾评价沈从文的作品，心悦诚服地说：“就连上帝都要沉醉于其中。”，而他却封笔了。曾经用文字诉尽底层船工、纤夫、妓女及苦难的苗民、军士⋯⋯为生活的血泪挣扎与屈辱。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早已沉淀在喜爱他作品的人们的心底里，他“封笔”了，正如他诉责他心爱的学生汪曾祺时说的那句话，“你还有一支笔”。他其实没有停下他的笔，只是没有继续写他的小说散文。人们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却又得到了一位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他是挚拗的，并没有停下他的笔，生活再难，压力再大，难不倒也压不垮他。因为“还有一支笔”！凤凰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给了他灵感，湘西艳丽的民族服装给了他原始的创作冲动。他要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起自殷商迄于清朝，对三四千年间各个朝代的服饰问题进行了抉微钩沉的研究和探讨。在国家的支持下，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的范曾，与馆里美术组的相关人员一起，担任此书的绘图工作。他用余生去做这件事，全然不顾其命运多舛。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支持他，为他挨过批斗；周恩来总理支持他。红卫兵的冲击和抄家，他痛苦地让表侄黄永玉把心血凝成的稿纸送出，当废纸一公斤七分钱卖掉。沈从文的心碎了。胡乔木没有忘记他，沈从文的工作关系从历史博物馆调到社科院历史所，其职称由调入时的副研究员晋升为研究员。他在自己东堂子胡同的小屋里，又开始了艰难的研究。沈从文还经常带着他的两位助手挤公交去北京故宫武英殿、历史博物馆或民族文化宫查找资料。这本书折射出他的挚拗，坚韧。他坚拒与日本人合作出版这本书，因为他爱国。他为这本书沤尽了心血，患了脑血栓。灯油耗尽，沥血滴干，与世长辞，凤凰涅槃了。

        不！沈从文没有死。他在凤凰城和他的翠翠、天保、傩送、船总顺顺和杨马兵在一起谈笑风生，还有柏子、贵生、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