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一年的辞职申请

国庆结束后的第一天本来就够糟心了,可偏偏碰上了大雨,如果做公交车肯定要堵车。黄灿边走边刚打开叫车软件,可还没走到路口就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前面还有48个正在排队的人。没办法,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公交车了。
这意味着早上的公司周会自己是注定要迟到。不知为何,黄灿的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她给张总发了条信息——直到现在,她还有点儿不太适应这个称呼,因此在编辑的时候还琢磨了一会儿是该说“张总”还是“张杰”更好——说明了这个情况,希望他替代自己简单说一下PPT的内容。几分钟后,对方回了个“好的”。她想了想,又回了一条,提醒张总在“哈佛项目”的那一页强调一下,物料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上市后各部门的配合工作,希望在双十一期间能实现日销过千的目标。对方又回了个“好的”。
其实,为了这一页,她昨天晚上准备了好几个钟头,毕竟那是自己大半年来的心血——可现在让别人寥寥几句就结了,她不禁感到有些唏嘘。记得去年争取到这套书的时候,自己还激动了好几天,心想终于有机会做一个自己真正想做的项目了。可真正启动之后,她却发现阻力其实远比自己想象得多——有几次下班时,整层楼只剩自己一个人,仿佛这是大家预谋好了的。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想:是不是自己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个行业?
公交车终于来了,人群一哄而上。黄灿好不容易挤到靠近公交车后门的台阶旁,此时车窗满是雾气,什么也看不清,车开到哪里只能依靠广播的提示。她努力用胳膊与面前的人隔开距离,以免对方的伞弄湿了自己的裤脚,空气中满是雨水和早餐混合在一起的恶心气味。手机忽然提示有了新消息,可此刻她连伸出手将微信界面打开的空间都不够。
以往这种情况,黄灿肯定焦虑得不行。可今天的她却异常平静,甚至希望司机开得慢一些。她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国庆假期的眩晕中缓过来,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头脑里的信息——自己这几天到底做了些啥?第一天在家躺了一天,没出门,看剧;第二天和第三天去外地参加闺蜜的婚礼;第四天和朋友打麻将;第五天总算干了点儿活,可也浪了大半天;第六天和另一个朋友去玩剧本杀,晚上又通宵看了一部剧;第七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点了外卖却没有心思吃,然后就一直在做上会PPT。期间,她还和母亲聊了会儿天。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那边说道,“觉得累了,考个公务员也挺好的,没必要那么拼。刘阿姨你知道吧——她女儿也在上海读的硕士,去年考上了事业编,婚事也订好了,特别顺利……”
“我才不要!”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过了几秒,她又补充道,“你放心,要是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会考虑转行的。”
“你还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休止符,思绪每到这里就会中断。一方面,黄灿的确想象不到自己除了出版之外,还能做什么工作;另一方面,她总觉得自己对眼前的这份工作仍然有热情——尽管经历了这么多后,这种时刻已经越来越罕见。
其实,她本来打算好好利用这次的国庆节,彻底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一股魔力阻止她去寻找答案——当然,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在这家公司,她已经待了三年多,从一个萌新转变成一个带教新人的老家伙,上司、同事、朋友、对手,身边的人只剩下张杰、卢永强和兰雅琴还留在组内。如今,张杰从主管升任合伙人,卢永强成为主管候选——大家都有各自的目标和方向,只有她,兜兜转转还留在原地打转。
记得国庆前的那一周,组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11点刚过王晶晶就在干饭群里嚷嚷要去吃饭。没一会儿,身后一排就空了。可为了哈佛丛书的营销测试稿能尽早完成,黄灿每天中午都会等12点半之后才去吃午饭——虽然菜会少一些,但毕竟不用排队。
那天同样如此。她选好菜环视四周,忽然注意到兰雅琴正安静地坐在角落吃着饭。平时她都会和另一个组的同事吃饭,可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她吃菜的时候耷拉着脑袋,似乎并没有什么精神。黄灿便在她对面坐下。
“今天怎么没有和晓媛一起吃?她请假了吗?”
“没有。”兰雅琴还在吞咽,黄灿一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一边回忆着上一次和她吃饭的时候。好像还是去年圣诞节的那天,当时黄灿刚和男朋友分手,也是这么一个情景。“她上周五就离职了。你不知道吗?”
“她离职了?”黄灿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打开公司微信群。在搜索栏输入“晓”,果然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好突然啊……我上周一还和她聊了一会儿,没感觉她会走啊?”
“她就是那天和敏姐提的离职,我也觉得很突然。谁知道呢?”兰雅琴的话令黄灿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那句“谁知道呢”仿佛是在说晓媛是因为和自己聊的天所以才提出的离职。可当时自己和晓媛到底聊了啥,她早就忘了。最近一年,她的忘性越来越严重,经常看到一些眼熟的同事却忘了对方的名字,然后只好摆出一副笑脸然后赶紧走开。
“算上晓媛的话,自从今年换上敏姐做组主管后,她们组已经走了几个人了?她们组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也离职了是吧?”黄灿拿出手机,检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并没有加过他的好友。
“王斌,上个月就离职了。现在老人的话就童静雯和周璐还在。其他的都是今年刚来的。”兰雅琴边吐着鱼刺边说道。
“那跟我们组差不多。”本来黄灿还想接着话题往下说,可忽然意识到兰雅琴似乎并不感兴趣,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碟子里的所剩不多的鱼骨头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黄灿最受不了的就是突然的冷场,于是问起了国庆的打算。
“国庆节有什么安排吗?”
“我有两场婚礼要参加,然后我弟妹的小孩满岁又要给份子钱。我还预约了补牙。对了,秋季的房租也要交了,三个月得差不多一万了。唉,又得借钱了。”兰雅琴用手捂住脸,接着发出了一声很丧的声音,既像笑声,又像叹声。黄灿刚准备说“我也差不多”,可话到了嘴边被硬生生吞了回去,最后改成了“我要去洗手间,你要不先回去吧。”
如今,这国庆结束后的第一天,当王晶晶和往常一样在干饭群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群里有人说,兰雅琴好像在向张总提离职的事情。这话就像一则娱乐圈头条新闻,微信群立马就沸腾了,有人连呼“不会吧”,有人则是发问号脸,有人立马统计出来,这是全组今年第几个离职的人了。就连和兰雅琴关系最好的周琪也在“为什么”后面连发了三个问号。“就不能拿了年终奖再走吗?那样岂不是太亏了。”“是不是张总劝退的?之前他不是批评过雅琴消极吗?”“可她已经待了四年了吧?补偿金的话要乘四倍,公司舍得出这么多?”“所以我说是‘劝退’啊,雅琴本来就容易来情绪,而且像张总那么会说话的人,稍微说几句没准就……”
黄灿心里咯噔了一下,没吱声,而是接着干活。下午还有一场复盘会的PPT要改。
兰雅琴离职的时间确定下来了,是月底。
黄灿还记得自己刚来公司的时候,和所有的萌新一样啥也不懂,当时还经常会向雅琴请教业务问题。雅琴说话很有耐心,虽然有时候会说错,然后再回过头向自己道歉。这让黄灿感到非常暖心。
可三年过去了,自己已经逐渐走上了业务骨干的道路,张总有时候出差的时候,还会让自己跟着卢永强一起开公司领导层的周会;可雅琴呢?还是原地踏步,固守着自己的本职岗位。
黄灿一直记得,有一次和张杰去四川见作者,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他忽然说起雅琴,说她虽然事儿做得不少,但一直没有什么成长,还和刚来公司时差不多。现在要离职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黄灿忽然有种矛盾的感受,好像自己既可怜她,又羡慕她。可怜自不必说,可自己为什么会羡慕她呢?羡慕她什么呢?
而此时离月底还有三周时间,但下周是组内团建,所以其实只剩下一周的时间准备送别活动以及礼物。于是黄灿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张杰打算怎么准备,要不要聚餐。
张杰回复:“当然。”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你问问永强,和他商量一下。我这边可能没法参加了。礼物你帮我带一下吧。”按他的说法,10月最后一周是双十一前最忙的一段时间,有各种筹备会,腾不出时间。
谁都看得出来,他不想为这件事花费太多的心思。
但她也能理解:职场就是这样子,就算平时再怎么亲密的人,也很难叫人动真感情。大家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谁要真对谁掏心窝子,得到的伤害只会比收获更多。所以像兰雅琴这种不会控制情绪,经常莫名其妙哭起来的人,她觉得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可不过早不离晚不离,偏偏在双十一前撂挑子!这意味着她那些未完成的活儿将分摊给其他人,而且有些活没法交给新人,只能扔给自己和卢永强。而且自己白搭礼物的钱不说,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去筹划什么欢送会……黄灿越想越觉得烦心。
突然,她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为贺卡和礼物的事情多花时间——最多5分钟。送别会就随便订一个饭店吃顿饭吧——公司旁边的海底捞就挺好。反正平时本就没有什么交集,以后大概率也只会在朋友圈里点赞问候了,这可不就是现代社会的交往方式吗?
她将张杰和自己的对话粘贴给卢永强,然后问他觉得去海底捞吃个饭怎么样。她知道卢永强是不会反对的,他和张杰都是舍不得自己时间的人。
不出所料,卢永强回复了“OK”。那后面的事就等团建结束后再说吧!黄灿在日历上画了个圈,然后在每日计划表里划掉了一项内容。她不希望有任何其他事打扰到周五营销会的PPT制作上,连刹那间的想法也不行。
从小,人们对黄灿的印象就是“假小子”“疯丫头”“不太像女孩”。这可能与自己从小和男孩玩得多有关。读小学的时候,男生就经常找她一起玩,如果他们踢足球比赛缺人了,也会叫上自己。那时候的她还是短发,个子比一般男生还高,身体也才刚刚开始发育,因此远远地看,根本辨认不出她是女孩。放学的时候,女生则喜欢和她一起往回走。她很喜欢这种保护他人的感觉,很酷,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主角一样。
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一排快要废弃的老房子,房子的外墙贴着管道,可以直通二楼和三楼的天台。暑假的时候,她常常和男生们去比赛,看谁爬得高爬得快。
有一次,她不小心摔了下来。这种事其实并不罕见,基本上每个人都摔过。但黄灿毕竟是个女生,几个男生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同班的张可抢了个先,可他没有抱住,两个人摔了个底朝天。
大家伙都笑得合不拢嘴,笑话张可想英雄救美。黄灿翻了个身,拍了拍衣服,把脑袋还懵懵的张可一把拉起来,然后扶着他到一旁的台阶上,也不管他喊着“轻点儿”,结果大伙儿起哄得更厉害,于是她狠狠瞪了这些人一眼,顿时没人吱声。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创口贴,给他磕破了的膝盖贴上,然后说了句“谢谢你,抱歉”。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事儿过去快二十年后,在闺蜜的婚礼上,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聊了各自知道的八卦时,不知道哪个好事者聊起了当年张可英雄救美的事。
“黄灿,你后悔被他抢走了公主抱吗?”过去就很好事的陶伟问道,男生们纷纷哄笑起来。
“哪有什么公主抱,别瞎说哈,硬要说那就是同学间的纯洁友谊。”黄灿边夹着凉菜边问道,想赶紧把话题转移到他那边,“后来都没怎么听说过他的事了,后来怎么样了呀?”
“他大学在北京读的书,毕了业就留那儿了。现在好像在华为上班,贷款买了房,听说也是单身哦……对了黄灿,当年你对张可有过感觉吗?我可是有他的微信。”陶伟摇了摇手机,对她使了个眼神。
“当然有了。”这下,包括女生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这里了。男生们开始起哄,女生们也放下了手机。黄灿吃了一口凉藕,慢慢嚼着,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话。这种感觉让刚刚在一众育儿经验交流中怎么也插不进嘴的黄灿忽然自在了不少,她接着说道:“对他,对你们,我觉得都是很好的人啊。”
陶伟不依不饶地说道:“唉,说真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他人真的不错,工资很高,而且也已经买了房。北京离咱那边也不远,至少比上海要近太多,而且人家现在也有了房……”
“有房怎么啦?”黄灿打断了陶伟的话,“我觉得一个人租房也挺好的啊,没人打扰,挣多少就自己花多少钱,玩游戏玩通宵也不会被老婆说。我说的对吧?”
大家伙儿纷纷笑了起来,陶伟也忍不住鼓掌并自罚了一杯。
婚礼结束之后,黄灿特别绕到一个平时很喜欢逛的酒吧。她不是没有喝够,而只是不想立即回家。仔细想想,陶伟说的其实也对,有个房子的确会让人觉得踏实,租来的房子收拾得再干净好看,都感觉少了点什么。是男人吗?是,但也不是。
突然,手机里收到一个讯息。是陶伟。他推给了自己一个微信号。
“这个是张可的微信。这小子其实一直暗恋你,高中毕业那年还特地问过你去哪里上大学。只可惜你去了国外,要不然指不定会去找你。他这个人之前处过一个,是相亲介绍的,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分了。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问就是老好人。要不要加你自己看吧。”
黄灿刚喝下一口蓝色夏威夷,看到这条讯息的时候,差点儿没笑喷出来。她考虑了一下,连发了三个黄脸大笑的图标。
“你不去当月老可真是浪费人才。对了,可别让你老婆看到你给单身女性发私信了。”
“那你可更应该感谢我了,冒着生命危险来输送情报,还不收咨询费,还不是为了朋友能幸福生活嘛?唉,可别再让老好人操碎心了。”黄灿望着手机屏幕,忽然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她没有回他,而是打开张可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只呆萌呆萌的小狗,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架了一副眼镜。他的朋友圈和自己一样设置成了非好友不可见。他的个性签名是:“老张”。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看过的电视剧《开端》。
“有房的男人,少奋斗十年,考虑一下吧~”陶伟又发来一条信息,黄灿彻底厌恶了。她先是回复“谢谢,我到家了!{月亮}”,然后翻到张可微信号的那条消息,点击了删除。她的内心里涌现出了这样的声音:“去你妈的有房男人,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需要。”
她一直待到了凌晨1点多,也就是酒吧关门的时间。店员见她靠着沙发,闭着眼,喊也没反应,以为她睡着了,便伸手去拍她的肩。可手还没伸过去,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我一定要把哈佛丛书卖出十万册以上!”
营销会上,黄灿介绍了大促期间各个阶段的营销安排和物料准备工作。台下坐着各个部门的主管,每个人都盯着屏幕,没有人打断过她的发言,以至于她得不时停下来问“有没有人没听懂或有疑问的?”
如果是其他的项目,黄灿肯定非常满意这种情况,因为疑问越少事越少。可对于哈佛丛书,她并不希望大家这么敷衍了事。于是介绍完之后,她挨个部门地点名,要求说一下各自的态度和意见。第一个被点名的就是自己的主管张杰。他显然没有做好发言的准备,谈到的几点意见都不痛不痒,但给了剩下的主管们思考的时间。
接着,营销部、发行部、线上销售部、新媒体部、电子书业务部等部门挨个进行了发言,提出了自己所看到的整个计划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和不足。黄灿一刻不停地敲击着键盘,直到整个会议结束。
“总算结束了一桩心事。”写会议总结的时候,她还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在国外读书期间,她喜欢上了一个叫“Mogwai”的乐队的音乐。这个乐队的有一个很特别的中文名:魔怪。但他们的音乐却并不吓人,而是非常舒服,尤其是在做巴士车环游城市的时候听魔怪的音乐,常常有种灵魂飘出身体的自在感。
此时,她就有这种感觉。
今天是周五,下周一再用上一天班,然后去海南玩到周末,比国庆还要爽。这个中午,她想好好吃一顿。
她发言的群是吃饭大群。当初建立这个群不是为了吃饭喊人,平时想喝奶茶、购物凑单的,看到有大牌促销活动的,都可以随便发链接。群里一共有十个成员,但发言的通常只有六个人,另外四个人就包括兰雅琴。六个人后来又单独建了一个吃饭小群,所以这个吃饭大群后来变成了女生们的聊天群。
黄灿的想法很简单:人多一些,吃得也就开心一些。而事实的确如此:除了兰雅琴之外,所有人都回复了“好”。黄灿回过头朝兰雅琴的工位上看去,发现她人并不在。
“你们知道雅琴到底是为什么要离职吗?”吃饭的时候,黄灿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周她实在太忙,没空听她们的流言蜚语。
“雅琴跟张总说的理由是太累了,身体扛不住。”工位就在雅琴旁边的落落说道,“但我私下问过,她说不想在这个行业待下去了。”
“什么意思?觉得做书挣钱太慢?”
“做书挣钱不慢吗?”落落的反问让黄灿哑口无言。自己来公司三年了,工资也只涨过一次。比起几个在互联网企业工作的同学,眼前这份工作唯一可以吹嘘的就是“社会价值”——其实就是没价值。记得又一次坐出租车,司机师傅问她是做什么的,工资是多少。得到答案后,他笑了一下,“跟我差不多嘛,不过我还有两套房的房租可以收。”
“好吧,那雅琴想好要换什么行业吗?”
“不知道,考公务员?但下个月就是国考了,现在复习基本没希望,要么她去考明年的省考,但她没有上海户口,只能考老家的公务员。”
“太难了,果然宇宙的尽头是考公。”
“或者找个好老公。”
大家一阵哄笑,接着七嘴八舌地聊起那些靠老公的资源红起来的女明星,以及去海南该准备哪些东西。雅琴的话题不过是这次愉快的午饭中的小插曲。很快,黄灿就沉浸在对未来一周的憧憬之中。
等她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兰雅琴才在群里回复道:“我已经吃过了,祝你们吃得开心。”而这也是兰雅琴在这个群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10月结束的那一天晚上9点,10人吃饭大群里变成了9个人。
黄灿一直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国外的时候哭过三次:一次是得知自己的前男友结婚时;一次是在平安夜,看到小区里每家每户都灯火通明,到处传来欢声笑语时;一次是写完毕业论文的结论部分时。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手指好像不受控制,拼命地敲击着键盘,而眼泪则不住地流出,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落泪。第二天整理文稿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整整写了二十多页,以至于后来删改的时间甚至比写作的时间还长。
她研究的对象是一个民国时期学者的思想变迁史。这位学者在1947年曾经遇到了同一个问题:是离开祖国,还是留下?在他的日记里,常能看到前后日完全不同的想法,而诱发这些想法的因素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民族大义或学者精神,而是一些非常日常和细碎的“事件”:友人描绘的优越生活条件、同事间的冷嘲热讽、妻子向领居家借油和盐,甚至打牌时被别人占了上风。生活中的种种令他的心态渐渐松动,日记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可耻啊”这样的字眼,看上去只需再多一两件“意外”就能彻底将他击垮。
但令她始终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当年这位学者没有跟着其他学者一起离开大陆,去更优渥的环境呢?毕竟留下来意味着自己的学术研究要停留许多年(事实上整个学科都被取消了,直到他去世前仍没有恢复),是什么支持着他留在这里呢?
“黄灿,你现在有空吗?有件事需要和你聊一下。”张杰的讯息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大概猜得出张杰想要聊什么。毕竟两个多月前,他和兰雅琴也这么聊过。
偌大的会议室,只有他们两个人。黄灿用笑声消除着眼下的尴尬,“感觉好像我是来面试的。”
张杰笑着递给她一杯水,“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一问你最近觉得压力大吗?”
压力大?这厮莫不是在搞笑?如果我说压力大,他肯定就会说:你适当调整工作安排啊,周末少加班,有些不重要的项目可以往后延,反正能达成年终目标就行;如果我说压力还行,他肯定又会说“有个项目你看看感不感兴趣”,就算我说不感兴趣,到最后肯定宁还会绕到我手上。呸!这些搞管理的都是这套话术,要的就是压低用工成本,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美名其曰“提高工作效率,实现自我成长”。反正就是这种没玩没了的职场洗脑术,怎么安排都是为员工好。“之前压力是挺大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了。”黄灿说,“领导有什么降压妙招吗?”
“妙招谈不上,不过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张杰在思考的时候双手会捏成拳头状一下,然后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语气词,从而过渡到自己熟悉的话术上来。这是接触久了才发现的习惯。“之前老板不是一直在强调要打通内部晋升通道,给大家提供更多的成长空间嘛。现在正式的制度安排出来了。之后公司将会把每个产线拆散成多个小组,规模大概是五到七人,每个小组会由一名组长进行管理。比如像我们这个产线,大概有二十多人,就可以拆分成四个小组进行管理,也就是需要四名组长。成为组长,不仅基础工资会提升,而且绩效奖励的比例也会提升,而且据说可以有机会申请无息贷款。你看,如果将来你打算在上海买房子,这就很有用。当然,相应的,做组长意味着需要有一定的管理能力,不过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公司明年年初会安排一系列的培训计划。”说到这,张杰停了下来,看了眼自己。
“所以你说的那个机会,就是成为组长吗?”虽然黄灿很清楚张杰的意思,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就是觉得烦。
“对。”
“那你打算选谁来做组长呢?”
“这个不是强制的,到时候会采取举手制,年底会组织述职,通过后就可以成为组长。不过,你也知道的,现在组内的新人比较多,有资格担任组长的也就你和永超,我现在还在头疼第四个名额该给谁……”
所以还是强制的呗?搞半天跟我整这套,要是不做估计他以后都不会正眼看我。“那组员的名额我可以自己选吗?”
“当然。别的产线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么开明的领导,哈哈对吧?这个完全是自愿的,如果是你的话,想招谁肯定没什么问题吧?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我考虑一下。那需要什么时候给到你答复呢?”
“越快越好,下周就要全公司通报了。我待会儿还要和其他人聊。你看,这就是管理,既要达成指标,又得照顾到大家的想法。一开始是有点儿难转变,不过慢慢习惯了之后其实对你各个方面的生活都很有帮助,比如未来管理你老公。”张杰笑了起来,黄灿也不得不配合着笑。自己已经受够了这恶心的男人,总以为自己有多幽默,其实不过是拐弯抹角的嘲讽,以及满满的自以为是。去你妈的幽默。
“我尽快给到你答复。谢谢领导给我这个机会,”黄灿拿起眼前的水喝下,“我本来以为是要说哈佛丛书买扑街的事情。”
“哦,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个项目很难卖,我们公司之前也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也正是因为难,所以才交给你来做。至于最后是否真的卖起来了,结果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你看老板后来也没有批评,对吧?关键是获得了成长,以后再遇到类似的项目就能知道有哪些坑了。这就是老板之前一直强调的,人才比钱财重要。你也不用自责,做好复盘就行。”
从走出会议室开始,直到下班回家,黄灿都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她又想起了自己研究的那位老先生,后来他经历了文革,所有的名誉都被毁掉了,只剩下自己和老伴相依为命。1979年,当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里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他到底会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呢?
那天晚上,她给母亲打了通电话。母女俩聊到了晚上11点半。打完电话后,她就沉沉地睡去了,一夜无梦。
述职非常顺利地通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黄灿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这一切就像是预谋好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任何意外。唯一能够刺激到她的内容是奖金的提升。“一年多出了5万左右,代价是周末少休息一天。一年多上52天班,一天工资一千左右,按加班费三倍于平时工资的标准,其实是也没什么不同。看来都是计算好了的。”她想。
当然,令她没想到的是,隔壁组的方琦也要走了。
当时黄灿刚从奶茶店拿上咖啡往回走,正好碰上方琦吃完午饭。按平时两个人也就打声招呼就擦肩而过了,不过黄灿下意识地多问了句“最近怎么样呀?”就收到了对方的爆炸性的消息。她说自己打算过完年,拿了年终奖后就离开。
“你和敏姐说了?”黄灿看了眼通往公司大门的那条路,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示意再多走走。
“还没有。但就算我不走,敏姐也不会留我的。最近我们产线招了三个人,把我之前的项目分掉了大半,说是让我集中精力处理那套大百科全书,以及那本书号死活下不来的书。这还不明显吗?就算我离职了也没什么影响。”
“好一个‘杯酒释兵权’,”黄灿说,“那你考虑后路了吗?”
“还没有,先投一轮简历呗。我后来想清楚了,辞职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还真指望在这里做一辈子?我盘算了一下公司的几个高层,要么像你们主管那样的本地人,又不用考虑生育和房子的问题;要么像我们敏姐,拼身体拼时间,三十好几的一直单身,身体一大堆的毛病……”
“所以老板要求管理层建一个微信群,所有的人每周都要至少锻炼三个小时,不达标的人就要发300块的红包。”黄灿苦笑道。
“真的?卧槽。”方琦停住了脚步,用重复了一遍“卧槽”。“是所有人吗?包括老板?”
“是的。我收到消息时都无语了。本来工作量就加大了,现在又要整这种事。要是早知道,我就不报组长了。这些人恨不得我们都是机器人,24小时连轴转,插上电就能干活。为什么我一天的时间都要被公司绑架?简直叫人恶心。”
“对啊,说白了就是剥削你们的身体。反正那些高层的人也不用考虑其他的事,只需要工作就行。老板们哪里懂我们普通人的痛苦。”
“嗯,公司肯定是希望我们有大把的精力工作和加班。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然后象征性地多发些工资,就好像是谁都赚到了,其实还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靠着侵蚀职员的生活空间来牟利。”黄灿还没说完,方琦忽然刻意把步子往左边的非机动道靠了靠,步子也放慢了些,原来赵敏和另一位公司合伙人正拿着咖啡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不过她们聊得很投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俩。黄灿看出来了,她其实在有意避免眼神的接触。
“不过像敏姐那样基本不锻炼,身体素质差的人,如果忽然要进行高强度的训练,她身体肯定吃不消。请病假我看以后是少不了的。”
“我觉得我也可能要经常请假了。”黄灿不禁苦笑了一声。她其实最想问方琦的是离职原因。今天是最好的机会,毕竟以后还会不会有联系都不一定。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开不了口。她有种感觉,自己其实知道答案。
两个人接着聊了好一会儿自己了解的八卦,以及还有谁有离职的打算。不知不觉就已经绕着公司走了一圈。黄灿有点儿意犹未尽,但自己下午2点又有一个会议要开。升为组长后,每天都会有各种开不完的会,差不多要到晚饭的时候,自己才好不容易有点儿空处理正事,回家的时候往往都已经10点多了。
“你知道那边在修踏青走廊吗?”方琦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座桥,苏州河的支流经过那里。
“我知道。我家就在那个方向。以前还会有人钓鱼,但自从夏天开始修路后就特别吵闹,到下雨天路还特别脏,到现在还没修好。估计过完年也修不完了。”
“嗯。”方琦叹息了一声,“估计我是没机会看到了。”
成为组长后的第一个周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10点了。
洗漱,吃维生素片,贴个面膜,煮一碗泡面,手机的电视剧开着,试了试前两天刚收到还没来得及拆包的耳环。打开电脑,企业微信的新消息闪个不停。
“灿灿,想邀请您参加我们的年会舞蹈节目……”她没点开。如果点开了对方就知道自己已读。她不想接收这些信息。
“灿姐,我昨天实在太忙了,所以文案更新得有点儿晚,麻烦你有空看下呦!希望没有打扰你美好的周末~”王晶晶还配上了一条“爱你呦”slogan。黄灿看了看时间,凌晨1点30分。她估计是早早写好了,然后等自己差不多要睡了再发过来。毕竟如果发早了被自己打回去重写,周末又得想。当年在张杰手下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干的。黄灿回复道“好的”。
“黄老师,周末打扰了,我下周学校要开始期末考了,然后还要准备开题报告,所以从下周开始到年会前我可能就没法来公司了,只要年会和学校的事不冲突我就参加。您看可以吗?”这条是实习生小冉发的。黄灿回复道“好的”。
“灿姐,你有空给《埃及史》审稿吗?时间很充裕……”她没点开。
“黄老师,我们最近在和一个B站博主合作推书,她看中了哈佛丛书,想问我们要个丛书介绍和剧本大纲。因为她的节目是有固定话术的,回头我给你她的模板,你有空写一下吧?最好下周一就能给到我。她那边的节目也在排队,越早给到就能越早推荐。”她犹豫了几秒,要不要争取拖几天。但想到后面只会更忙碌,她回复道“好的”。
吃碗面,回复完消息,已经12点35分了。她来到窗边,看了眼楼下的街道,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闭上眼睛发了一回儿呆,但感觉还是很累。她将电视剧关闭,然后靠着沙发刷了一会儿新闻和朋友圈。原本自己计划下午去公司处理一些业务。当然,这些事情在家里做也可以。可自己就是不想碰工作的事。她打开了王晶晶的文档,然后又关上。茶几上放了一本悬疑小说,她顺手拿起来,可没翻了几页又觉得烦躁。
搬进这里后,她特别购置了一个木质书架,把学生时代买来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不只是书,还有魔怪和黑帝的唱片、化妆盒、香水、手办、玩具等等都堆在上面。拥有一个自己的书房——当自己真的实现了这个儿时的梦想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甚至远不如打开淘宝点击购物时的快乐。
那些书始终静静地躺在书架上。虽然她曾经下定决心,每周要读一本书,后来又改为了两周一本书。可事实上,她一个月也未必能读完一本书,尽管快速翻完倒是轻轻松松。身为一名图书编辑,这可真是十足的讽刺。她想,这大概就是论坛上所谓的“行业真相”吧?
新年伊始,黄灿又开始许愿了:恢复每周读一本书的传统。可读书的确没有看剧来得痛快。她不禁问自己:好不容易的周末,为什么就不能轻松一点儿?于是她搜了搜豆瓣,发现最近有一部超英电影评分不错。她想要找个人一起去看。
整个上海,除了工作的同事,也就几个好久不联系的同学了。可突然邀请她们去看电影,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她是这么想的:如果自己被邀请了,肯定会觉得对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不去就不去。又不是什么熟人。
她忽然怀念起国外的时光。同楼层大多都是东亚国家的朋友,大家伙儿就隔壁敲个门,招呼几句就出去玩,很多终生难忘的经历就来自那些时候,比如在湖边露营,背着降落伞飞行,参加魔怪乐队的现场演出,以及被人抢劫。每个月好像都有不可预知的事情将要发生。
但自从有了工作之后,生活渐渐失去了那些不可预知的可能,好像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房租、食物、娱乐、休息。她的朋友圈开始变得千篇一律,要么是推书信息,要么是时事吐槽。接触的人千篇一律,聊的内容也千篇一律。这种西西弗式的生活,真的有什么意义吗?就算是西西弗自己,不也是在期待着解脱的那一天吗?
忽然手机的铃声响起,原来一周前自己设置好了提示,要去锻炼身体了。
三月,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户外跑步已经没有那么冷了。黄灿跑步的时候通常会戴着耳机听德云社的相声,基本上一场听下来就能达标。当然也不一定要听相声,偶尔她也会听一场魔怪或黑帝的现场。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找些什么东西,转移自己的念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幽灵跟在身后,死死盯着自己,无论她身处何处。
可愚人节的前一天,当她穿好运动服,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忽然腰腹部一阵疼痛,但只要站起身就会消失。经过反复确认后,她意识到这种疼痛似乎和自己的某种动作有关:弯腰。不过万幸的是,坐姿并不会带来疼痛,但再弯些就会疼得厉害。
“你是不是经常熬夜,完了还时不时喝酒?”医生看了她的血样报告问道。她点点头。
“然后还超负荷锻炼身体?”她点了点头。
“平时工作压力很大,经常失眠?”她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看要不要我这边开个证明,你去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个三五天。我是这么建议的,但最终还得由你决定。”医生似乎早就习惯了像她这样的病人,说话的语气和食堂里给人盛饭的大妈差不多。
“医生,所以我这些疼痛都是因为太累了?”
“对,身体和心理都积累了太多的疲惫。人不是机器,经不起这么折腾。而且就算是机器,强度大了也会有疲劳磨损,到了临界值就会崩断。”医生整理了一下衣服,这动作忽然让黄灿想起了平时自己在接待客户是那种不耐烦的小动作,“道理很简单,是挣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从医院走出来,她有些犹豫是否要回公司一趟。还有好些事儿都没有交接完,线上工作的效率有多低自己也很清楚。迷迷糊糊中,她来到医院附近的肯德基,点了一份小食拼盘,打开笔记本工作了一会儿。临近11点的时候,人越来越多,她不得不撤离。
“该去哪里呢?”望着面前的公交车站和马路对面的地铁口,她头脑仿佛停止了运作,任凭身体做出行动。最终,她过了马路。她并不想等公交车。
并且,她想站着离开。
季度小组复盘的时候,黄灿的小组排名公司第八,卢永超的小组排第六,张杰的小组排第一。不过,令黄灿意外的是,比她晚来一年的陈羽小组排到了第四,而她们组上半年只出版了一本书,而自己所在的小组则出版了整整七本书。
“虽然哈佛系列扑街了,但我们都清楚,这个项目给公司任何其他小组做,都不可能做得比我们现在做的要更好,所以不用灰心。而且下半年我们也有好几本大众书项目,以及一个公司重点项目,到时候肯定能把排名拉回去。”
组内会上,黄灿见大家都垂头丧气,忍不住站起身来给大伙儿打气。“这事儿就过去了哈。”黄灿顺势换了个话题,“我记得有一次周会是谁提的,好久没团建了。那我们这周五团建怎么样?”起初大家愣了一下,但很快王晶晶带头鼓起掌来喊了声“好”,会议室忽然欢脱了起来。每个人都开始活跃起来,讨论去哪里玩,去哪里吃,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春游时的快乐时光。
看着眼前的这些95后,黄灿忽然感受到一种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心情。这些人里,除了晶晶的入职时间超过了一年,其他人要么是应届毕业生,要么还在实习,职场的辛酸远远还没有体会过,下了班个个都像放学回家看动画片的小孩。自己已经快走不动了,可她们的路还长,还需要呵护与成长。
“如果这个时候提离职,估计她们都要疯掉吧?不知道还能有几个能留下来。”她想。
仔细回想,每当想要一走了之的时候,好像总会出现各种自以为是的念头将自己缠绕住,拉住自己不让走。有些是对过去的怀念,有些则是对未来的想象。
自己已经30岁了。她知道,这份工作不可能一直做到40岁。来公司的第一年,她给自己的目标是最多5年,攒够过下一个5年的钱。可如今,这第四个年头刚开始,她快撑不住了。自从去医院之后,她几乎每个月都会请病假。5天的年假很快就用光了。
“你要不要请个长假,好好休息一阵?”周例会结束后,张杰特别招呼她聊了一阵。起初是关于新项目的进度以及需要解决的问题。聊着聊着就忽然就聊到了休假的事情上。
“但现在这阵儿也没法休息吧?下个月就要下厂了。”
“或者在家办公呢,会不会好一些?”黄灿瞥了眼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早早结了婚,有了孩子,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终于在去年荣盛公司最年轻的合伙人。她想起了当时的表彰大会结束后,全组庆祝吃饭,自己问他“你每天工作这么晚,都不回家吃饭吗?”,当时张杰大概是喝的比较多,随口说了句“没事,反正回家也没空吃饭,而且事也没法做。”黄灿瞬间意识到,自己注定不可能坐到他那样的位置了。
“在家工作效率低,而且很多事不方便沟通。”她回答道。
“行,你自己把握,如果实在扛不住,那就分摊一些活儿给其他人。永超那边也可以帮忙。”帮忙?怎么帮忙?还不是得按时完成任务?要是我真的说扛不住,你又能提供多少真正的帮助呢?反正不过是说说而已,这可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好。谢谢领导关心。”
晚饭的时候,黄灿和美编何明美一起吃饭,她终于忍不住,还是吐槽了张总的虚情假意。
“他人就这样,当初雅婷和她提离职的时候,他好像还装成特别可惜的样子。当雅婷自己和我说,她不止一次听说张杰早就想把她给开了。”明美边选菜边说道,大概是早就习惯了。“老板应该很喜欢他这样的员工,又卖力又忠诚。卢永强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真是搞不明白,他们这些人到底追求什么?整天拼死拼活,还挣不到几个钱。”黄灿苦笑道。
“也许是害怕吧。”
“害怕什么?”
“害怕没钱吧。谁知道呢?钱这种东西反正永远没有够的时候。”明美突然转过身来反问道:“就凭手上这点儿钱,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呢?”
四个月后。
事情果然和黄灿所说的没错。随着新书的上市,小组的排名也节节上升。张杰告知黄灿,目前财务部初步核算的结果是,第三个季度她的组位列第三,成绩将在下周会举行嘉奖大会上公布。她感觉自己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
“恭喜你啊,终于熬出头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从张杰嘴里说出口,黄灿却不禁感到有些恶心。他自己的小组排名仍然是第一名,但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
不过,无所谓了。她想,时机差不多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她的内心不断重复这句话。
“张杰,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接着,她和张杰单独聊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后一直聊到晚饭点。她从来没有和张杰单独聊过这么久。
她的要求很简单:这周五前就办好离职手续。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她上周就已经将手头的活整理好了,大部分都已经安排好了接班的人。当时大家还以为她又要请长假了。
“上半年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状态不太对,虽然工作完成得挺好,但听你们组晶晶说,你开组会的时候情绪常常很差。”
“其实我去年就想要提离职了。”
“去年?为什么?不是给你提薪了吗?”
“是的,就是那时候。”黄灿就知道他都不会在意。公司不是家长,只要没有趴下,没有谁会真正值得关心。“准确来说是雅琴离职的那段时间。我没有你这么有能力,还能这么拼命。我就是想过得好一些,生活更舒服一些。可工作一直在挤压我自己的生活空间,以至于后来我经常请病假,我感觉我是在透支生命为公司卖命,但获得的也不过现在这么点儿工资。既然又没办法做我想做的书,又没办法过我想过的生活,那一直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想清楚并下定决心,可以说,这是我拖了一年的辞职申请。”
张杰短暂思考了几秒,接着问道:“如果一定要离职的话,那你之后有什么安排吗?”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问。黄灿想,但她并不想让眼前的这个人知道。离开之后,大家只不过是点赞之交罢了,虚伪的关心只不过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回去找一份教职吧。毕竟我有海外教育背景,教师资格证也考过。”
“但重新开始的话,时间成本会不会太高了些?你看,跨行业的话,薪资待遇要重新算不说,肯定还要花时间融入,而且教资行业的工作压力也很大,并不比现在轻松,肯定也会影响你未来组建家庭和生育的安排。我甚至觉得,如果你对这些都无所谓,也还不如留下来多攒点儿钱,以后换一个更舒服的平台……”一个个刺耳的词汇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冒出,令黄灿瞬间感受到了冒犯。去你妈的安排,要你给我安排未来?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请就这样安排吧。”
他没再追问下去。
回到家里,她点开手机,发现张可给自己留了三十多条信息。她不禁笑出了声,点开了语音通话。他问自己什么时候来北京。她说,下周的机票已经买好了。他问,你怕不怕,就这样接受一个陌生男子的邀请,只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她说,我练过空手道,你最好小心一点。
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凌晨2点半。她问他困不困,他说,听到你的声音,就不会觉得困。
好恶心的表白。她忍不住一边重新往回翻看两人的通讯记录,一边感慨命运对人的捉弄。
就是那次去医院看病回来后,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躺在床上做闲事的借口。她不能弯腰太长时间,因此将投影投在光秃秃的天花板上看电影。她看的是《爱在黎明破晓时》。
第二天是周末。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公司加个班,可就在煮面条看剧的时候,微信忽然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张可。这个名词在她头脑里萦绕了几秒,记忆顿时涌了过来。
要加吗?她并没有经历太长久的思想斗争。她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想怎么做。
结果那一天,她没有去公司。第二天也没有去。聊天中没有甜言蜜语,张可只是一直在和自己回忆着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两个人都疯狂地吐槽着现在的公司,所在的城市,以及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她很清楚对方的目的,但聊天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你对北京有兴趣吗?”有一天,他突然问道。她的心里砰砰直跳。
紧接着,他提出要来上海见一面。结果真正相见的时候是在病床上。他说自己在旁边可能会给她有心理负担,于是在对面的旅店订了房间。晚上如果需要自己就发消息,五分钟内就能赶到。
走之前,他给她念了一篇自己初中时写的小说,那时候他俩并不是一个班。但她能听出来,女主角明显就是自己。在故事里,男主角在十五年后重新和女主角相见。在现实中,正好也是十五年。
“你还记得当时你给我念的小说吗?你再念给我听听……”她说。张可并没有迟疑,立马就开始回忆起来,“被公司辞退的张可怎么也不会想到,2年后的6月24日,他不仅重新重新找到了工作,还重新联系上了自己13年前就一直暗恋的女孩黄灿……”
如果不是自己在看完《爱在黎明破晓前》后的第二天收到了他的添加好友申请,如果不是他在自己最虚弱的时候从北京专程赶来照顾自己差不多半个月,如果不是得知一个和自己相同司龄的同事因为加班过长导致了长期的后遗症……甚至,如果当年她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没有砸到他身上。
那天晚上,黄灿是哭着睡着的。然而在梦里,她却梦到了兰雅琴。一年前,在送别晚会上,她和雅琴是现场唯一哭泣的人。雅琴的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知道自己是真心的,夹杂着遗憾、羡慕、伤感、不舍。
“我真心祝福你,未来一切都好。”黄灿举杯说道。
“谢谢,你也是。”兰雅琴说道。两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