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

“喂——你先下来，上边危险！有话好好说……”

脚底下的警察把双手环绕在嘴边成喇叭状冲他大喊。他往下看了一眼，在这里居高临下，他看到那位警察除了头顶，就剩下了张开在双肩以外的双臂。这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被打死以后掉在地上的、张开双翅的黑鸽子。或者，又好像是一个墨点儿，一个毫无目的存在着的墨点儿。

“你为什么要喊呢？”他在心里冷笑着想。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去喊呢？”他继续想。

“真实愚蠢！”前两个问题没有答案，所以他就下了结论。

地上的人黑压压一片，外围有几辆白色的汽车，向他露着雪白的车顶。那样子就像是黄色的鱼塘里，一只死亡的鲤鱼翻起了鱼肚白。人们顶着黑色的头发走来走去，一个个人就成了一个个来回游动着的黑点儿。他突然联想到了小时候经常蹲在地上看黑蚂蚁的经历。看一群黑蚂蚁拥挤着搬运一头“巨大”的蚱蜢，而那蚱蜢，成了现在地上的汽车。蚂蚁为什么要搬运那么大的一个蚱蜢呢？它们是出于一个什么目的呢？他想。于是他就跑去问老师：“老师，蚂蚁为什么搬运蚱蜢呢？它们出于什么目的呢？”

老师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后脑勺，说：“你真是一个爱动脑筋的孩子……”

因为这个，老师奖励给他一朵大大的红花，并且在家长会上点名表扬——这件事让他的妈妈高兴了好大一阵子。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他的手，他抬起脸看妈妈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妈妈为什么那么高兴呢？”他问。“傻孩子，这还用问嘛。”妈妈说不用问，可他就是想不明白那是出于一个什么目的。

他想起了妈妈。

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脚底下的妈妈。所有人都是黑蚂蚁，唯独妈妈不是。因为此时的妈妈因为昏迷，已近仰躺在地上。“她是什么时候躺下的呢？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想。因为他刚才在看远处的天空，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白云。他看去的地方正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记得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愧对明天的太阳。”他想：“为什么呢？太阳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因为刚才在望着天空发呆，他没有注意到妈妈是何时躺下的。而在那之前，妈妈还在满脸泪水横流地、嘶哑地喊着：“我的孩子啊……”

“她为什么要躺下呢？”他想。

这真是太奇怪了。但人活着总归是出于一个目的的，但她出于一个什么目的呢？

“真实愚蠢！”他再一次下了结论。

就在三天前，他像小时候问老师蚂蚁为什么搬运蚱蜢一样问妈妈：“我为什么活着呢？我为什么不能去死呢？”

但是这一次，妈妈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惨黄、干枯的葱油饼，这块饼又马上变薄，薄成了一张死人花的纸钱，一点，化成了灰，化成了烟。

这可就让他深感疑惑了。因为前阵子老师还曾夸奖他，说他遇事总喜欢问一个为什么，“能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

人活着总为了一个目的，没有目的的事情，他不干。他就是这么想的，没目的的事儿，他不干。

他正在发着呆，脚底下突然有人小声议论：“他为什么死呢？”

“对啊，他为什么死呢？”有人在应和着。

人们议论的声音很小，但是他听见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听到的，但是他就是听到了。渐渐地，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众人对他的齐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死呢？”

他一刹那感到头晕目眩，仿佛有一把屠刀从后脑勺“咔”一声把他砍成了两半，连疼痛的时间都没有。他这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高处，正经受着刺骨的寒冷。他仿佛看到眼前有一片湛蓝的海，海水分成两半，露出青白青白的沙地。

“我为什么要死呢？我是出于一个什么目的呢？”他想。

没目的的事情，他不干。

“真是愚蠢。”他最后一次下了结论。

那片海的水再一次聚拢，淹没了青白的沙地。

于是，他想：“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所以就去死；还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去死，所以就活着。无论生还是死，都不是为了一个目的，相反，而是因为没有目的。”

“我要下去了。”他想。

“但是为什么要下去呢？”他又想。

那只黑鸽子向他飞来，越来越大……他轻轻地踩在了黑鸽子柔软的背上。但是一阵强烈的疲倦向他袭来。然后，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