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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乡

2019-04-19  本文已影响18人  夏至东隅
雁北乡

文/繁华


1999年11月,初冬

她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习惯性地望窗子,对面是一面雪白的墙。哦,已经搬家了啊,早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总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她因此喜欢简洁。旧的,遥远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成她的负累,她记得上一个家,床对面是窗,窗的檐下有盏破灯,发出的光已经很昏暗,但依然每天坚持晚上八点亮,早上六点熄。她第一次醒时灯总在亮着,橘色的,了无生气的光,有时会有清脆的脚步声从窗口传进来,啪嗒啪嗒。然后她半睡半醒着,第二次睁开眼,望着窗外的灯,直到它在某个瞬间突然熄灭。清晨特有的苍白的光照到床边,她起身,然后是一天。然而此刻她面对着一面雪白的墙,简洁大方,没有花花绿绿的海报。要不要,把那本黄历挂在上面?那本黄历,放在哪呢?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在茶几下,或者书桌柜里?她正在思索着,闹钟突兀地长鸣,手和脚都跟着有些震。哦,六点了。

她从茶几下要清理的储物箱里翻出黄历,翻到这天,劣质纸张硕大的红色数字下印着:大雪。她突然想起小学课本里背过的二十四节气歌,记的不太全了。她去推门,很应景的一场新雪覆盖街道。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向手上哈着气,想:北方小城的冬天真的从不失约,而后意识到自己还没换下睡衣,她找来挂钩,把黄历挂在雪白的墙上,然后一连撕下因搬家而忘记的两页纸。黄历因为她的用力过猛摇晃了好久,然后和墙面突兀地结合在一起。“抽象艺术”,她想,然后毕加索莫奈们的名字流水一样跑出来。打破美感后的和谐,把物体拆分,然后奇异地组合。她的脑海里跑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景象,扭曲的茶几,穿过墙面的黄历,象征着时间与空间的交叠,大概我也有做艺术家的天份,她想。

她从还不及整理的衣柜里拆了新手套的包装,戴在手上,刺刺凉凉的,并不是副尽职的好手套呢。然后她围好围巾,戴上毛织帽,踏紧雪地靴,踩入雪里。她并非怕冷,只是很喜欢这种只露出眼睛的感觉。

脚踏车上的少年在雪地里留下一条直直的车辙印,打破美感后的和谐,她再一次想。

“你是新搬来的吗?”少年停下,踏立在车上问她。

她含混不清地应了声,也不知是在说是还是不是。这是她们家的老房子,空了七年她又搬了回来,是该说她是他的新邻居还是他是她的新邻居呢?她讨厌去想伤脑筋的事情。于是她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也将要缩进围巾里了。热热的气息绕在脸上有种痒痒的感觉,她一定很像北极熊。

她听见她的邻居说了一声再见,然后留给她一条清晰的车痕。她小心翼翼地沿着车痕走,她不喜欢踩雪,从雪地走她从不回头,她讨厌看到自己把美丽洁白的东西变得肮脏残破,所以她的每一个房间都没有过毛绒玩具。她一点都不像个柔软明媚的女孩子。她看了看表,要迟到了,她摇了摇头,就把旧东西都赶出了脑海。

她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班主任简单介绍后,有人从书堆里漠然抬起头,隔着清一色的黑框眼镜打量她,然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没有感情,听不出欢迎还是厌恶。她的邻居正在偷偷睡觉,被掌声扰醒,对上班主任愠怒的眼神,然后看到已经取下围巾在讲台上格格不入的她。她的邻居滕地起身,卖力地鼓掌说欢迎,热情得过了头,透出一股子傻气,引起一小阵很快平息的笑声。她觉得他好像吵醒她冬眠的冒失鬼,还带着一团火。

可她是个冬眠的猫头鹰,不喜欢光和火,只想要一棵挂雪的树,每年都可以筑一个巢,这样就有好多个家。她在教室后那个空空的桌前坐下来,看黑板上模模糊糊的字迹。她数着前面的同学一排、两排、三排……好多木头人,她想,然后她架上眼镜,就变成了其中之一。她看了她的邻居一眼,一直在睡觉。他没有冬眠,他只是一只慵懒的猫,她抄下黑板上的思路,稍稍评判了她的邻居。她从不上课睡觉,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冬眠,不仅冬眠,还春眠夏眠秋眠。她看了看小黑板上的倒计时,等它变成0后,自己要去哪里呢?去哪里都好,不要留在这里了吧。这里的冬天又冷又长,像硬梆梆的长面包,她不喜欢吃长面包。

那两个人来看她时,总是提水果和面包,水果吃不完在冰箱里坏掉,然后被她一股脑扔进垃圾桶;长面包呢,就是每天冷冰冰的早餐。在手上烫出三个小油泡后,她学会做简单的饭菜,日趋熟稔,她再也不吃长面包。

她想起初中前座的男生,晚上总是不吃饭去打球,然后用一包3+2苏打饼干果腹,她有那么些喜欢那个男生。毕业后她搬了家,在超市里见到那个男生爱吃的那种饼干,囤了一箱在家里,每天都吃,到最后看一眼就想吐。她把剩下的饼干都送给楼下的小孩,她再也不喜欢那个男生了,到现在已经记不起男生的样子。她有那么点遗憾,搬家时没留下初中毕业照,听说恋旧的女生都是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可她从没留下一张照片。

好像是雪又落了,有靠边的同学开了窗,悠悠远远的香溢进鼻息,她好像闻见了雪的味道。循着灌进的冷风去寻,看到初绽的零星腊梅。她把眼镜取下来,木头人的诅咒解除了。就想起家里的那面墙,原来是落着雪,那本黄历,就是初冬开的第一朵腊梅花。她其实更适合读文科,她想,但她不喜欢用繁冗的文字描述那些干瘪而没有感情的答案。理科最简洁了,路很多,却不曲里拐弯。

她时而看腊梅,时而看她昏睡的邻居,然后放学铃响,有人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新的数字。她裹好衣帽,背着空空的书包下楼,远离人潮站到腊梅树下。树也不高,正碰上高三教室换在一二楼才得以和窗齐肩。她脱下手套,触碰干枯的树皮,湿湿的、沟壑分明。这棵树似乎很老了,她抬起头,迷蒙地望着树冠,没有叶子,一半白色,一半棕色。积雪落下来,正中眼睛,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在口袋里寻找纸巾。肩膀上轻轻受力,眨了好久才完全适应的眼睛看着旁边的人。哦,她的邻居。

她的邻居在放学后满血复活,神采奕奕。他似乎是恶作剧般笑了笑,然后伸手去推那棵树,积雪簌簌落下,淋了满身。他很开心地笑起来:“是不是很好玩?”她看着自己肩上、鞋上的积雪,觉得他像幼儿园的小孩子,欢乐的来源那么无厘头,开心的要求又那么低。但她感觉围巾里的脸上好像是闪过了笑容。然后她点头,说是的。

雪深了一层,她的邻居没有推车,撑一杆好多颜色的伞,说走吧。她撑开自己纯黑的伞,自动隔离出一个空间。她并不想让她的邻居尴尬,只是她不喜欢太吵。他们并排走着,中间可以再站两个人。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一直睡觉吗?”

“因为我三点钟听到了下雪的声音,噼噼啪啪,像树抽芽的声音一样,我就一直看到了六点。”

下雪的声音,树抽芽的声音,他应该去当文学家,她想,然后听见他说:“你窗台上的兰竹没有搬进去,早上忘记告诉你了。”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和他在楼道间分别。她看了兰竹,好像又要死了。她总是养植物,这些小生命却从来活不过两周,她还不太知道怎么照顾人,甚至自己,更别说娇弱的植物了。然后她敲响他家的门,把兰竹托付给他,说了再见后下楼。

不巧,楼下两个人一起来了,互相间都冷着脸,他们各自带的孩子裹在厚厚的衣服里,并不说话。她喊:“爸,妈。”然后接过他们手中的钱和物品就不再说话。听他们如出一辙又单调无奇的嘱咐语。末了,女人手里牵的小姑娘喊她小姐姐。她摸了摸小姑娘软软的呢子绒帽,然后解下围巾给小姑娘围好。她看了看男人身后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宽大的外衣口袋,有一颗椰子糖。她塞到男孩的手心,进了铁门。弹簧的铁门自动地慢慢关上,好像伴随着一阵长长的呻吟声。然后,风雪和旧人都被隔绝在外。

她推开门,脖颈间有些凉凉的,挺冷的,冷得人有点想哭。那两人都有了新家,她呢,她关上门,她也有一个家,吃了一口雪,高高低低发了一夜烧。她在梦里听见了落雪的声音,真的是那种窸窸窣窣的,树木抽芽的声音。她于是在夜里醒来,打开窗户,看到纷扬的大雪,有没有过零点呢,她想,该撕黄历了。

然后她撕下那页薄薄的纸。这天是这一年的大雪,她在凌晨,推开了窗。


2009年11月,初冬,未城

记忆在一片漆黑后开始加速,似乎她的人生所值得记忆的只有这天。她在楼房的废墟下,清楚地感受血的流逝,即使厚厚的羽绒服也不能阻挡。让她想一下,怎么会在这里。哦,是场地震。她在的学校塌陷,她被压在废墟之下,她是仅有的周日会留在学校的老师。还会有人记得她在这里吗?四周静得出奇,没有丝毫生息,她并非渴望被救,也没有觉得死亡有什么可害怕。她其实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清楚地记得那年大雪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她不是个喜欢怀旧的人。那是九年前,还是十年前?她只是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雪,她是真的,或者只是在梦里,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的邻居依旧骑车,会早上骑着车跟她说:“嗨”,她笑笑,却想着他并不能看到。她买了一条新围巾,也有些刺刺的。有时她想到她的傻邻居,会在围巾里抿起嘴角。天晴的时候,她的邻居会把兰竹搬出来晒太阳,她觉得那小植物好像长高了。然后高中也毕业了,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邻居,因为她去了南方。南方就算是冬天也像软软的棉花糖。她小的时候吃棉花糖,会把整个脸都埋进去。后来她也遇到拉着风箱吹丝的棉花糖师傅,她看很久,却不再凑上去,她不喜欢往回走。

这也是这年的初冬,却不是大雪。她看过黄历,大雪在明天,她有点儿遗憾。她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思绪也有些紊乱,要睡着了,她想。脑海里却极迅速地播放着她二十七岁前的人生。

那后来是大学毕业,她几乎已经和那两个人断了来往。她不再要他们的钱,自己贷款,勤工俭学,依然在冬天只露出眼睛。她有时会去看看那个小姑娘。不,是大姑娘,已经初中了。那个女人,好像是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去葬礼,听说是血癌。小姑娘还是叫她小姐姐,她有时会塞给小姑娘一些钱,后来小姑娘升高中,她来了南方,窝在这所学校里,寄过几封信和一些钱给小姑娘。再后来小姑娘上了大学,她也就没有再和小姑娘联系。成了老师,她觉得多少不再介怀,流离的童年,平凡的青春一溜烟跑过。她会在某些个深夜,听见皮肤苍老的声音,她的后青春,也将尽。

她二十七岁前的人生,真的是不算美好,但也够得功德圆满。她在每年的大雪,都会想起那个傻傻的邻居,想起他在雪地留下的车迹,深深浅浅印在她人生的版图里。她以后看的每一场雪,都听见树抽芽的声音,都闻见腊梅初绽的清香。

血好像都冷到凝固,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她甚至没法让自己动动手指,死神与她,近在咫尺,真的好冷,明天就是大雪了。还没有撕下今天的黄历,她想,然后意识混沌在一片黑暗中。


2009年12月初

我接到未城警方的电话,他们说,在那场地震中有我的亲属丧生。我在冬至前到了未城,见到我小姐姐的骨灰。地震那天小姐姐留在学校,她因失血过多没等到救援,二十七岁时便去世了。

小姐姐是妈妈之前的女儿,妈妈从住院到去世她从未露面,下葬那天晚上,妈妈的电话响了,我接起,听到她说:“妈妈,再见。”我想她哭了。后来她会来看我,给我一些零用钱,直到大学以后我们断了联系。

我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年前去了那栋旧楼,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我碰到小姐姐的旧邻居,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男人,大概有二十七八岁。他把我带到一株老的掉了皮的腊梅树下,葬下了小姐姐。

这是2009年12月,小寒,书上说:雁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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