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雀
没有人记得她,除过我。是的,我记得她。
她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之中,她似乎是没有笑过的,她的笑总是模棱两可,眼睛和嘴巴都不能够在一个点上。她的表情是极不自然的,仿佛是有谁在一旁不停地紧紧盯着她,她是在怕着什么。她的话也是少的,仅有的几句话也像是遗失在风中里去了,没有谁能真正听懂她在说什么。我想,她肯定很寂寞,如我所想的那种寂寞。
我喜欢叫她雀雀。
雀雀穿着尼龙的深红色长裙,翘起来的短发,她的脸微微发红,许是在空调房呆太久的缘故。她对坐在旁边的我说,“我先走了啊。”
我连忙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风吹着雀雀深红色的长裙,风吹得愈大,裙子在她的腿上就裹得愈紧。仿佛是憋了多大的怨气似的,仿佛是那守寡多年无人记起的独居寡妇。
一
在雀雀的记忆里,莲花巷的山是没有形状的,因为她只记得其中发生的事。父亲拉着架子车去装麦子,想要翻越这高山,母亲和姐姐们都在使劲推着架子车。单个人要上山就辛苦,何况还要推一个有轮的车子上去。每个人都累得不行,雀雀却还偷懒,手放在架子车上,身子伏在车子上,看起来很吃力,实则不费一点力。雀雀还记得,放在山上的架子车,本来是用石头挡住轱辘的,但贪玩的她拿掉了石头,于是架子车顺着坡,推着她向山下飞奔而去,耳边呼啸的风啊,雀雀从来不知道还有那样的风声,此后是再也没有遇到过的,她为此失掉的门牙也是再也没有长出来。
夏天割完麦子的下午,架子车完全交给了父母,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拖住轱辘转动的速度。父亲按低架子车,力气都往后使,母亲站在架子车后面,用来增加重量。雀雀和姐姐们,则有另一种下山的法子,莲花巷的山都被开垦成农耕地了,一层一层的,他们就如青蛙般,蹦蹦跳跳,跳到了山的最低端。这跳的过程中,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遇到蜂窝,比如遇到蛇,再比如看到一株冒出来的枣树,不顾危险去摘枣子吃。蜂窝是最让人怕的,如果一不小心踩在上面,那全身上下都是脓包了。痒和疼相更替的作用在身上,又不能用手去抓,忍着皮肤的突然膨胀,忍着被咬的地方变成异己的东西,真真是一种言说不出的悲怆。还有突然而来的黑夜,那时还不知日蚀月蚀之说,只觉得是什么妖魔,吓得只剩跑……山就这样,在雀雀心里是内部的东西,而不知外在形象如何。山是好玩的,雀雀觉得是这样。
如果你问莲花巷的人,“你们那的山是什么样的?”
他们肯定会这样回答,“山呵,山上种地苦啊。人辛苦,庄稼也长不好。”他们说完之后,还会有长长的叹气声。
雀雀的思维,也是这样。忘掉了外在的,只记下内容。山呵。若干年后,看着桂林秀美的山,雀雀挖空心思的去想莲花巷的山是什么模样?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似乎是这样,又似乎是那样。或许,莲花巷本身就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莲花巷是缺水的。只要一下雨,家家都拿出自家的盆、翁之类,来装雨水。水并不清澈,但只要放在院子里沉淀久了,杂物就会沉淀下去,上面的水可以舀出来煮饭。“不脏不净,吃了没病。”这句莲花巷人人都在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水果不洗吃掉,就连长满毛的桃子,在穿着的脏鞋上擦两下,便可以塞进肚子里。至于洗澡吧,有些人可以好几年都不洗,或者在夏天正热的某个午后,端着一盆水,到后院,沐浴着阳光,匆忙洗这来之不易的澡。水的缺乏,让莲花巷的人性子都是干烈的。
若是仔细去听,便可以感觉到。“你少管,自己拿个饭麦(关中方言,玉米的意思)芯芯擦去。”
莲花巷啊,若是没有记忆,便只剩残缺。生活是平稳的,夏忙冬闲,合着自然规律,从来都不违背。就拿晒着的玉米来说,天晴了拿出来,要是有下雨的苗头,便立马装进袋子里;太阳出来了,再晒。如此周而复始,只是简单的循环。有时生怕哪里会截断,日子戛然而止。但终于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几辈子了,几十、几百辈子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莲花巷的事情,也是一波一波的。最早是种苹果树,家家都有大园子,这大园子里面还有一栋小木头房子,用来看苹果,免得人偷走。种苹果也是讲究技术的,比如说剪枝,打农药,套袋子,只有套袋子的苹果才长得光滑。苹果成熟的时候,还要分类,将好苹果、次好苹果、次次好苹果分开,之后将它们装在箱子里,再装在大卡车里。那时候虽然种苹果,但雀雀说,她吃到的,全都是烂苹果。母亲说烂苹果才好吃。雀雀想,母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虫子咬的肯定是好苹果呀。这么想,她就不怪母亲不疼爱自己了。苹果太多,不值钱了,苹果园就荒废掉了,大家开始种西瓜。西瓜连成一大片,那是孩子们的乐园。夏天了,孩子们成群结队的游荡在西瓜园里,他们将西瓜在地上摔碎,熟的吃掉,生的则扔掉,继续寻找能吃的西瓜。整片西瓜园一片狼藉的横着,大人们看到了,骂骂唧唧的,但脸上仍挂着笑:他们知道,这里面也有自家的孩子。再之后,西瓜也不值钱了,家家户户喂起了奶牛,雀雀时常跟母亲去交奶,为了浓度达标,雀雀看到好多人将白白的东西放在牛奶里。之后的之后,建起了水泥厂。没有了耕地,人们都涌向了城市。莲花巷变得空荡荡。这已不是雀雀心里所留恋的莲花巷了。
莲花巷是雀雀的一部分。他们天然联系,不分你我,如此之紧凑。
二
莲花巷的戏,是每年的二月十五。二月十五,说的是农历。乡下人不管说啥,都是用农历,结婚啦,丧事啦。乡下人跟天地跟神灵离得最近,农历准确的说明了一年四季该干点什么。乡下人太实诚了些。
乡下唱戏的日子是规定好了的。戏是唱给神灵的,戏台通常搭在庙旁边。戏台是临时现搭,用土垒起来,再在旁边用布棚围着。戏子是从县城请来的,每家每户平摊请戏子的钱,轮着给戏子管饭。戏子在乡下人眼里是顶高贵的人,因此,只要挨到哪家管饭了,总是尽着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台上唱戏,台下更有许多花样,卖饭的,卖零嘴的,卖衣服的……
往往到了这时候,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过来看。乡下人的亲戚总是多,十大姑八大姨的,都能扯点关系出来。
要去看戏,小板凳是必不可少的。男人在胳膊间夹个小板凳,嘴里哼着“三娘不是亲生母,你的亲娘是哪个”,碰到熟人了,便停下来喊着说,“走,看戏走。”说是说,并没有要等的意思,人就自顾自的走开了。小孩子却是成群结伙的,从家长那讨得钱,在台下的集市里逛来逛去,仿佛有着无尽的美味,买个酸溜溜,再买个棒棒糖……想要买的太多了,只是口袋里的钱不够。看到抽奖的,兴奋的去了,旁边的小伙伴也闹腾着,结果,啥也没抽到……于是互相埋怨,指责是对方出的瞎主意。不过依旧快乐,去戏台边转转,再去寺庙里走走,有时碰到正在上香的家长,抓着要拜佛,要往手腕上系红头绳,孩子通常一溜小跑就不见了,只留下家长“这碎怂”的轻骂。女人呢,必要去庙里上柱香,若有事要相求,就要花许多钱出来,烧高香,上功德钱,撞钟……
雀雀也爱看戏。说是去看戏,其实哪是呀。无非是母亲给点钱,拿钱在戏台下面的摊贩上买点好吃的东西。小孩子都是这样。但雀雀的不同是,其他小朋友都是一伙一伙的,雀雀总是一个人。就连去戏台的路,雀雀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走大路,而是顺着一条水渠走。这是她发掘出来的一条路。二月十五,正是初春,水渠两旁的草颤栗的伸出身体。这里没有路,路都是被雀雀踩出来的,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有时渠中的水会流出来,藏在草下面,隐蔽极深。这条水渠在大路下面,它比大路低了许多。雀雀走着走着,常会昂头去看走在大路上的人们。人们的身影和两边包围着的山重叠起来,山高,人也高。只有雀雀是低的。
戏台旁边,还有一个清凉洞。说是洞,其实洞不大,洞口有水渗出。人们常常从家里拿来桶或瓶子,灌点水带回家去。据说清凉洞中的水,用来熬药,病容易好,用来喝,也是极香甜的。但让雀雀感兴趣的,是清凉洞后边的山。在山上,能看到坟墓和松柏。她喜欢松柏的叶子。那是分散的,不整一的,破碎的。山路有一段是陡峭的,差不多呈九十度;路很窄,只有两个手掌合起来那么宽;而且山路底下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洞。很多小孩走到这里了,吓得哇哇大哭,他们折回去不是,往前走也不是,就堵在那里。人越堵越多,也越来越觉得害怕。
雀雀并不怕。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拨开人群,从中挤过去。她坐在陡峭的山路顶端,忽溜一下,滑了下去。
但凡认识雀雀的人,都说雀雀是个乖孩子。他们称赞雀雀的乖,称赞雀雀学习的踏实劲。这可乐坏了雀雀的爸妈,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多希望雀雀以后能够出人头地。
雀雀想不懂,为什么大家要说她乖。
就像现在,当别人都害怕时,雀雀从陡峭的山路溜了下来。她感觉到耳旁刮起了一阵风,她惊颤于自己的耳朵也能制造风声,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风上。溜到底端,耳旁的风也停止了吹动。她回过头,想寻找风的踪迹。却只看到聚集在那里的一群人,他们似乎想仿效雀雀溜下去,他们坐在那里,高高的山头只有许多头的摆动。
雀雀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乖。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乖和不爱说话之间,毕竟还存在差别。
雀雀小时候,常跟着母亲一起去割草。刚收过麦子的地,只剩下未割干净的麦茬,这是一片又一片的麦茬地。雀雀和母亲割的草,通常是生长在庄稼地的边缘,或者路的两边。这些都是荒野的力量,没有任何施肥,却毅然生长。这个季节生长最多的是臭蒿,长的高且大,带点淡淡的臭味。牲畜也是会挑食的,它们不吃臭蒿,用嘴将臭蒿拱到一边去。雀雀自然不懂得这些。她看到那么多臭蒿,顿感一阵兴奋,拿起手中的镰刀准备去割。臭蒿像是一棵树的形状,叶子是毛茸茸的花边模样。她左手刚抓住臭蒿的中上部,就感到手心有什么东西在滑走,湿滑的触觉。雀雀急忙松开手,扔下镰刀,本能的退后了几步。这时候,她看到一只蛇从她脚下滑过。
她转身迅速跑到母亲旁边。许是跑得太快的缘故,雀雀的脸上阵阵红晕,她大口喘着气。她怔怔的望着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
雀雀摇头。
“咦,镰刀呢?刚刚给你的镰刀呢?”
雀雀指指那边。
“让不要来,不要来,非要跟来,又帮不了啥忙,尽添乱。去,把镰刀拿回来。扔那被别人捡去了。”
雀雀回到了那朵臭蒿边。她捡起镰刀,想着刚才那条从手里挣脱开的蛇,光溜溜的。她想,不都说蛇是会咬人的吗,为什么刚才蛇没有咬自己。雀雀还记得,当蛇逃走的那一瞬,似乎昂起头,看了身后站着的自己。她不知道那条蛇跑到了哪里,她想是不是自己打扰了那只蛇的美梦。她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愧意。“蛇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嘛。”镇定下来的她,说给自己听。
自那以后,雀雀没有摸到过比蛇更光滑的东西。
山的那一部分慢慢的变暗了,与山一同隐退在天空里。莲花巷连绵起伏的山总是与天空紧紧相连,只要是登上了莲花巷的山,就能走入白蒙蒙的天空之中。莲花巷的傍晚就是这样,一点点,一些些,慢慢地就变暗了,变黑了。光线与颜色的变化融合在一起,一颗颗大树变得只剩下躯干,一朵朵小草变得瘦弱,远方的一切都已混合,眼睛也被抓走了。等到最后,黄土地也暗了,褪了色。褪色的黄土地终于将一切都染成了黑夜,包括莲花巷的人们。
三
当决定提笔写雀雀的时候,便知道,这是太难的一件事情。我并没有真正参与过她的生活,只是远远的站在外边,凝望与注视,有时也会猜测,但永远都没有真相。真相在这里,只是谎言。
十二岁时,她来了第一次初潮。那是夏天,太阳晒得正好,她感到下体有什么东西流出,黏黏腻腻的触觉让她觉得难受。内裤上沾染的鲜红血迹,和太阳光并在一起,她傻住了,呆立在那里许久。斑斑血迹似乎要刺进眼睛里,让眼睛就此瞎掉,就此什么都不再看见。她出于害怕,闭上了眼睛。
之后,她进了房间,反锁住门。她从衣柜里找出来替换的内裤。在比她还高的衣柜边,站在凳子上,取过一卷卫生纸。她将卫生纸撕了很长一截,折两个三角,再对折。
太阳强烈的温度都快晒到人心里,爆炸开了去。雀雀在院子外面的水渠边,洗那条沾满血迹,似乎也沾满罪恶的内裤。她不停揉搓,但依旧能隐隐看到微红的痕迹。在那条从水库中抽出来,准备浇灌庄稼的沟渠里,雀雀俯下身,仍是拼命的揉搓,许久之后,她撑开,微微举起,在太阳的反射下,那些暗处涌动的微红,更加嚣张了些。雀雀看到黄土浑浊的水,变成了赤红,要流入到灌溉的庄稼地去。她有点害怕,像是一场罪恶要被众人揭晓。她停住了手里的揉搓。
这时候,雀雀听到母亲的声音。
一向说话大声的母亲,俯下身来,细声问道,“是来那个了吗?”
雀雀讨厌母亲这么问。她想,你不是一直都不关心我嘛,干嘛这个时候来关心我。从来只知道给我吃烂苹果,这么不关心我,这时候跑来干嘛。雀雀不理母亲,继续掐住一角不停揉搓。
“弄纸了吗?”
雀雀点头,她多希望母亲赶快离开。这块领地里必须只有自己,她不允许别人闯入,包括此刻站在面前的母亲。好吧,她不走,我走。雀雀将水拧干,站起来不说一声走开了。
母亲嘟囔了一句“这女子”,扛着铁锨,又是几小步一大步的往庄稼地走去。母亲老是这样,匆忙的,烧着一堆干柴似的。
雀雀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就光走路,雀雀是大步大步的走,从来都是稳稳的走着。她是走在水上的。
母亲的头发是干枯的黄,是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长出来,没有节制的,漫无边际的生长。母亲的头发漫过她瘦削的黑色素遍野的脸庞,显得如此怪异。雀雀最怕的,便是母亲披散头发的样子,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会比这更让她害怕。母亲是瘦的,除过腰。雀雀总是想,母亲的腰上是不是纠缠了好些蛇,蟒蛇,所有的蛇都缠在了母亲的腰身。
雀雀的脸上常年堆积着雀斑,雀斑就是她的忧愁。然而,她将母亲脸上的雀斑视而不见,她在镜子中数自己脸上的雀斑,却从没有站在母亲面前,睁开眼,看母亲脸上常年的斑点。
没有人会将母亲想象为一条蛇,除过雀雀。
在别人,母亲是依靠,是庇佑。而在雀雀,什么也不是,如果是,也只能是一条蛇。母亲没有告诉过她生理期不能碰凉东西,不能干重活,甚至初潮,雀雀都刻意让母亲保持了缺席状态。从十几岁开始,雀雀的生活就完全变成了她自己的。她太早学会了自立。
在雀雀记忆中,夏天是和一阵阵眩晕联系着的。太阳挂在天边,斜着眼,一脸的坏笑,它故意散发出原始的热量来。一大片的麦茬地,雀雀跟在大人的身后,捡他们遗漏的麦穗,不,雀雀不是在捡拾麦穗,而是在捡拾太阳。她的手里握住了许多太阳,她在太阳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看到眼神中眯着笑意的雨滴。她的头脑中有蜂蜜嗡嗡作响,它们是要采蜜吗?
还有天上挂满星星的麦场地。雀雀躺在蛇皮袋子上,看着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四面寂静,一阵麦草秆落下的声音,都会吓得她直眨眼睛。那么静,竖在麦场中央,装满小麦的袋子,鼓鼓的,直挺挺的站立,雀雀觉得,那些袋子上有两只眼睛在盯着自己。雀雀用小的,细嫩的声音哼起不成调的歌。父亲,母亲,还有推走的架子车,还不见来。雀雀数起了星星。
雀雀喜欢县城。城里姑姑家的弟弟带着她,在县城里跑来跑去。她觉得县城好大,她觉得县城里的人都长得好看。
四
“雀雀,听别人说,你结婚了?”
“嗯。”雀雀答道。
“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我没有想到过你会这么早就结婚。你看我,还是一个人呢。”
初冬的桂林,飘荡着一股浓浓的桂花香,桂花的香味不仅停留在人的鼻尖,它甚至飘进身体的各个部分,那种香味,不是自外界而来,它来自于人体。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结婚。这似乎不是我的决定,更多是天意如此。你说他有多好,你说我有多喜欢他,听起来都像是笑话。毕业后,我去一家幼儿园当了老师。当时家里人是反对的,他们实在不甘心一个研究生,毕业后去当中专生就能干的事。我去应聘时,招聘的人也是一愣一愣的。那是个很小的幼儿园,据说园长都只是本科学历,学校总共就没几个人。”
说到这,雀雀低下身去系鞋带。空荡荡的街头,她蹲下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天空都低了头。雀雀蹲下的姿势,像是一只鸟,带伤的鸟,却又执拗的要飞开去。
白色帆布鞋,深红色尼龙长裙。白色和红色,红色和白色。
“我哪像你们,都追求事业去了。一个比一个成功,什么大学老师,编辑,公务员……都很好啊。只可惜……”
“什么?”我盯着站起来的雀雀问道。
“我做不来。”
“我们都以为你会成为一个诗人。”
“诗人?那时我最烦别人这么叫我。”
“还写诗吗?”
“早不写了。之前总以为结婚是别人的事情,没想到现在都挨到了自己身上。要说结婚后的最大变化,那就是,再也不瞎写那些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医生。我在他那看过病。再往后,他常常过来找我。身边朋友都说他好,工作稳定,家是市里的,有房子,让我仔细想想。然后,还没有想明白,就糊里糊涂的见了双方父母。就这样喽。”路灯打在雀雀有斑的脸上,一闪一闪,犹如池塘里的鱼儿在拼命跳跃。
“就这样?”我重复着她的话。
“其实,这中间也闹过无数次分手。是的,我不爱他。要说爱,真的谈不上。虽然我会在他生日时,千方百计给他惊喜;虽然我会写肉麻的情书给他,但你知道吗?那些情书,我自己写着都觉得恶心。我是在欺骗自己。就这样吧,我经常这么安慰自己。但又觉得既然不爱,为何要勉强,要这么委屈自己。分手吧,我们分了很多次,每次我都下定决心,准备好了离开他。可一看到他的挽留,他的眼泪,又动摇了。分分合合,我们还是结婚了。”
“他对你好吗?”
“还好啦。不过,我总觉得这种好不会持续很久。特别是等到他了解我之后。我不再写东西,更多是由于他。有一次,他看了我写的诗,惊奇的问,‘这真的是你写的?’我点头。他又看了几遍,说‘这跟我看到的你差别很大啊’。是的。这些差别我也怕。”说完雀雀转身望着我说,“好了,你送我到这吧。你快点回去吧。他们还喊着要去K歌的。”
“上学那会你一唱歌,就唱王菲的。我还记得,那时你和王洛……唱那个《传奇》,真好。”看来我真没有管好自己的嘴,同学聚会之前,都告诉自己不要在雀雀面前提起王洛。结果要走了,还能扯出这么不该的话题来。
“哦”。雀雀淡淡的答应道。忽然又抬起头来问我,“怎么,这次王洛没来,还以为会见到他呢。”
没想到雀雀竟如此冷静,我舒了一口气。“这次聚会好多同学都没来,本来以为你是不会来的,念书时,这些活动你都不会参加。”
“就是来看看嘛。好了,我走了。再见。”雀雀刚说完,就背转身往前走去。雀雀走路还是那么快,丝毫未变。一身尼龙的深红色长裙,走在落满枫叶的街道中,红黄相衬,吱吱作响。她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她了,她双手插在兜里,风吹起本来就翘起的头发,吹起红色长裙,我望着这样的背影,听到自己的骨头,跟着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响声。
多年以前,也是这么注视着她的背影。她手腕上的刀痕还在,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鲜艳。她面色惨白,笑着跟我说再见。她的笑容实在不多,但这样的笑容我宁愿没有。雀雀脸上的雀斑隐在了皮肤之中,看不见雀斑的跳跃,她整个人都不动了似的,灵魂出窍似的。她背着大而沉的双肩包消失在了人群中,当人群覆盖,喧嚣围绕,我抬起头,发现车站内空无一物,只有一条用白粉画的线,直直的线条,通向了一身素白的雀雀。
五
也是在那一段时间,或者说只在那一段时间里,雀雀的脚步变得踏实了许多。以前的她,给人感觉是走在水里的。
“那是和莲花巷全然不同的村子。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我的记忆停留在了家门口的那个沟渠,特别是晚上,它潺潺的流水声,让我很快进入梦乡。等离开了莲花巷,常会虚构出那种声音来,它在大脑中来回贯流,形成江河,形成难以抵抗的暴雨,它不断的击打内心。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如同钟声,一秒,一秒,又一秒的转动。”雀雀的手摊放在腿上。用左手大拇指不停挠着右手手心。她说道,“我跟王洛去了他们家。就只是路上的折腾,我就已经有些受不了。有很多处的路都是没有修的,还是坑洼的土路。坐在车上,一路上都在绕,绕过来绕过去,当时感觉头要爆开了似的。我想到了小时候玩的迷宫,我只玩了一次,当绕了无数次还没法走出时,我蹲在地上哭了。你们知道吗?当时坐在车上,我特想哭。最后,我没有哭,而是呕吐了起来。眼泪竟然能够转化为那样肮脏的东西,我真没想到。”
雀雀继续说着。她躺在沙发上,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地板上放着一个沙漏。沙子从细小孔中不断流出,就这么细小的孔,仿佛代表了它们生命中所有祈愿,所有冲动;它们在抛弃,又在寻找。
墙壁是白的。雀雀的声音也是白的。
“那个村庄蛮美。不,不是美。只是和我见到过的,和我所想到的,是不一样的。整个村庄是一个圈,环环相扣在一起。刚进村里时,路两边是条河,河宽路窄,我以前以为自己是迷恋水的。真的。我一直以为这样。‘噗嗤’,一个十五六岁的男生,呼哧扒下衣服,跳进了河里。他的衣服堆在路上,挡住了本来就窄的路。我被他吓到了。那时,突然之间,我有种感觉,水成全了他,却要吞噬掉我。当然,王洛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依旧牵着我的手,汗液彻底将我们的手凝固在了一起。汗液也是水。”
“他爸妈人倒好。是蛮好的,走时给我一红包。我笑嘻嘻的就接下来了。我和王洛去了他亲戚家,他们都对王洛很好,对我呢,他们说,‘这丫头咋那么爱笑呢。’平时我是呆着脸的,笑一个都懒,没想到现在会被别人说成是爱笑,甚至是爱笑的傻子一样。王洛爸爸是包工头,人看着就精明,眼睛是直的。王洛妈妈个子很低,看我时总要仰起头来。她看每个人都是这样,抬起头,微微张开嘴。他们一家人很少说话,哪怕是吃饭坐在一起,也只是各自闷头吃饭。现在想起来,惟有两句话是记得的,一句是刚见王洛爸爸时,他直着眼睛,扫视了我全身,两只手抱在胸前,对着王洛说,‘以为你会找多好的。’另外一句是王洛妈妈的,我们快要走了,她把红包塞在我手里问道,‘雀雀,你爸爸姓啥子来着?’”
“一直努力寻找太阳。以为太阳会驱逐掉身上的所有阴冷,但同时也忽略了,太阳强烈的光,会刺伤我。我不再冷了,却会痛。王洛就是太阳。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这时,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一道细细的太阳光,直射在了雀雀脸上。太阳光和脸上雀斑神奇的融合在了一起,阴暗的,又是在发光的,难以定义。雀雀的眼睛紧闭着,上眼皮紧紧覆盖住下眼皮。她的内眼角常年累积起了颗粒大小的痘痘,很多人说是脂肪粒。雀雀每次听了,都很不以为然的摇头,她想,自己身上都没有半点的脂肪,怎么会跑到眼角上去。雀雀真是瘦的要命。雀雀闭着的眼睛,怎么看,都像是在小心翼翼的窥看什么。
雀雀睁开了眼睛。站在她面前的,穿长衣大褂的大夫,对着她微笑。说道,“谢谢你的配合。今天天气真好,太阳出来了。”
“哦,太阳。”雀雀喃喃的说着。她沉思了很久,仰起头问大夫,“我能等到太阳下山再走吗?”
“可以。”
雀雀走到窗户旁边去,背身,将窗帘拉紧。她微笑了一下,或者说只是微微张开了嘴巴,眼睛闭在了一起。
六
莲花巷是早已变了样子的。
雀雀记忆中的沟渠,潺潺的流水声,被轰隆隆的铲土机夷为平地。那个从她出生就生长的核桃树,也在锯子的噌噌声中,一点点割裂,一点点倾斜。还有曾经堆满玉米,堆满麦子,堆满杂草的院子,也消失了。雀雀的童年,一下子被拔走,拔得赤裸裸。
雀雀住在帐篷里。这是雀雀第一次住帐篷。整个村子人,都聚集在了原先用来碾麦子的场上。一个家一个帐篷,帐篷又无法上锁。原先的私人空间都放置在了公开场面上来,雀雀想想也觉得蛮好玩。她常常会望着远处的高山,高山压着帐篷,帐篷下压着人,雀雀突然意识到,原来莲花巷也是会有束缚的。在莲花巷,雀雀已不能尽情奔跑,她怕踩痛地下的土地。
夏天住在帐篷里,真是一种折磨。帐篷将太阳热量都吸附了过去,攒着,不会遗弃掉丝毫。帐篷是一个天然桑拿处,只要进去,哪怕几秒,立马大汗淋漓。帐篷是能触摸得到的太阳。
占用了村里人几乎所有土地的水泥厂,终于还是盖起来了。水泥厂门口的白色墙体上,用红色楷体字写着,“世界水泥看中国,中国水泥看海螺”耀眼的字,衬着莲花巷人阴暗的脸。与之对应的是一大群外来者,他们操着各种语言混杂在了平静的莲花巷。他们摇晃着身体,摇摆在越修越宽的马路中央,他们横着得意的神情,他们的脸太过鲜艳。
“那个,你那有活吗?我想去哩。”
莲花巷人用颤栗的声音问着,他们声音是吹在风里的,又是急切的,能落回地面的。他们太向往那越来越高的建筑群,太向往那漫天萦绕的灰烟。这些于他们,简直是圣恩。
接着,有越来越多的危险事故发生。有人从最高层掉下来,摔得血肉模糊。“听说连家人都没见摔啥样子。”“这是遭啥罪呀。”“剩下老婆媳妇可咋办,年纪轻轻的。”莲花巷人叹着气。也有人说,“这还是危险呀,以后给老子再多钱也不去水泥厂干了。”莲花巷的人们附和着。事情最后是无声无息的解决掉了,没有牵扯上任何官司。水泥厂给了那人的家属五十万。
事情似乎就这样完了。往后还能从莲花巷人嘴里听到,“我也去水泥厂,死了算了,还能得五十万。”这自然是气话。
土房、砖房的莲花巷,有些破烂的莲花巷,变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小洋楼。一下雨就满是泥泞的路,铺成了水泥路,光滑的很。晚上黑洞洞的莲花巷,安上了路灯,耀眼的很。
然而这些变化,都协力帮助莲花巷变成了空匣子。体面的人都去城市了,他们裹着行李,为了省来回路费,一去就是一年。老人照看着仅剩的几分地,给孩子做点饭,莲花巷里,就只剩下孱弱老人和幼小孩童了。
莲花巷的地基是在一个坑里。他们住在之前种庄稼的地方,而他们之前住的地方,现在是明晃晃的水泥厂办公地。
在坑里,只能被围。又无法自救。
七
“我男朋友啊,他叫王洛。他们家是世学。王洛的毛笔字写得可好了,他过年时常帮村里人写对联。”
“我男朋友啊,他家里人都对我可好了,第一次去他们家,他爸妈就包了红包给我。”
“我男朋友啊,很少对我发脾气,什么都是顺着我,宠着我。要是我哭了,他急得直跺脚。”
雀雀脸上映出阵阵红晕,似乎一只就要展翅飞翔的小鸟,努力的闪动翅膀,想要飞到遥远的天空去。
雀雀身上总是带有莲花巷的许多味道,比如门外流淌的潺潺溪流,再比如风吹的声音。她望着医生浅浅微笑,“我男朋友啊……”
医生打断了雀雀,“我也知道,他很好,对你很好,你们很相爱。”
“是呢,是呢……”雀雀一个劲重复着,她有些激动,她稀疏的睫毛已经止不住的跳跃起来。
“是吗?”
“是呢。”雀雀舒了一口气说道,她的双眼重又紧闭了起来。
沙漏声抵挡住了钟表虚无的转动声。是谁发明了沙漏?他是想要抓住时间,还是想要证明时间的流逝。狭窄的连接管道将两个玻璃球连接起来,沙子在这狭窄的管道中流啊流。它是无声的,可是现在,雀雀听到了沙漏的声音。“沙子流了有一半了吧?”雀雀问。
医生忽的站了起来,他怀疑雀雀是否知道了对她实行的催眠治疗。从雀雀走进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个女孩是正常的。她是刻意做出各种出格的,貌似不正常的行为来。他想拒绝,这太难治疗了。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接受这个“患者”呢?他问自己,是因为雀雀鼻尖的雀斑,眼角的脂肪粒,还是针眼似的眼睛。
不管怎样,医生都决定试一下。那就顺着雀雀的思维走吧,他说道,“跟着沙子,流入另一个玻璃球里面。你能跟着沙子流动吗?”
“不。”雀雀觉得无所谓时,经常会撇开嘴。
“我们肉眼看不到,其实每一次的沙子,都不会完全的流下。总有那么一些,我们无法看到的那些,是黏在玻璃上的。”
“我就是那看不见的。”
“哦,是吗?”
“我们在一起后,我家人、朋友,他们都是强烈反对的。他们说王洛配不上我。我知道,王洛是长得不好看,人胖,有点驼背,脸上还长了一个瘤,就在眉毛中间。老实说,起初我没有多中意王洛。可是,你知道吗?我的性格就是倔。他们越反对,我就越要坚持。然后就和家里人闹啊,吵啊。那几天妈妈晚上老是哭,这都是爸爸后来告诉我的。”
雀雀继续讲着。我们在一起后,我比之前更加孤独,我跟他在一起常没话说,我不想跟他说话,他就一直说啊说。相比这,我更想要的是安静。可是王洛不懂。我又不能和其他人去说这些。很多人说我自傲,哪是啊,我只是自卑的要命。王洛根本不懂我。可笑的是,我们家人说王洛配不上我,他们家人都说我配不上王洛。王洛经常会提到这一茬来,他说,雀雀,我们家人都不支持我俩。其实他们说的也对,说完他还会再附加一句,你觉得呢?
我多想冲上去跟他喊一句,谁他妈稀罕你。
哎,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我从来不知自己会有这么好的忍耐力。我忍下来了。
“其实也还好。”雀雀无谓的笑出声。她鼻尖的雀斑都被抖落掉了。“还好,还好啦。王洛这人,就是这样。不然,他怎么会偷偷从家里拿出户口本来,跟我去办结婚证呢。那天我们专门穿情侣装去拍照,是大红色卫衣。我不喜欢太鲜艳的颜色,这是王洛挑的,他说穿大红色喜庆。我想想也是,就答应了。结婚证的红色,衣服的红,再加上我们没有笑开的脸。”雀雀停了一会,又说道,“怎么都觉得像是一场恐怖片。”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看恐怖片,经常觉得无聊就睡着了。”说完,她笑了,她笑的很大声,穿过了房顶。
沙子已全部流入了另一个玻璃球中。沙漏,它也是红色的。
八
雀雀,我要怎么去写她?她美吗?不,她从来都没有美过。她皮肤上的雀斑使她显得死气沉沉。她怎么也挺不直的背,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年迈老人。她不美,没人说过她美。
她只是羞怯,这是发自内心的羞怯。看到一朵花,她不是俯下身去轻嗅,而是发狠般的摘下一朵来,揉在手心,揉成粉末的,残缺的,如她那般的。
是的,雀雀只是羞怯。她无法容忍自己的羞怯,为此,她用尽各种法子来摆脱。
她做梦,假装自己不会起来。
她说话,不停的说。假装自己在说着自己。
雀雀拼命的去想象那些震动声,叫喊声。她看着教室里的桌凳如何移动,如何彼此撞击。它们晃悠在发白的教室里,衬着尖叫的人声,四处跑散的人群。雀雀感到桌子腿戳进了眼睛里,它在欢快的扭动腰肢。
然而,不是这样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雀雀的脖子因长时间眺望而觉得酸疼,她多想一跃跳入这样的天空啊。终于在此时,雀雀活在了自己所幻想的世界里,而且这世界是如此的真实。眩晕才是真实。
“刚才啊,大家都往下跑。哎呦,现在想起来都感到那场面……”
“那可不是。开始我还没反应上来,在那傻愣着。”
“一个比一个跑的快,都可以去当运动员了。”
世界顿时变了个样。那么多人涌在校园里,那么多兴奋的脸庞。雀雀低下了头,她酸疼的脖子太需要休息了。
地震——在雀雀的世界里,完全变成了外在强加的东西。这个能威胁到生命,人人都看得颇为重要的东西,在她眼里,变得不足挂齿。她没有感受到,抑或说她没有感知到的能力,于是,在大家都疯狂奔跑时,只有她,在仰起头看着天空。她觉得天空真美。她第一次觉得美,是这样子的,激荡的,酸疼的,可以直接触摸到的。
难道不是吗?
雀雀在人群中看到了王洛,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布满红血丝的脸上,似乎有着十足的温度,不,那应该算作炽热,犹如烧爆的白炽灯,烧得通红的黑炭。雀雀觉得,王洛的脸会像气球一样,“啪”一声,爆炸开来。
雀雀觉得可笑,她忍不住刚想笑出声,便听到了王洛的喊声,“雀雀,雀雀。”王洛跑到了雀雀旁边,在王洛站到雀雀旁边的那一刻起,雀雀感觉到一阵闷热。
“你的脸……”雀雀用笑与不笑之间的表情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开心。”
“哦。没什么呀。”雀雀沉默的表情,总可以瞬间就表演到位。
“你在说什么,什么没什么呀?”
雀雀摇头。雀雀感觉到累了,她的累,总没有征兆的突然降临。原来地震的感觉是这个样子的:它能让王洛的脸变成火,让雀雀的心变成冻在最深处的那层冰。
地震的影子仍旧在。人们脱离了正常生活轨道,为自己的生命整日担心。一大片的帐篷支了起来,人们回到了天地之间。
雀雀这时候想到的,惟有莲花巷,莲花巷的帐篷。
而关乎那神秘的死亡,除过王洛通红的脸外,她觉得什么都是可以忽略掉的。
九
在四处封闭,连窗户都关严实的房间里,就算是晒着太阳的白天,也感觉阴森非常。“是的,我们就这样结婚了。”雀雀淡漠的话语,也是在极力衬托着这样的环境。
“王洛这人,是很有自己的追求。我们两个有极大反差,我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这样也好啊,他的追求很容易就能变成我的追求。事实也是如此,就像我们结婚。我们瞒的真是天衣无缝,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我爸妈。一直到几个月后,我们分手,这个秘密才被迫公开。”
“就在六月,地震发生后不久,我和王洛分手了。地震是什么,它让一杯水从杯中溢出,让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轨道中。王洛如此惧怕死亡,是我所未预想到的。我和王洛,压根就不在一个轨道中。我和王洛在一起时,所有孤独都来找我。等我和王洛分开,连孤独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剩下。”
雀雀的脸是干瘦的,鼻尖由于缺水,有些起皮。她说完咂摸一下嘴,对坐在身旁的医生说道,“能给我点水吗?”
“我自己缺水的很。”雀雀喃喃的说,她坐了起来,头低下,像是在注视着水杯,但其实她的眼睛仍然紧闭。雀雀将医生递过来的杯子攥在手里,她用尽全部力气攥住杯子。也许是用力过大的缘故,她的脸憋得阵阵红晕。甚至,有牙齿颤动的声音。雀雀冷笑一声,如鸟儿在逆风中飞行。她的眼睛虽然紧闭,但仍能感觉到眼睛扑朔的闪动。她变换了说话的调子,用纯生物学的语言说道,“可惜的是,自杀需要勇气。”
雀雀的声调顿时具有穿透器皿的能力,她将每个字音都无限拉长,悠远的回声中包含无穷惊恐。不,这又是一种平淡,淡到了极致,犹如拿一支没有颜色的口红涂抹,只剩下那些姿势:弓着身,望着镜子,人与镜子彼此对视。雀雀是在跟镜中的自己说话。
“我每次挽起袖子,盯着肉中裹着的血管,都觉得体内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在打架,在跳舞。深夜里睡去,会被它们游走的声音惊醒。王洛和我在一起,给我带来了更多孤独;与王洛分开,所有的孤独也都弃我而去。我的生命里只剩下这些虫子,只有这些虫子。我要杀死它们,可是我怕疼,你知道吗?我是那么惧怕疼痛。”雀雀已接近于怒吼,她之前细小的声音,此时已经被无限膨胀开来。变形与扭曲,要是用在某个人身上,真不是什么好词。
“所以,每次拿着刀子放在手腕时,心中的悲凉大于欢喜,因为我知道自己下不了决心。可是为什么又要这样呢?我们宿舍的人都很好,是真的很好。他们忍受了这样的怪癖,他们得承受这些不该有的恐慌。他们惊颤的从手中夺过刀子,他们的脸在层层抽动。他们是真的怕。”
桂林的风从来都不肯省点力气,它卖命的吹着,如同在行使一份神圣职责。它把人的心给吹透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雀雀。雀雀散着头发,风将她的头发吹成漩涡,我想拉她一把都不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人在漩涡中暗自挣扎。雀雀脸上的雀斑更明显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疤痕。一个个疤痕烙在脸上,看着实在太残忍。我盯着她那已经发灰了的白色帆布鞋,鞋子在不停转换步调,鞋子不是雀雀,雀雀又是鞋子。白鞋子太娇贵,太阳的曝晒会弄黄它,泥土又会弄黑它。“而雀雀呢?”我在心中不停问自己。雀雀从来都不娇贵,她太会伤害自己。可是,她又那么害怕疼痛,都不敢在胳膊上划得深一点。
进站时,我将行李箱递到她手里。她眼睛湿润,眼睛和鼻尖通红。她说,“谢谢你,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桂林于她,实在不是太好的地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莲花巷。莲花巷的风从来不会吹得这么大,吹得她忍不住落泪。
十
莲花巷是一个谜,不能醒得过早。
祖坟边,有雀雀所爱、所讨厌的两种东西。雀雀经常淌水过去摘祖坟边的桑葚吃。鲜红的、深黑的桑葚塞在嘴里,雀雀的嘴完全变了颜色。雀雀板着桑叶,在缝隙间寻求桑葚,对于雀雀而言,这是一种奇迹。祖坟边还有一颗柿子树。这是莲花巷最大的一棵,快过年时,整个莲花巷的人都会赶去,男人上树打柿子,女人和孩子在下面捡柿子。雀雀讨厌柿子,吃了柿子就会便秘。当然,小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便秘这两个词。她只知道,无数个下午,她蹲在房檐后面的高地上,憋足了劲,才出来了硬似铁的东西,大冬天的,她觉得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讨厌这个样子。
那时间,水泥厂修建了,莲花巷的祖坟必须迁到山上去。祖坟本来紧挨着莲花巷,在水渠边。莲花巷的人也有反抗,说什么坟是讲究风水的,哪能随便挪。也是抵抗了有一阵,慢慢地,人们发现,村长家的坟不见了,村长一个门房的人坟不见了……莲花巷的人都心慌了,他们听挪坟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挪坟费……他们心里想着钱,嘴里骂着娘……越来越多的人,偷偷摸摸,深根半夜的,就将祖坟挪了……照例是买一口新的棺材,桐木的,质量最好的,不易腐蚀的,节省的莲花巷人在这一项开支上,反常的舍得花钱……还没挪的人,乡长来各家做工作,不听劝的,听劝的,都一样,让轰隆隆的推土机推去坟头,看还有什么招……雀雀扶着八十多岁的爷爷,爷爷的头发已经花白。雀雀感到爷爷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听着爷爷嘴里不停重复着“造孽啊,这是造孽啊”。爷爷的颤抖引发了雀雀身体的颤抖,雀雀好害怕自己和爷爷会倒掉。挖坟的人拿着铁锨,锄头不停的挖着土,越往下挖越小心翼翼。挖得久了,显得有些不耐烦。“娘的,这怎么啥也么有。”爷爷接过话头,“造孽啊,坟咋能随便挪哩,真是造孽啊。”爷爷的两只手紧握着拐杖,他的力气全转移到了拐杖身上。挖坟的人还在继续,爷爷长叹一口气,他的叹气也是颤抖着的,一下又一下,一阵又一阵,“实在不行,就,就掬把土吧。”爷爷又望了一眼躺在坟旁边的棺材,他移过去,似乎想摸,又收回了手。
坟墓挪了,莲花巷的风俗仍未变。每年腊月三十晚,坟墓堆上依然会挂满红火罐灯笼。蜡烛从灯笼中透出的亮光,凄惨般的照在山头。墓碑旁烧过的冥纸的黑色粉末,它们被风卷在空中,吹起又落下,落下又吹起,无边无尽。墓碑旁有深深渗入地下的酒,还有摆着的水果,这些水果是莲花巷人舍不得吃的。等到夜深了,鞭炮声响起,家家喜气的时候,天上的老鹰叼走了摆着的水果。“呱呱呱呱”的叫着,叫声充斥在莲花巷的山顶。
雀雀跟着父亲来到山顶祭拜祖先。她站在山顶望着下面的村庄,整个莲花巷都踩在了她脚下。就在这时,她看到王洛笑意吟吟的眼睛,她想,王洛怎么到现在都不放过她,现在,所有的孤独都已经潇洒的离她而去,王洛还要怎样。
那一瞬间,雀雀泪流满面。她因疲倦而难以支撑身体,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