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事不萦怀
江湾村成立高级社不久,水康终于结束了他“不卧蓑衣卧月明”的生活。他回来后,依然住在我家祖屋的下座,与我们隔一天井而居。
或许,他又逢风吹时运转了罢,这一回他带回来的,竟是一个丰润饱满的妇人,还有两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儿子。
那妇人身体壮实,用我们从小学来的话说,叫牛高马大。她慈眉善目,一脸红霞,见人就笑,逢人都会甜声打招呼。好象她见人就熟,凡裁剪缝补不会的,她便跨过天井,冲破水康设置的界限,主动上来向我母亲请教,一声声“大娘,大娘”,唤得如蜜甜,显得十分亲热。
我母亲呢,性本善,手灵巧,人缘好。近邻祥叔家有舂,有一次我陪母亲到他家舂糠做饼充饥,那祥婶竟端了一海碗压得实实的芋饭来,给我们吃。
祥婶好象特别了解我母亲的心思似的,转身又到厨房,用芋叶另包了两个饭团,放在我们装糠的竹箩里,然后对我母亲说:“大娘,你母子俩就放心吃了这一碗芋饭吧,等会你就将这包饭团带回去给阿奀,阿聪。”
我母亲看了看祥婶,一言不发,只是那双大眼愈发明亮。那是一段怎样艰难的岁月啊,但人性的善良与温暖,始终如一盏盏灯,一支支火把,给我照路,予我温暖,让我明白人生路上始终有爱,世态也并非都炎凉。
我母亲见水康家那妇人主动上门,自然乐意教她、帮她。还叮嘱我叫她二婶,那妇人乐得咧开嘴笑,连声对我说:“乖,乖!”
自此,来来往往中,二婶将我母亲当作亲姐妹般看待,口无遮拦,什么知心话都跟我母亲说。水康二叔对我们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原来这妇人,娘家是北部湾畔渔村的。她嫁的也是当地的渔民,撑一小艇在浅海捕捞讨生活。夫妻恩爱,如胶似漆,三岁抱俩,生活说不上富裕,但尚能温饱,一家人的日子,也就过得安然。
想不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她的丈夫连人带艇葬身海里。她自此失去了主心骨,没有了生活依靠,只好将两个儿子送回娘家,托母亲照看,她平日耕作,种稻种薯,退潮时,便随那些妇人和妹子,去滩涂掘沙虫,挖海贝,用竹竿扫蟛蜞,舂蟹汁,挑去安埠卖。后经人介绍,嫁了水康。
那时候,我的母亲也就三十多岁,她眼光灼灼,心灵手巧,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画花画草,画虫鱼禽鸟。只见她裁纸磨墨,写好画好后,就裁剪成形,粘贴在布面上,按形刺绣。她做的无非是小孩戴的风帽、背带、披巾、老人戴的头包,或者布鞋。二婶有空的时候,也会来帮忙。
每逢大平圩日,我母亲便捡拾些成品,乘船过渡,在集市上摆摊,得了钱,就买油盐,扯布回来给我们做衣服,做鞋面,或做各种物件的料。
有时候,我母亲还会用竹篮挑了这些手工制品,到附近各村去换米、豆子、薯芋回来,让我们吃胞肚子。凭着她的善良和手艺,获得那些农妇对她的尊重和报酬。
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想不到六十余年后,在我的脑海里仍记忆犹新。人间何事不萦怀?只是有些人将他所经历的事,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有些人呢,则用文字将它表达出来罢了。
吴鸿勇/文
2018年10月31日下午,写于遂溪孔圣山。
北海地角的海鲜交易•雁韧摄。人间何事不萦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