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宿舍幻灭》
简扶郎踏进寝室的时候孙芙衣正在整理她的床铺,一旁站着一位穿着休闲的妇女,应该有四十左右的样子。
孙芙衣抬起娇俏的脸朝简扶郎打了一个招呼,伸手拨开头上凌乱的碎发。
简扶郎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有些发愣,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然后开始寻找自己的床位。
离家几十公里,学校排不上名号,住宿条件勉强,周围缺乏娱乐设施。简扶郎郁闷的放下行李箱。
颇为不熟练的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从行李箱中拿出。
第一次住宿。心中的慌张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开始酝酿,在看到这个学校的真实面目后达到顶点。
她觉得无力。
以血缘为链接的庞大家族里,年纪相仿的堂哥堂姐都铆足了劲进入全国排名前十的象牙塔。
父母眼里不学无术的简扶郎即便补了整整三年的家教课程。
仍旧是在三流大学里选择未来。
沉闷的四人间充斥母亲的唠叨。
简扶郎皱着眉把带来的护肤品塞进学校为她们归置的柜子中。
她向来万事图省心,能坐着绝不站着。
仅仅一个书包的物品而已,但看上去她比打理掉整张床铺的母亲更加疲惫。
处理完这件小事,她摇起暑假去苏州买的折扇坐在凳子上大喘气。中途另外两位室友已经拍马而来。
最早抵达的孙芙衣轻声细语的和母亲商量起今后在学校的打算,繁冗的言语中流露出无措。
大约也鲜少离家。简扶郎想。
悉悉索索的响动逐渐变弱,其余室友的准备工作相较之她们,显得格外迅速。
行李简单,都只带了生活必需品。双方家长离开的坚决,没有帮忙的意思。
简扶郎歪着胳膊看向身后,紧跟着她来到的室友趴在台阶上正努力的将洗的发白的被子挪到上铺。
她摸索着从桌上拿起一包进口糖果,递给身后的新室友。
“吃吗?”
“谢谢。”
室友也有些腼腆,收下糖后却打开了话匣子。
“这上下铺的结构虽然好,下面书桌上面床铺,可这爬杆也太难上了。”
“谁说不是呢,看来我今晚需要打地铺睡了,这床我实在是上不去。”
“我也要加入。”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简扶郎。”
“钱雀。”
简扶郎终于直面看到了新室友。
五官立体,缺点是眉峰太厉,鼻子偏男性化还有些凹凸,面部线条刚硬。与简扶郎唯一相似的,是单眼皮。
外表容易使人生畏,缺乏少女的柔和,脚上的帆布鞋破了一个洞,交谈间,局促的变换站姿。
贫穷、内向。
过久的观察会引来怀疑,简扶郎不动声色的收敛起小动作,结束了互动。
最后一个进入寝室的室友,装扮颇像上个世纪的农村少女,圆圆稍尖下巴的脸上,眼睛滴溜溜的转。亮粉色行李箱外部贴了很大的姓名便签——林雪。
收拾好床铺后未曾再露面。
薄薄的劣质床帐无法有效阻隔火热的偶像剧台词从上铺弥漫到地面的每一寸空气,包括女生癫狂的笑声。
简扶郎攥紧手心,重新坐回座位。
——“听到没啊,条件差到这种境地,别学人到处买口红了,劣质品涂在嘴上,你也不怕过敏。”
——“孙芙衣站中立的,你看不出?”
——“少当跟屁虫了,宿舍里,简扶郎至多和你说几句话,你装什么傻,天天上赶着去倒贴。”
——“人家眼里从来都没有你,同情罢了。”
“被动的话,会陷入更深的困境。”
“我是不是该向她妥协?”
“为什么要妥协?这是软弱的表现,她会变本加厉。”
“除了让步。我能办到的好像只有忍耐……一直被排挤,都快习惯了……”
简扶郎不耐烦地打断钱雀,“一味地退让,才会越来越严重,好歹……要做出反抗啊。”
“我试过和她进行谈判,最后被传成是一个仗势欺人的粗鲁女生。”钱雀尴尬的笑了笑,“我长得确实有点凶。”
“这么说,学校里关于你的流言,是她造的谣?”
“林雪擅长交际,又认识很多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大家……经常和她打听各种消息。”
“她为什么要和你作对?”
“……刚开学的那周,周末回家在地铁上撞见了她。当时她身边有一位班上的男生,那个男生认出我是同学,打了个招呼……她误会我们的关系,就被记恨上了。”
“就这样?”
“嗯。”
“你难道不生气吗?她简直不可理喻。”简扶郎被钱雀平淡的叙事语气震慑,她望着对方息事宁人的姿态,失去继续交流的兴趣。
“没关系,我已经很感谢你了。愿意听我倾诉。大学里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指不定过段时间,林雪会厌倦针对我这样无聊的人。”
“你啊——唉。”
清晨的上课铃,击碎叹息。
钱雀脑海中的简扶郎。偏向独立清醒的看待世界,性格坚定。偶尔显得冷漠,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却从来没有附和过林雪,会帮忙说几句公道话。
和孙芙衣玩的最好,平日吃穿总在一起。
不是过硬的关系。她们之间的交集甚少。
但她依然……依然很想与之亲近。
钱雀觉得,她们算是朋友——也许。
“我衣服口袋里的钱是你偷的吗?”
深秋的星期四上午,洗衣房内爆发争吵。
钱雀脸涨得通红,解释的话堵在喉咙.
几个排队等待使用洗衣机的同届女生拿着装满脏衣服的脸盆站在门口,交头接耳。
“我没有偷。”
“穷鬼!不是你偷的是谁拿的呢!整个宿舍就数你最缺钱!”
女子声音尖锐,对面楼层的学生一大早听到动静,凑着脑袋在窗户边看热闹。
“不是我……”
“我才不信,除非你让我搜你柜子!”
林雪目光审视着面前脸色惨淡的钱雀。对方站在偏向水池的位置,嘴唇颤抖,“我不会……不会允许你检查我的私人空间。”
“心虚了?”
如果换作简扶郎,她一定会当场反击,质问林雪的所作所为。钱雀知晓自身的懦弱卑怯,但想起简扶郎说过的话——“为什么要妥协?”
钱雀陡然间增加了底气,渴望转变一点局面。她完全理解简扶郎那句话的含义。
“不可能让你检查。”钱雀胶着双手,轻微点了点头,好似给自己鼓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认同你的诬陷。”
林雪眯了眯眼睛,愤怒瞬间燃烧至顶点。
她在众目睽睽下大力拽住钱雀的衣袖,一路骂骂咧咧的走到属于她们的宿舍房间,“嘭”地一声关上门。
简扶郎和孙芙衣被吵醒,陆续从上铺下来,盯着气氛诡异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空气中涌动肃杀。
破碎的白色布料,深深渗透进床单的红色饮料。
像开败的月季。
房间一侧有暧昧的哭声。钱雀低低的抽噎,举止狼狈,眼泪急促的布满脸颊。
林雪拿起手中撕扯到近乎分裂的钱包,直直的朝钱雀眼边晃荡。“你哪来这么多现金?还说没偷!”
简扶郎扶起钱雀。“林雪,你别太过分,她为什么要偷你的钱。”
短短几十天,明明是和钱雀相差不多的家庭背景,林雪总能凭空生出无端的优越,不停挑起争斗。简扶郎对她的厌恶愈发加深。
“钱包就是铁证!她父母那点工资,光是日常开销都难以为继,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申请免掉杂物费的单子还是你帮她交给教务处的!”
“要偷哪能偷你,你有钱么。”简扶郎和林雪对视,忽略女子激荡在胸口的愤怒。她幅度不小的上下打量,“你和她比,还真说不好,谁更穷一点。”
仿佛灌进了灼热的气息,剑拔弩张的氛围持续升温。孙芙衣拉了拉简扶郎的衣角,附在她耳边,“算了,林雪又不讲理。”
女子敏锐的捕捉到音量缥缈的悄悄话,往前跨了一步,缩短距离。
微妙的对峙在沉默中波涛暗涌。
“莫名其妙。”孙芙衣忍不住朝天花板白了一眼,挽起简扶郎的手臂,“走,我们去买饭。”说完轻拍了一下。
简扶郎下意识明白她的意思。
私底下偶尔谈到林雪,孙芙衣评价她是个喜爱背后嚼舌根的恶婆娘,不屑与之为伍,也害怕被缠上。
顺着谈到钱雀,两人皆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更多是认为她咎由自取。
可怜的人,身上都会背负宿命般的缺陷,让世人无法给予更多的怜悯。
比如难以亲近的外貌,比如寒酸的穿着,比如时不时遇到金钱的问题。
遇到林雪和钱雀的纠纷,互相心照不宣的会想要置身事外。
钱雀听到他们的对话,猛然把头抬起,她用力的拿袖子擦干眼泪。
一样的事,一样的人,一样的结局。
不一样的是,钱雀这次希望简扶郎可以留下来。
别让,别让自己独自承受林雪的尖酸。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她小心翼翼的询问简扶郎。
简扶郎的表情迟疑,她眨了眨眼,对钱雀突然的要求有些迷茫。
“走啦,扶郎,别蹚浑水。”孙芙衣开始拉扯简扶郎,想把人带出宿舍。她才不愿在食堂被人看到与钱雀一起出现。“到时候万一以为我们和她很熟,岂不是丢脸。快走啦。”
钱雀深吸了一口气,拉住简扶郎的另一只手,“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用的是“你们”,她却紧紧盯着简扶郎的眼睛。
林雪在一旁发出冷笑,“让你不要自作多情,人家有朋友,何必拖着你。丢——人——现——眼。”“痴心妄想得有个限度,钱的事,还没完,走什么走。”
“我说了不是我偷的,这是我迟交的学费。开学没凑齐。”
“谁信啊。”
吐口而出的字句像一把刀子扎进钱雀的身体,简扶郎已经被拉到了门外的走廊。钱雀敛下心绪,努力摆出一个微笑,“能和你们一起吗?”
相隔五米,钱雀终于听到了简扶郎的回应。
“对不起。”
——“被动的话,会陷入更深的困境。”
——“为什么要妥协?这是软弱的表现,她会变本加厉。”
—— “一味地退让,才会越来越严重,好歹……要做出反抗啊。”
——“对不起。”
事情过去整整半个月。
宿管阿姨和教务处查看了走廊里的监控,找到遗落在洗衣机底部的钞票。
真相大白的那天,傍晚,钱雀提交了退学的申请书。
“你不念下去了吗?”
“嗯。”
钱雀拎着打包好的行李,在生活中心办理退宿。简扶郎没忍住跟到了楼下。
“你是准备复读吗?”简扶郎继续问。
“不。”钱雀伸手去拿签好的单子,“我父母想让我去打工,负担大学的学费,太困难。去工作的话,能帮到家里。”
简扶郎咬了咬下嘴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不用内疚,刚进学校我就后悔了。还不如早点踏上社会。”
“我不怪你。”
“集体生活不太适合我,可能换个方式,反倒自在。”
“再见了。”
——“再见。”
钱雀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
暗黄色的灯亮起,映出天空乌云的移动,往四周染去,像是巨大的幕布。
下课的人群在归途中抱怨着天气的阴晴难定,简扶郎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聋子和哑巴。
她再也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