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写作的日常性、历史性和时代性——访著名诗人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应邀出席了2019中国.兴化千垛菜花旅游节, 在暮春的一个傍晚抵达了兴化。西川在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邀请欧阳江河做驻校诗人的仪式上说”这相当于一口气请来了五个人,一个是诗人欧阳江河,一个是书法家欧阳江河,一个是音乐评论家欧阳江河,还有一个美术批评家欧阳江河,同时他也是文学批评家,这太划算了!……江河一个人就是一群人”。见到欧阳江河之前我很踌躇,但真见到他:四川人那种精神闪烁的小眼睛,满面喜气的脸,兴奋得像个大男孩。我的拘谨一下子全无,很快就开始了采访:
记者: 作为国内的一流先锋诗人和诗评家,从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至今,您的《悬棺》《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咖啡馆》《雪》等诗歌曾经打动了无数人,我想知道您当初的诗歌写作是源于什么一种契机?
欧阳江河:可能不同作品有不同的写作触发契机。譬如说《玻璃工厂》这首诗的第一个契机: 1986年我参加了《诗刊》组织的第七届“青春诗会“,参加那届诗会的还有西川、陈东东、力虹等诗人。王家新时任《诗刊》社编辑。当时我是四川省军区的军人。第二个契机:在会期间,我们参观了全国第二大的秦皇岛玻璃工厂,我是第一次看见玻璃产生的过程,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想像,玻璃是松散的水被高压之后变成的一个凝固的物体,所以它是透明的。可实际是石头粉碎,玻璃诞生。第三个契机:参加诗会的有一位山东女诗人,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犯病住院了,我和王家新一起去帮着夜间看护。下半夜在医院长廊的椅上,王家新撑不住打起盹来,可是我特别兴奋,我在向王家新要来的一张空烟盒纸上写下了80多行的《玻璃工厂》。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蝇头小楷。本来之前,诗会安排大家去参观玻璃厂是要为之写诗的,可当时只有我1人交了作业。一系列的偶然构成了这首诗,这首诗处理了词与物、想像和真实的关系、后现代的因素等。我就举这一个例子,其他的就不说了。
记者:《玻璃工厂》这首诗一诞生立即被认定是一首杰作。有人说,你长有一颗强劲有力的玄学脑袋,您的诗有能力面对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场景,能否讲讲您是如何将生活的场景转化为诗歌的?
欧阳江河:这个问题问得好。如何保持在诗歌玄学诗学的思想最高虚构的前提下,把日常生活的真实场景日常性,把它卷进综合进来变成诗歌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挑战。这也是对现当代所有诗人的一个挑战。不能说诗很抽象、很高尚很玄学就必须做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远离日常性的不带有生活滋味的这样一个诗人。把这一切变成一个特权,变成写诗的一个前提,我从来不这样认为。反过来,我认为真正意义上有玄学头脑的,有超越性诗学的有表达能力和创造能力的人,他创作的源泉一定不是平空而起,不是从虚幻到虚幻。越是具有玄学抽象头脑的人越能够在他的诗歌 表达、诗歌创造、诗歌意象通向一种日常性,一种世俗的每天都有的真实场景,这才是对诗人的原创性和创作能力的挑战,是对诗人的真正考验,是对才华的真正判断。不是说诗人只写些漂亮的句子,只写一些精彩的意象,就能够成为好诗人,如果这些漂亮的句子和精彩的意象和日常经验、生活中的日常场景和日常体验没关系的话,这个都不算数。所以我一直认为,而且越到年龄大些越有这种感觉,越有这种写作的倾向。复杂的玄学抽象的诗一定要寻找它的根源在哪里,它的根源在日常性,是从日常性中抽象出来的,保留了和日常性直接的骨感的肉感的真实的一种联系。这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诗学立场、诗学的理念。
记者: 您是一位具有超级语言能力的诗人,从你的诗歌中我可以看出,你善于把时代场景的复杂变化抽离为一个个关键语词,通过语义的重新编码,使之在悖反、归谬、吊诡的逻辑演绎和修辞游戏中,犹如一座回廊曲折的镜宫,呈现出似是而非、光怪陆离的幻影。你写作时有没有体味到操纵语词的快感?
欧阳江河:其实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我是认为我对词语的操纵、控制和使用,在某种意义上在一定程度上反过来是语言在操纵、控制和使用我,所以有时候我在使用语言时,我经常觉得我是语言的奴仆,是语言的仆人。语言并不是说想怎么使用就能使用的。我感觉语言本身要活起来,我特别看重语言漂亮但漂亮的语言一定得是活的,得有心跳。给出的句子,诗篇得有心电图会呼吸换气有喜怒哀乐。一句话,它得是鲜活的。我感到我没有能成功没有能到达没有百分之百。但是我尽可能地要达到 。当然这里有才能、立场、诗学观念的问题,有对诗歌的基本看法和认识,最后归结起来还是一种诗歌的原创性,创造才能的问题。这样来说我一方面操控语言,另一方面语言反过来在操控了我。语言自己也有一种快感,语言词语本身也有一种快感。它也有一个主体也有一个肉身,快感是相互相遇相互失去的一个过程。
记者:有人评价:您是当代"活着的诗人"中最具综合和整体性能力的一个,这是不是指您总是能够在历史需要的时候贡献出那种具有重要作用的作品?
欧阳江河:如果读者和批评家们从这个角度来界定我对诗歌的努力,我是非常高兴的。因为我可能是一个对历史比较敏感的人,对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日常事件会突然有一些转折,面临一些奇迹般的大事件,大写的理念在我日常性的心中会像花会像易爆物一样突然爆炸,诗人一定要对这样的历史时刻保持高度的敏感。不只是一种预言一种事后追溯回看,要同时同步地要成为这个爆炸、回看、觉悟的一部分,成为一个见证者。否则,不是一个诗人,写很多句子写很多内心小伤感写很多眼泪写很多聪明都不够。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大诗人,你必须成为你不是的或者你是所有人的那样一个成份,你得成为一个虚无成为一个集体成为那一群人一代人,这是作为诗人的一个使命,写作必须与这些东西发生对位对应的关系。如果诗人不写谁去写,对这个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那么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我后来写的长诗《凤凰》是讲中国的建设、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的成就,讲革命、资 本、劳动还有艺术、永恒、虚无还有诗歌玄学等,所有的在这一个综合里,然后呈现出来的一种历史的景观、历史的塑造、历史的诗学形态。譬如说,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出现、这么多乡村消失变成城市。还有作为中国从整个贫穷落后的农业国家变成一个在全世界先进国家的这样一种转型,这种转型它后面具有诗学的意义是什么?从每个都很贫穷的人变成一个中产阶级,从在世界上没有影响力变成在全世界具有举足轻重地文明的代言人,这种具有重大意义上的转化,包含着怎样的诗学命名的思考?如果这些东西我们诗人都不去追问,不去呈现不去把它变成 一种语言形态的话,那么谁来干这件事?
记者:《凤凰》的写作形态,统领了您的长诗写作。这种具有自主精神与反思力量的"真正的政治抒情诗"是您的一个重大贡献。您的长诗《凤凰》单行本2012年10月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为一首长诗出单行本,在国外是很常见的做法,但这在中国现当代诗人当中还是首次,能给我们介绍您当初写作的动机吗?
欧阳江河:其实刚才我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凤凰》这首诗其实真是我一个有抱负的有雄心的一次写作。徐冰做了一个大型的文艺装置作品《凤凰》。面对徐冰的作品《凤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长诗了,我有了追问有了要进行对话的冲动。而这种冲动与我长久以来对艺术对诗歌对劳动对社会对历史对哲学对政治对现状对传统对资本对飞翔等很多社会问题的追问一个总的触及和汇合。所以装置作品《凤凰》的起源触发有了这个契机。这也打开触及展开了我的更深远的思考和观察。
我想到60年代一个大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法国的圣琼佩斯,当时法国政府委约他写了一首关于鸟的大型长诗《海标》;想到萨特他也接到委约他后来成为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的委约是虚无、是上帝。莫扎特写《安魂曲》是曾接受一个蒙面人委约,结果没写完就把命给抵进去却成了不朽。我觉得我写《凤凰》也是来自于一个委约,一个虚无一个狂想一个子虚乌有的虚无飘渺的委任,没人。可我来了,我看见,我写出。知识界的很多人都很喜欢这首诗,德国的最高等的艺术研究机构曾经为《凤凰》开过一个20多人的讨论会,他们讨论的文本采用的是英文译本,整个讨论会的结论是《凤凰》是21世纪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荒原》,但是又比《荒原》更积极并具有建设性。尽管中国已经出了两个单行本,中信出版社还出了一个带注释的版本,北大吴晓东教授为此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读书》杂志上,但《凤凰》这首长诗在西方的地位远远比在中国高太多。
记者:如果从一个诗人的才能看,您不但能够用哲学与思辨的方式来处理当代文化与历史的重大命题,而且能够运用具有巨大时代与文化载力的符号,来使这种处理形象化,并同时呈现出思考于其中的复杂,你的睿智和敏感的诗论文字,对于你而言也是一个重要的证明和补充。能否给我们谈谈您的诗论或诗歌的一些主张?
欧阳江河:这样的,诗歌的主张是比较复杂。它一部分和我的诗歌创作的追求有关,另一方面又超出了我的诗歌写作。总得来讲,我的诗歌主张诗论与我的诗歌创作是互为补充、互为对话的。我想在我的诗歌写作中提取一些更为久远的更有神秘感的一些问题来,在我的写作中,经常有一种目光盯住我,怀疑、叩问也包含了其他诗人的一种质问。为此,我的创作就没有操控词语带来的快感,在这其中还有很多汗颜、很多无助无奈。我还是觉得功力不够,才气力量欠缺。因为我这个家伙在诗歌上想要达到的实在是太野心勃勃太不自量力了,如果我想要达到的是100%而现在只是达到70—80%,而愈靠近哪怕多增加1%都非常困难,别说增加5%了,所以我要达到的诗歌高度还有很大的差距。要弥补这个距离,我就会采取我的诗论去构想去追问 。它具有一个魔鬼般的力量,超越了诗歌写作的需要。关于反词的追问,词与物的关系、声音的塑造、诗学形态、长诗写作里包含的意象、词象、物象之间转化 、转折和置换和诗歌的活体状态。
记者:谢谢,讲得这么精彩、这么富有激情和感染力,视野特别开阔,颠覆了我对诗歌的认识。我想问一下,来到我们兴化,您对兴化有所了解吗?
欧阳江河:我对兴化的全部了解,第一,兴化是毕飞宇的家乡,我和毕飞宇是特别好的朋友,我们在文学上是彼此理解、欣赏。第二,我到一个地方越懵懂越陌生越一无所知,这个地方对我就越真实,越具有一种吸引力。我只知道兴化这个地方是160万人口的大县市,奇怪地是我感到我是1/160万,我融入了这个整体了。我每到一个地方会像英国小说家卡内蒂说的一样,会用鼻子去深深地嗅一嗅。卡内蒂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你是一个诗人或作家,你要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的办法 就是闭上眼睛,用鼻子嗅一嗅这个城市的味道”。我现在闻道了油菜花谢了之后的余香和书本的油墨味,我祝福兴化的现在更要祝福兴化的未来。
两个小时左右的采访结束了,那个聪明的睿智的如人体炸弹一样的大脑突然平静下来,诗人艺术家的欢乐触角消隐了,欧阳江河突然变成一个严肃的人,他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