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你的文化自觉
我听单田芳的自传评书《言归正传》简直入了迷。书中有一段,说在特殊历史时期,单田芳因为受到迫害,不但不能说评书,连基本的生计和安全都成了问题,一家人颠沛流离。为了谋生,单田芳跟人学了一个制作“水泡花”的手艺,在街头贩卖。
当时的中国几乎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水泡花这个东西虽然简单,卖得还挺好。别人一看老单家挣了钱,也想卖水泡花。单田芳一家都是热心肠,就把水泡花的制作技术传授给了几个朋友。殊不知同行是冤家,后来这些人跟单田芳家争夺同一个街口的水泡花市场,闹得很不愉快。
我听书听到这里非常感慨。单田芳出身于艺术世家,从来做的都是“鼓槌一响黄金万两”的事业,竟落得在这么一个低端行业打拼,还弄了一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水泡花,别人一学就会,完了就能跟你竞争。而对比之下,单田芳的评书,则是一个高端的技艺 —— 这表现在单田芳名满天下,一生收了十几个徒弟,竟然没有一个能取得可见的成就。
所以有条件的人安身立命,宁可下苦功夫也得掌握一门高端技艺。如果你指望一个需要严防死守的东西挣钱,你那就不是真正的稀缺,你也不会有安全感。高端技艺都是像单田芳的评书艺术这样:没有秘密,明明白白把配方写成书别人也拿不走,甚至手把手地教都教不会。
像这样的功夫,至少有三个东西是别人拿不走的。一个是天赋,一个是刻意练习。而我今天想说的是另外一个东西,叫“文化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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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美国亚利桑那州有个录像带出租店。出租店的店员是一个叫泰德的青年。泰德家庭条件不好,父母无暇照顾他,他从小最大的乐趣是到奶奶家看电视,听奶奶讲明星们的八卦。正是因为太爱看电影,泰德辍学在这里打工。
亚利桑那州在美国算是边远地区,大约相当于中国的甘肃省。可是在这间录像带出租店里,却有一个绝对领先于时代的文化场面。
顾客们并不是像在别的出租店一样自己挑了录像带走人。他们会排起很长的队伍,一个一个等着跟十八岁的泰德说几句话。
顾客会告诉泰德自己喜欢的电影。然后泰德会告诉他,如果你喜欢这几部片子,那你也应该喜欢这部片。
泰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推荐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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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泰德·萨兰多斯(Ted Sarandos),是现在 Netflix 的首席内容官。是他领着 Netflix 制作原创剧,像《怪奇物语》《女子监狱》这些得了艾美奖的片就是泰德促成的项目。
泰德的故事来自一本2018年的新书,叫《创造曲线》(The Creative Curve),作者是艾伦·甘尼特(Allen Gannett)。甘尼特采访了很多有创造力的人物、创业者,还有研究创造力和创业者的科学家。
甘尼特把泰德的这个本事,叫做“cultural awareness” —— 我们借用费孝通先生发明的一个名词,把它称为“文化自觉”。
文化自觉不是“品位”。品位是你自己喜欢什么东西;而文化自觉,是你知道现在别人都喜欢什么东西。
品位能提升你的生活质量,而文化自觉能允许你从事一门创造性的事业。
泰德说当年那个录像带出租店对他来说既是电影学院又是 MBA 课程。他理解电影、理解导演和演员,而且他理解观众。他看一眼就知道什么东西是观众熟悉的,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老套,什么东西是新的。他知道每个影视剧中的每个元素在潮流的位置。
咱们精英日课经常说一个公式,“喜欢 = 熟悉 + 意外”。太新了,人们无法接受;太俗套,人们觉得没意思。泰德能把握住创造曲线上熟悉和意外的精妙尺度,他说:“这个内容必须是一只脚站在熟悉,一只脚站在一个特别新鲜、未知和新颖的东西上。”
泰德看过那个出租店里所有的录像带。他至今每天至少要看四个小时的影视剧。文化自觉,是一个需要持续修炼的功夫。
文化自觉有两个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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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用处是“模式识别”。
甘尼特的书里介绍了一位专门研究创业者的心理学家,叫罗伯特·拜伦(Robert Baron)。拜伦教授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连续创业连续取得成功的企业家,他们是怎么识别好的商业机会的。拜伦得到的答案就是模式识别。
根据拜伦的理论,模式识别有两个境界。第一境界叫“提取原型(prototype)”。比如说你要通过面试来录取一位优秀的程序员。所谓“原型”,就是你心目中,优秀的程序员应该有哪些特征。
比如说,你可能要求,优秀程序员必须掌握现在流行的几个编程语言,必须拥有前沿的知识,必须思路清晰、头脑缜密细致,必须有良好的编程习惯,善于跟人合作,能按时完成任务,等等等。你可能还学习过《优秀程序员的十个习惯》《优秀程序员的七大特征》之类的文章。
但是这些菜谱和武功秘籍式的知识并不能让你得心应手。好东西的大部分特征都很难量化,你无从准确判断。特别是像投资者选项目,可能你小心翼翼、思考速度很慢、还经常判断错误。
但是,如果你积累足够多的经验,跟很多优秀的和不优秀的程序员合作过,见识过职场中各种各样的人物,参与过很多成功和失败的创业项目,你就会进入模式识别的第二境界。
第二境界叫“范例(exemplar)”。进来一位应聘者,你刚跟他聊了几句,就感觉他特别像你认识的一位优秀程序员。你立即就判断这人行,结果果然行。那个你认识的优秀程序员,就是你头脑中的一个范例。
你知道的范例越多,你的识别能力就越强,你的识别速度就越快,你会越来越依赖范例识别。在别人眼中,这是一位来自河北省的、很有特点的、有品位有个性的产品经理 —— 在你眼中,这位是“保定乔布斯”。
我理解范例识别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属于“意会”,不像提取原型那样有明确的判断规则。就好像我们以前说过的一个段子,美国最高法院的一位大法官,说关于什么叫“淫秽”作品,我没有清晰的定义,但是“我要是看到了我能看出来”。当然,而根据拜伦的理论,这位大法官得看过很多那种作品才能有那样的判断力。
成功的连续创业者判断一个项目好不好,用的就是范例。比如一个创业者偶然走进一家鲜花店,他发现鲜花卖的很贵,他马上想到,这不正好是互联网销售的机会吗?在网上卖东西的成功模式,不就是取消中间商,让生产者直接跟消费者交易吗?结果这就是一个有价值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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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觉的第二个用处是给你发挥创造力积累资源。我们以前讲过,所谓创造,就是“想法的连接”。把一个领域的什么元素借鉴到新的领域去,这就是创造。甘尼特在书中介绍了威斯康辛大学研究者爱德华·鲍登(Edward Bowden)对这种创造性的连接的研究成果。
鲍登招募一批受试者做文字游戏的实验,同时观察他们大脑的变化。有时候受试者是通过逻辑推理解决问题,有时候则是通过创造性的“一闪念”、“啊哈”一声、突然看到答案。
鲍登发现,这两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在大脑中的思考过程完全不同。逻辑推理解题没什么戏剧性。而在这个“啊哈”时刻发生之前的0.3秒,大脑会发出一个强烈的伽马波 —— 研究者能精确判断受试者什么时候恍然大悟。不但如此,“啊哈”时刻还特别发生在大脑的右半球 —— 这里面潜意识思维非常活跃。我们专栏以前讲“发散思维”的时候说过类似的道理。
这也就是说,所谓的灵光乍现,其实是人脑在潜意识中,把距离比较远的两个东西,建立了一个连接。因为之前的活动都是潜意识,当事人自己往往意识不到思维过程,还以为灵感都来得很神秘。
其实是你的头脑中已经储存了大量的素材资源,你才有可能建立这种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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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大脑在日常生活中通常并不怎么警觉。比如你到餐馆吃饭,可能一直到吃完离开,你都不曾注意过自己坐的椅子什么样。但是由于进化,大脑对两种东西特别敏感,因为这两种东西直接关乎我们的安全,关乎我们得到奖励的机会。
一个是熟悉。如果餐馆的椅子跟你家饭桌用的椅子一模一样,你肯定就能注意到。再比如说你跟很多人在一个大厅里聊天,本来你不会注意旁边的人群在聊什么 —— 但是如果其中有人提到你的名字,你就很容易注意到。
另一个是新。如果餐馆的椅子特别与众不同,你从来没见过那样奇怪的椅子,你肯定也能注意到。
熟悉,和意外。
熟悉得特别熟悉,意外得非常意外,才能让人印象深刻。
拥有了文化自觉,你才能对熟悉和意外有更高的敏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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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尼特采访了大量以创造力闻名的人物,他总结了一个原则:20%。甘尼特说,为了建立和保持文化自觉,你必须每天用20%的醒着的时间吸收自己领域的东西。
如果你每天睡五六个小时,这就意味着你要用差不多四个小时做吸收。甘尼特采访的那些创造力人物全都是这样。如果你是作家,你要用四个小时读别人写的新小说。如果你是厨师,你要用四个小时研究现在有什么新菜,到各个餐馆试吃,参加各种美食节。设计师、音乐家、网络主播……一切需要创造的工作,都需要用20%的醒着的时间吸收。
每天20%,不练你就跟不上时代的文化自觉。那你说现代人每天都看四个小时的影视剧,是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从事影视创作呢?当然不是。修炼文化自觉得是有意为之,不是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得什么都看、了解现在有的一切东西,了解*别人*喜欢什么。
我们可以借用“刻意练习”这个词,把文化自觉的修炼称为“刻意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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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田芳创作的新评书之多,在所有评书艺人之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但是我听他的自传,感觉他除了现场演出观察观众反应之外,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刻意吸收别人的作品。这可能是因为评书行业仍然属于传统,还没有过渡到现代。毕竟中国文化市场的竞争激烈程度远远不及美国。
单田芳是老一辈,可是他讲了很多新书。而我看现在有些年轻的评书艺人还在讲什么“雍正剑侠图”。他们如果能修炼一点文化自觉,就不会整天抱着祖师爷教的那点玩意儿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