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天命】第十四章 归途(3)
吴垠望着帐顶悲叹,“怎么又是一只黛鹊!凶兆啊!大凶!”
“可本君却觉得兴许是个吉兆。”坐榻上的公孙念悠悠举起了一本卷轴继续往下看,他的目光扫着上面的文字,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得心不在焉,“上一次见黛鹊是在出征时,后来西南守军大捷。这一次,仗还没打,就又撞见了一只黛鹊。不都说这鸟稀罕得紧?连着撞见两回,也算是本君的福气。”
伏空承眨巴了一下鸟眼,这才定睛四下张望,便见得一个小兵正将一碗汤药放在了公孙念的手边。他咽了口口水,即刻泛起了疑心病。
小兵站得端正,“不论是吉是凶,这药总是要吃的。”
公孙念唔了一声,“本君正在与副将商议军中大事,且先放着吧!”
“本就是驱寒的,主将趁热喝,凉了就不好了。”他杵在边上没动,看起来挺没眼见的。
“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用不着大惊小怪。”
吴垠操着老妈子的心,道:“小心些总没错。小病不医,托大了就不好办了。”
黛鹊随即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几案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碗琥珀色的汤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山柰味,有些辛辣,也有些刺鼻。他探着脖子朝碗里望,极力辨别,却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此时,原身模样的鬼督大人恨不得自己有姜神医的那套本事,好即刻判断出这汤药到底有没有问题!
小兵道:“这只小鸟需不需要属下捉去外面?”
公孙念看了一眼汤碗旁的黛鹊,“大约是觉得这处暖和,让它去吧!”
“是。”他继而又催促道,“那主将还是快点喝了吧!”
小兵几次三番催促后,天祁君才不情不愿地将手中的卷轴一扔,遂端起了汤碗,却也只是这么端着,“本君不过是今晨才咳了那么几下,是谁如此上心,这就给本君熬了姜汤?”
吴垠看着那碗姜汤酸道:“自从上一役过后,整军上下对小主你可是敬佩有加。你来西南守军的日子不长,不知道我们这个营其实是个非常团结友爱、齐心向荣的营。你现在是西南守军的主将,你一咳,军心便跟着震荡。有心之人自然就会嘱咐后勤干这些。”
公孙念唔了一声,敷衍道:“那倒是还真的挺有心!”
吴垠陪着笑了几下,看起来亦是敷衍得很。
“既然连你都说本营有如此美德,那本君作为营中主将,也需得入营随俗。”他遂就把碗递给了过去,和颜悦色,“吴副将,本君记得你的风寒似乎更重些。”
吴垠脸上顿时乐开了花,“这怎么好意思!”嘴上虽是这么说了一句,可他的手却已经伸了过去,“这是后勤给小主你熬的,我却沾了光……”
“你是本君副将,又是这军中的老人。别的不说,神族这尊老爱幼的美德,本君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说着就一副贪了大便宜的兴奋样,把碗往嘴边送。
“副将!”小兵讪讪出声,“这毕竟是熬给主将驱寒的……吴副将若是想喝,末将可以再吩咐后厨多熬些。”
吴垠哦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失落。遂默默地又把碗放回了几案上,“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这一碗,我看还是小主你干了吧!”
公孙念颇为嫌弃地将汤碗拿起来,递到嘴边时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将脸埋进了碗里,却在须臾间抬眼看向了那个小兵,遂有一句凉薄自那碗中而出,“你是不是很想让我喝下这一碗姜汤?”
吴垠愣了一下。
公孙念自碗中抬了头,“没说你。”他的目光依旧定在那个小兵身上,“似乎从一开始,你就在极力劝我喝它。”
小兵的脸瞬间白得没有血色,他结巴道:“末将……末将只是负责把姜汤端来。”
吴垠的目光也跟着落在汤碗上,“我觉得你说话怎么这么心虚!难道这姜汤有问题?”
“没……没有……”
天祁君复又望了望茶几上同样把脖子探得又直又长的黛鹊,郑重其事道:“八荒皆传黛鹊现身乃凶兆,且还是大凶之兆。本君这个神仙其实不怎么迷信,但是今日偶感风寒,本君觉得还是有必要谨慎些。”他把碗递了过去,“你喝给我看!”
此小兵方才还只是脸色虚白外加结巴,听闻这一句不容置喙,他已是吓得好似元神出窍,站在原地只剩下了哆嗦。
公孙念起身把碗交到了吴垠手里,“他自己不喝,那你来灌。”
吴垠着实为难,“若是这姜汤真有问题,那我岂不是担了杀人之罪!”
天祁君掀起眼帘面无表情道:“那你替他喝,如何?”
吴奶娘一时语塞。
“这一碗乃是他人的心血,倒了也是可惜,总是要有人喝的。”他眸色凝冷,脸上的神情淡漠,却给人一种不容置辩的压迫与震慑。
吴垠端着汤碗的手抖了好几抖,意识到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他自认为坦荡,是以也不甘凭白赔上性命。激烈斗争了片刻后,他把心一横,“那我还是灌他吧!”
“主将饶命!”那边厢,送药小兵已是声泪俱下地跪倒在地,边哭边继续哆嗦,“末将只是奉命行事,上头有令,末将不敢不从啊!”
西南荒主将天祁仙君站在了他的跟前,厉声问道:“奉谁的命?”
小兵这下不是结巴了,而是彻底哑巴了。
“不说?”他冷笑道,“那我来猜猜!是衡曜神君?还是……天帝?”
此话一出,就连吴垠都吓破了胆,差点把手中的汤碗砸了,“小主,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
公孙念置若罔闻,继续咄咄逼人,“衡曜神君是个审时度势之人,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他手下正缺人,即便有这个心也不大可能这么快就对我下手。这营中分两派,若不是八荒统帅派来取本君性命的,那只能是天帝了!”
吴垠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小主,慎言!慎言呐!”
只在单薄纱衣外加了件白色斗篷的天祁君俯下身子,一缕长长的青丝从肩头滑落,正落在小兵的眼前。他调度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给小兵看,并指派了个要命的活,“本君是这西南守军主事的人,要取手下犯事小兵性命不需要上报从山。今日本君心情尚可,暂且留你一命。改日待上头的人找你问话,你便替本君传个话。就说本君性子烈,最看不惯别人使阴招下毒暗算,请他们下次光明正大地提刀来杀本君。”
吴垠拦都拦不住他的口无遮拦,“少说两句吧,活着不好嘛!干嘛非得让人上门来追杀你!”
“本君乃堂堂神族仙君,又暂管着这一荒的疆域,岂有贪生怕死的道理!”他潇洒地转身,落座在了软塌之上,“本君不惧怕他们找上门来轰轰烈烈与我打上一场,但是我比较忌讳自己死得窝囊!”
“好好好!知道你能打,行了吧!”吴垠好似哄三岁小儿似的,“年轻人,有时候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他继而语重心长地对小兵说,“下次要暗算人的时候,装得再像一点,你这样紧张是很容易叫人瞧出破绽来的。还不快叩谢主将的不杀之恩,然后快点滚!”
小兵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起身站也站不稳,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营帐。待到他滚得足够远,公孙念才幽幽道:“打从他对我示好开始,他就露出破绽了。”
吴垠对这一句没头没尾着实摸不着头脑,“啊?”
“本君这个人,有一处缺点,就是记性特别好。”
他琢磨了一下,“这记性好……小主,算是优点吧?”
公孙念摇了摇头,“别人待我的不好,我记得特别牢。说得通俗些,就是记仇!”
吴垠嘴角抽了抽。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去年在西南守军营地时,便是此人毫无礼法规矩地闯入本君营帐,让我去接那厷奕仙君带来的谕旨。然后他惊动了他的上级,随后他的上级再惊动了你。”
吴垠嘴角又抽了好几抽,“所以,你其实是在怀疑我?”他继而有些激动地指了指帐帘,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刚刚可是差一点就喝了……”猛然一顿,吴垠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你刚刚是故意的,是吧!”他已经气得快要七窍生烟,“你要是不信任我,你早说呀!我还不乐意伺候你这个屁都不懂一个的小崽子呢!”他来回踱步,咽不下这口气,“刚刚我要是喝了,我现在可就躺在这儿了!”
公孙念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明显是觉得对方唠叨,“你现在不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跟我发脾气嘛!”
吴垠唯觉一阵后怕,“人命关天,这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吗?”
“西南守军鱼龙混杂,你从前是厷奕仙君的副将,而他又是天帝的人。难道本君不该怀疑你?毕竟当初你可没给过本君好脸色看!”
他气愤道:“我只是一个辅将,我的职责是辅佐主将。现在你是西南守军的掌权人,虽然一开始我是有些难以适应,但这都过去多久了!连仗都打了一轮了!你这崽子怎么这么记仇!”
“方才我就与你说了,我这个人特别记仇。”天祁君平静地看着他,“身在战场,犹如行走在刀尖,容不得我走错一步。谨慎些,总好过事后悔恨。我身边需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是以才试探你。”
听着这一句大将之风昭昭的语重心长,即便吴垠心中的疙瘩难平,他也只得暂且放下了此事上的成见,“那我算过关了?”
他嗯了一声,“天帝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像今天这种事,还会发生。往后不必给我单独准备膳食,我与天兵天将同用便可。也不用想着给我什么特殊待遇,虽然本君不怕死,但诚如尔言,活着也挺好的。”
吴垠沉了沉,“你就这么相信我了?”
“方才的那个小兵,本君至今还记得初见他时,他那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神情。人能伪装得了自己的行为举止,却不知其实在不知不觉中,眼神早已将本心出卖了。”他顿了一顿,转而看向他,“而吴副将你,至少目前看来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吴垠一个趔趄,差点跌到地上去。敢情这小子信任自己,不过是因为他还没瞧出什么纰漏来!亏他刚刚还觉得有那么一丝隐隐的欣慰和激动!
“无事你便先退下吧!恒山一事,我们改日再议。”
黛鹊抓住了他最后一句话中的重点,遂往前跳了几步,立在了几案的边缘。吴垠刚跨出营帐,伏空承便急不可耐地显了真身。
“恒山有什么事?”
公孙念并没有玄烨那样能洞察万物真身的阴阳眼,是以当他看到黛鹊凭空变成了个人且近在咫尺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拔剑动手。
后撤一大步,手还按在觉冷剑柄上,轩辕家的独苗带着十二分的警惕,用一种质问的口气道:“鬼督大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伏空承负手而立,“我本是急着赶来救你性命,可看起来你似乎并不需要。”
公孙念的目光还在他身上来回审视,“你是那只黛鹊?”
他点了点头,“就是那只曾经被你说成是红毛鸡的黛鹊。”
此话一出,天祁君更加狐疑,“鬼界之主,竟这么早就来惑西谷了?难道是等着收割这里殉战的亡魂吗?”
“我又不是闵隆,这里的亡魂我不收。”伏空承垂眼看了看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已经半出鞘的佩剑,沉稳地胡说八道,“本督来惑西谷,是为了太子殿下。”
公孙念心头倏尔一紧,“子炎他……”
“还活着,先别急着发疯。”鬼督大人兀自找了个客榻坐了下来,“有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且先收起你那把剑,坐下来,与我好好聊一聊!”
还剑入鞘的响声清脆,却被帐帘处瞬间成型的结界阻隔得彻底。
公孙念道:“站着说也可以。”
“是个很长很复杂的故事,涉及到你的前世今生,以及往后的路。你确定要一直这样站着听?”见他岿然不动,伏空承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勾勒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难道你就不好奇明煜神君的计谋到底是什么吗?”
白衣仙君的神色动了动,“好奇,但也可以站着说。”
“你比从前更谨慎了!”伏空承感慨道,“还记得你上一回做客鬼界之时,相当不把那一处当回事。当年你在本督的地盘上都没把本督放在眼里,怎么现在在你自己的营帐中,却这么警惕?”他遂又一叹,“看来这世间险恶终还是教会你一些东西的!站着便站着吧,只要你自己不觉得累!”
鬼督大人给自己温了一盏茶,袅袅水汽自茶盏中腾起,掀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