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抵抗:龙之墓 (23)
1941年3月14日,重庆,中国
这一天太长了!
在早上的一次通气会上,传杰和陈纳德上校了解了飞虎队招聘的最新进展。他们大约已经招募到了三百名美国人,男女都有。他们正在前往仰光的旅途上。其中有九十九名是飞行员。他们在和志愿航空队签约之前都自愿从美国海军和陆军航空队辞了职。
“那多出来的那架P-40怎么办?”传杰还记得陈纳德的抱怨。
“也许你可以开上那架飞机,去把日本人的屁股踢的稀烂。”传杰记得不知道什么人在会上向陈纳德开的玩笑。他知道原来的计划是为志愿航空队订购的一百架P-40战斗机招募一百名飞行员。
“我当然可以。”陈纳德当时回答道,“有谁会对在空中踢日本人的屁股,每月还能赚六百美元说不呢?而且每击落一架日本飞机还有额外的五百美元奖金可拿。”
这是传杰第一次听到这些志愿兵的实际薪水。根据他在美国多年生活的经验,他非常清楚这数字是这些年轻的美国人来中国的重要原因。
最后,有个人向‘老头’解释。其中一名来自陆军航空队的飞行员因为参加过西班牙内战,他的护照出了问题,所以临时来不了。
会一直开到上午十点半,中航大楼的每个人都和在重庆其他的老百姓一样涌入了防空洞。在中国,重庆被称为千山之城。中国人利用重庆独特的地形,倚着山坡建造了许多防空洞。
传杰坐在防空洞里等了半个小时,手里还拿着会议的笔记本。到了上午十一点,日本轰炸机准时抵达。当地面开始微微颤抖的时候,传杰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老头’。陈纳德紧闭双眼,嘴唇微动。
传杰还记得陈纳德曾跟很多人说过,中国有‘世界上最好的空袭预警系统’,飞虎一定会取得成功。这是一个由全国各地的老百姓,在无数的村庄里,无数的山头上建立起来的预警系统。一旦日本轰炸机从沦陷区的机场起飞,那机场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的某个人就会向重庆打个电话或发个电报。随着日本轰炸机编队一路向西,他们的行进路线就会不停地被老百姓向重庆通报。通常情况下,空袭的到来可以被预报得准到几分钟之内。
“这就是为什么飞虎队一来,就立马会成为日本轰炸机的噩梦。”传杰还记得‘老头’兴奋的话,“我们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他们会从什么高度来。飞虎队将在他们的上空埋伏,然后俯冲攻击。当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们已经脱离了战场,去伏击另一个日本轰炸机编队了。”
‘老头’当时真是非常的乐观,“十对一的空战交换率可不是什么异想天开。”
传杰真心希望‘老头’的预言能成真。因为中国太需要这样的胜利了。这种在天空中让每个老百姓都能看到的胜利。这样的胜利会让国人感觉我们的抗战仍有希望。
日本轰炸机已经飞走了。传杰回到了到办公室。他一整个下午都在设计P-40的机首涂装。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他和其他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尝试了一些基于老虎与翅膀的设计。然而,他们设计要么是不够气势,要么就是太复杂了,不够醒目,没法让日本飞行员在远处看到。
传杰把另一个令人不满意的设计尝试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几点了?
传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发现都快四点钟了。
蕾在五点半会回到宿舍。然后她就会到收发室等我的电话。
他开始盯着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潜意识地希望时间快快往前走。
也许,来得太快的爱情就会让人变得这样。
传杰又整理了一遍他办公桌上的东西。
哦,老头带给我的杂志。他想要我看什么呢?
传杰把这杂志拿了起来。这是一本“印度画报周刊”。
这里面有什么?
传杰开始快快地翻阅这本杂志。突然,他被一张夹在杂志中间的纸条拦了下来。这纸条上有陈纳德的笔迹,“有人带给了我这本杂志。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原创的涂装。但你看看这个,告诉我你怎么想?”
传杰移开了这张纸条。画报上一架战斗机的彩色图片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战斗机的头部两边画着两排尖锐的牙齿,就像是一张大嘴。而在它螺旋桨后方画着一只白色的大眼睛。这机首涂装让这架飞机看起来像一只饥饿的大白鲨,非常的具有攻击性。在图片的下方印着,‘在利比亚的皇家空军112中队’。
这设计太棒了。我喜欢!
传杰不得不佩服老头的眼光。
但这涂装和飞虎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航空队的独特性又在哪里呀?
传杰记得赤木曾说过鲨鱼,在神道神话中是一种让人恐惧的神兽。
没关系。
只要这个瞪着大眼睛的鲨鱼能对日本飞行员施加一些心理压力,我完全能接受这个设计。
插着翅膀的飞虎可以画到尾翼上去嘛。
当传杰完成了带鲨鱼嘴和飞虎尾翼的P-40草图时,他抬头一看。周围的所有同事都早已下班回家了。而此刻,时针马上就指到六点了。
该死的,我忘了打电话了。
他急忙地把他的草图沿着门缝塞到陈纳德的办公室里,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打蕾医院的护士宿舍。
嘟...嘟...嘟.
谢天谢地,电话线没有被早晨空袭炸断。传杰将听筒夹在左耳和左肩之间。快接吧。丁阿姨,蕾是不是生气了,离开了收发室。都怪我,让她等了这么久。
嘟...嘟...嘟.
传杰开始在心里排练想要说的套话,丁阿姨,晚上好!我是李磊,三个石的磊。请叫一声我妹妹李蕾,请她来接个电话。
嘟...嘟...嘟.
他还在暗自排练着,是的,二零幺宿舍的那个李蕾。不急,我会在这等的。
嘟...嘟...嘟.
电话的另一端还是无人接听。传杰感到很奇怪。他知道护士宿舍的收发室总是有人值班的。
传杰挂断电话,又再打了一次。还是同样的,打通了,但没人接。突然间,传杰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站了起来,然后马上又坐下,再拿起电话,拨了一个零。
“你好!这里是中国航空委员会总机,请问你要那里?”一个声音在话筒里问道。
“这里是陈纳德上校的办公室。你可以把我接到到防空办公室吗?”传杰其实从来没有打过一个这样的电话。他刚刚瞎编了一个相关单位的名字。
“让我查一查,请稍等。”
传杰的双指紧张的敲打着桌面。
这等待太漫长了。
“对不起,先生,”听筒传来了声音,“我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办公室。上校想找谁?”
“他想知道今天哪个地方被日本人轰炸了?”
“原来如此。我马上把你连到首都民防指挥部。”
“是…民防…请…”传杰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
嘟…嘟…嘟…
他们为什么把电话铃声做成这样?传杰心中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听起来好烦人啊…
“你好,这里是首都民…”
“沙坪坝今天早上被炸了吗?”传杰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听起来,那头的声音正在查看资料,“…嗯…沙坪坝是被炸了。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传杰把话筒往桌上一甩,像一个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发疯似的奔出了办公室。而躺在桌上的话筒里还不断地传出对方的声音,“谁?是谁打来的?”
很快,传杰就跑到了中航大楼前的院子里。除了一辆大卡车,平时停在这里的车辆都不见了。而这卡车后面还装满了煤。
传杰在留学的时候学会了开车。但他却从来没有任何驾驶载重大卡车的经验。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得试一试。
他跑进门卫室,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你想开走那辆运煤的卡车?”卫兵困惑地问道。
“是呀,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传杰补充道,“这项任务对陈纳德上校非常重要。”
“明白,陈纳德上校的命令我们都遵从。但是我这里没有车钥匙,我也不知道谁有钥匙。”
怎么办?传杰从警卫那里拿来一个电筒,几个箭步冲出了中航总部的大门。在走过了两个防空机枪据点之后,他跑了起来。
能跑多远跑多远。
希望能到市中心雇一辆人力车去沙坪坝。
在重庆饱经轰炸的道路上只剩零星的路灯。传杰不停地跑着,超过了几个傍晚还在路上走的行人。他时不时地跳上连接在蜿蜒的山路之间的阶梯捷径,大概朝着市中心的方向前进。中航大楼和第四陆军医院位于城市的两边。传杰知道这个时候早已没有公共汽车了,只有到了市中心,才可能有机会搭上一辆人力车,到达蕾的身边。
传杰的体力开始下降。他不停地在快走和慢跑之间交替着,继续往市中心前进。半小时以后,传杰终于到达了市中心的边缘地带。
这时侯,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传杰把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了好几分钟,然后继续向几百米外一盏还亮着的街灯走去。
这街灯的旁边有一家饭店。下面停着两辆人力车。一个拉车的就站在灯下等候顾客,而另一个则坐在他自己的人力车里。
传杰喘着粗气,向那个站着的车夫求助,“你能带我去第四陆军医院吗?”
“哪里?”
“沙坪坝的那家陆军医院。”
“沙坪坝?不去,太远了。我回来是拉不到客的。要跑空车。”
“我必须到那里去。大哥。我给你往返的车费。要多少钱?”传杰伸手去摸他的钱包。而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忘了带钱包。
“嗨,老黄,”这个拉车的向那坐着的车夫说道,“这家伙想去沙坪坝。”
“太远了,坡又陡。”老黄答道。
“但他瓜儿又没带钱。”站着的那个拉车的笑了起来,“我日你妈卖批。”
传杰听着那车夫无恶意的脏话,却也无话可说,于是转身向西走去。
“明天再去吧。明早上会有公共汽车的。”老黄善意地提醒传杰,“这至少是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一个人走不安全!”
传杰向老黄挥了挥手,表示感谢。而自己则继续前行。他从未在重庆的这个区域步行过,很清楚自己可能会迷路。但除了一步一步走到蕾的身边,传杰心中别无他念。
一对汽车的头灯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传杰根本就没有想要挥手拦车。
懒得拦车,反正他的方向也和我是相反。
我只想往沙坪坝走,不停地走,通夜地走。
其实,在传杰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他真的害怕去面对在他抵达沙坪坝时可能会遇到的一切。
另一对汽车头灯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传杰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辆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他只是盲目地往前走着。
吡!吡!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在传杰的背后靠了过来。
传杰转过身。灯光太亮,他什么也看不见。然而,灯光后面传来的大嗓门却很熟悉,“嘿,CJ!是你啊。你害得我必须在这狭窄的山路上打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
这人正是琼斯博士。
“你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干什么?”琼斯博士问道。
“我…”
“我正要去军人俱乐部喝一杯。上车吗?”琼斯博士大声问道。
“哈里,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传杰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上车吧。是让我帮你找好酒吗?”
传杰绕过车头,坐进车里,“我要去蕾的医院。我打了好多电话到她宿舍,都没有人接。”
“也许她们在某个地方开一个女孩大派对,所有人都去了。”琼斯博士半开玩笑地说道。
“哈里,我真的很担心。请带我去她们医院。”
“那好吧,如果你这么想去。”琼斯博士挂上档,汽车开始前进,“今天确实有炸弹落在了沙坪坝。但警报在空袭来临之前已经响了很久。”
琼斯博士转向传杰,继续劝说传杰,“炸弹落下的时候,她肯定和其他人一样早已在防空洞里了。所以,你担心得太多了,CJ。”
二十五分钟以后,第四陆军医院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琼斯博士马上为自己的观点找到了论据,“医院大楼还在那儿,对吧?”
在明亮的月光下,这座三层大楼的轮廓没有显示出任何被炸过的迹象。在大楼右边不太远的山坡上,有好些人在一盏探照灯下忙碌着着什么。
“他们很可能在加固防空洞,我个人的格言是准备越充分越好。”琼斯博士的话停不下来。
“左转,医院的宿舍就在这座小山坡前面。”传杰用手向左指了指。虽然他的心里感觉踏实多了,但他还是要亲眼看到蕾,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琼斯博士的车慢慢停进了护士宿舍前的空地上。这宿舍是山脚下的许多两层简易楼房之一。这些简易楼里面不仅住着医院的工作人员,还有许多需要长期护理的重伤员。
而耸立在传杰和琼斯博士面前的这栋小楼看起来是完好无损的。整栋楼里只有一个房间,也就是一楼往右的第三个房间,仍然还亮着灯。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她一点儿事没有。可能正在外面玩得开心呢。”琼斯博士说,“走吧,我们还有时间到军人俱乐部喝两杯。”
“每次我来的时候,收发室里都是有人的。”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传杰下了车,走到收发室边上一看。黑暗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
他往后退了几步,开始向二楼的第一个窗户喊蕾的名字。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突然间,传杰听到一些声音,像是女人的呜咽。循着这微弱的声音,他来到了那楼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门前。透过虚掩的门,传杰看见一名仍然身着护士服的长发女孩坐在床边上,头埋在她的双膝之间。
“我可以进来吗?”传杰轻轻地敲了敲那扇半开的门。
那护士没有任何的回应。
传杰用手慢慢地把门推开,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那护士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早已哭红的双眼。
“这里发生什么了?”传杰问。
“她们…她们都死了!”那护士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泪如雨下。
什么!
传杰感觉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几乎失去了平衡。琼斯博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怎…怎么可能…所有人?”
“她们……在…防空…我…”那护士哭得喘不过气来。
“在哪里?”传杰猛地向前一倾,双手抓住了那护士的肩膀。那护士指了指向医院主楼的方向,什么其他的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一瞬间,传杰突然意识到刚才看到的左侧山坡前探照灯下忙碌的人群在干着什么。他放开了那个正在哭泣的护士,一头撞开房门,全速向那防空洞跑去。
他周围的一切正在天崩地裂。传杰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者是他会做什么。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到那里去。
在山坡前,传杰被一名戴着简易口罩的士兵拦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妹妹可能在那里面,我想确认一…”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情况,”这卫兵指了指聚集在临时警戒线后的一小群人,“我很抱歉。”
传杰看了看这人群。那里面有人在啜泣,有人在燃香祭奠,以纪念那些刚刚逝去的灵魂。他再次转向这卫兵,“请帮帮忙,我是一名军官,我必须…请让我进去。”
两行眼泪突然从这卫兵的脸上潸然流下,“万分抱歉。先生,长官,你真的不会想去看那里面曾经发生的一切。”
“他说的是对的。”一个中年男人从禁区里面走了出来,“太…太…”
“太什么?请告诉我。”传杰向这位穿着一件临时画上红十字的背心的男人恳求道。
“太惨了!有枚炸弹直接在防空洞入口处爆炸。不知怎么的,这火就是不熄灭,不停地烧了三个小时。”
燃烧弹!
传杰马上就想起了曾在新闻电影中看到过的可怕场景。
“这防空洞里面至少有上千人。”这位红十字会的救护人员痛苦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全部都窒息而亡。”
窒息!传杰知道这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但他心里却仍然不能接受这就是蕾离开自己的方式。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家属到里面去辨认尸首。里面一层叠一层的。有些人在说干脆把这防空洞炸塌,直接密封成一座坟墓。”这名男子在离开前说道。
传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块硕大沉重的石头。他试图关闭自己的思维,不去想任何事。但他做不到。蕾那晃动的马尾辫和活泼可爱的笑脸不停地在他面前晃动。
我甚至都没有机会亲口对你说一声我爱你。
此时此刻,他的鼻子塞住了,眼睛干涩难受同时又泪流不止。然而,传杰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因为他所有的知觉和感受全都乱作一团。
我在哭吗?
我不知道。
我站在这里多久了?
完全没概念。
“对不起!”传杰的背后突然传来琼斯博士的声音,“CJ,我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