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知音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在我洋洋洒洒数百万字的文章里,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以贾岛的这首精致到极致的小诗开头了。
不是被这首诗锤字炼句的精益求精所感染,也不是被诗人谋篇布局的煞费苦心所震撼,甚至不是被贾岛那种视艺术创作为生命,将所有意志全情投入、执着追求完美境界的精神风貌所折服,仅仅是我一读到“知音”二字,脑海里瞬息之间就会浮现一位友朋的肖像,那短短的一瞬不假思索,最是毋庸置疑的千真万确,随即往事前情接踵而至,心绪在这一刻确是暗涌难平了……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伯牙绝弦”的故事近乎家喻户晓,耳熟能详。乐者俞伯牙超然物外,曲高和寡,寄情山水,抚琴奏乐琴音每与心境吻合,多有附庸风雅之辈妄加品评,虽然言辞华丽,多有溢美,然其谄媚俗语终究不能入耳入心。
却不料一个山中樵夫,每每能从俞伯牙的琴声之中料就其所思所想,所寄所感,为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留下了一段“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千古佳话,可见“知音”足可跨越身份、跨越职业、跨越阶级!
“知音”者,“知”为了解、洞悉,是认真深入,走进一个人内心后的感同身受,是知其好恶后的择善而从。“音”为“声”,“声”为“诉求”,“诉求”又引申为意识形态。一言蔽之“知音”就是全面了解,小到喜好,大到爱憎,由外而内的能够感知你肺腑之内的情之所需,念之所想,意之所指,且多数时候是以“默默驻守”的形式存在——不争不扬,不卑不亢。
所以人一生最好的手足兄弟,亦未必是人此生的“知音”。即便形影不离,即便情投意合,即便血浓于水,即便携手共经……“知音”就是“知音”,独一档。人之一生再怎么好与不好,过硬交情的朋友总还是有个两两三三,但“知音”极有可能终其一生而无所觅。而且更令人惊绝的是,假使某年某月某时某刻你的生命之中有一个令你相见恨晚之人出现,你的“知音”可能会是一个“陌生人”,这就不得不令人喟然叹息。
所以“知音”和“朋友”的区别在于:久经的感情、共同的经历并不作为前者的硬性条件,而一定是后者的必备基础。
假如此生有一个人既是你情投意合的朋友又是你心心相印的知音,若此,此生必无憾事矣!
承蒙上天眷顾,浩何其幸也,得毕生莫逆之友与惺惺相惜知音于一人,吾有良谊,快慰平生。
他就是我的老友知音——吕凡。
时光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初中校园相遇,彼时我是一个插班生,或许是那个年纪的通病——虚伪的高冷,陌生的抗拒。到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把各种复杂的拙劣的造作情绪杂糅在一起,莫名衍生出一种金絮其外的优越感。
强势的性格,恣意的言行,尤其是意识形态上的自我,愈是“树敌”愈是咬牙切齿、不顾一切想要战胜对方,最令人唏嘘的是,那个年龄的人大都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问题,更不会静下心来反思与人爱憎的根源。那个时候我只记得,唯有吕凡和我的距离始终保持初识的状态,在我与一部分人水火不容之时他不疏远,在我洋洋得意自己也有一小撮势力之时他不凑拢,也许那个不分青红皂白,不懂太多是非道理的时候会以为这是令人鄙夷的“两面派”,但现在思索开来,这分明是一种骨子里透着纯净的品质。
初中初相识,严格意义上来说,还并没有过硬的交情。上了高中,不在一个班上却还是校友,随着经历和年龄的增长,思想和行为上成熟了许多。不能天天见面反而还亲近了一些,时不时下午放学还约好一同用餐,周末等闲暇之余常常一起聚会,渐渐我们的友情在升温中稳定了下来。
高中毕业,各自离开了熟悉的城市求学。念了大学吕凡变得和以前有所不同。有一天他突然让我帮他写一个竞选班长的“演讲稿”。我倍感诧异,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与世无争”,不善言辞更没有舞台欲望的同学,但我在短暂的一愣中立即回过神来,欣然应允,也许这种微妙的变化就是大学带给一个人的其中一种意义吧!
洋洋洒洒,落笔千言,很快就写好了演讲稿,吕凡也不负所望成功摘得桂冠,技压群雄成为班长。在他大学里的一次生日,我记得我买了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外套送给他,友谊就是这样在平淡中悄无声息滋长。
有一次许久未见,突然在某一个聚会上碰面了,一向短发略微有些自然卷的干练小伙儿居然长发飘飘,半遮掩面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着实没有控制住表情管理,恍然间我发现了藏在友人记忆里也有关于青春的狂野,现在回忆起那个在我脑海永远挥之不去的“杀马特”造型,频频不禁莞尔。
回老家前,吕凡还是把拉直的长发剪短,因为他知道一向传统的父亲是接受不了自己儿子顶着这样“奇葩”的造型回家。在青春肆意张扬过后,他还是选择内敛个性回归传统,我觉得这就是普通青年和社会青年的某种区别。
时光飞逝,转眼都已毕业,干过很多工作后仍然选择了“子承父业”,颇有一股“深入不毛”的孤勇和无奈。那段时间我常常与他电话,他言那边一天不是上货就是卸货,闲暇时有时候父母也不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守着成吨的木头,百无聊赖之际居然问我有什么书推荐,有什么字帖可以练习……
忽地能够感受到他那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只是他其实骨子里还是不善表达的一类人,他身处孤独却不表孤独,只是用轻轻地询问:“有什么书看?”“有什么帖练?”要知道,过去二十年他都是一个并不喜欢做这两件事的人啊!
我想我得踏上路途去看看他了,恰逢他又过生日,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最是不易忘怀的一个生辰。
说走就走,我提着一个蛋糕,乘坐“久违”的大巴车,一路繁华一路荒凉,终于在一个到处充斥着异味儿的破旧客运站停下了。下了车,远远就看到一个似已等待许久的熟悉身影,人群中踮起脚尖抻直脖子朝我遥遥挥手,旋即乘坐他开来的他父亲的车,已然记不清开了多久才到达了歇脚处。
“你瘦了!”
这是我下车后的第一句话。吕凡顺手指了指堆积如山的木板,“每天不是上货卸货,就是在上货卸货的路上,你看我的腹肌都这样练出来了!”
说着,还不由自主扯开肚皮予以佐证。
我半开玩笑的说:“你们要是缺工人我可以,拿工资锻炼腹肌,岂不一举两得哉?!”
走走看看,笑笑谈谈,日落西山,饭点将至,我们一起去菜市场随意买了些食材,我便自告奋勇要亲自下厨为其祝寿,以表寸心。于是不由分说,“气势汹汹”颠勺抡盘操作起来。虽已入秋,但夏日余威尤未翦除,加之一袭白衣又害怕油污沾染,索性脱去衬衫,赤裸半身全神贯注烹饪,还别说,真有点小饭店的大厨模样。
有一年,吕凡临近过年到我家做客,记不清楚是什么聚会,他在小区门口的百果园里买了几大包水果,打开一看全是一些价格高昂的水果。我嗔怪他,早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买东西来,他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聚完餐后,各自散去,我回家把他买的水果整理放入冰箱,发现基本都是纯甜的水果,除了那硕大红亮的草莓微微果酸。我心中突然一阵暖意袭来,因为我们聊天曾经谈道:“我只喜欢吃纯甜的水果,而我儿子却喜欢吃酸甜的东西,尤其是草莓……”
猛然间联想起又一往事。那年彭泓仁在老家开了一家名为“首点”的火锅。一次“首点”相聚,已然忘了是谁组织,邀请了在大足的所有朋友、兄弟前去捧场,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不是吕凡组局,因为有许多人他还不甚熟悉,他也不爱组织聚会。彼时酒酣意醉,好不畅快,到了前台结账,泓仁的堂兄飞哥说刚刚你们那桌早就有人提前买单,当时人已微醺,人多语杂,虽感奇怪却也无暇细问。
后来过了好久,飞哥再一次看到吕凡,指着他对我言道:“上次就是这个兄弟结的账!”错愕之余又是惭愧,怎么就没有想到是他呢?本就不该他买,买了单愣是一腔不开,这是怎样的一种性格呀?洒脱不羁中又见质朴无华,豪迈慷慨中分明又有一丝笨拙憨直,我打心眼里喜欢、敬服这样的为人,但我不愿意我的兄弟好友做这样的人,善良固不可弃,但出门在外,纯真收敛一半才能抵御世间形形色色的“聪明”。
颇像《神雕侠侣》中黄药师评价老顽童周伯通的一番话那样:“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薄,一灯大师更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
他几乎从来没有主动和哪个朋友打过电话,更是很少使用聊天工具进行沟通。但是你任何时候打电话、发信息给他,都会得到很认真的反馈,听他从来都不紧不慢的声音,仿佛一直都在告诉你“我始终在友情的原点坐标等你”,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友谊里的“宠辱不惊”。
三十岁生日那天,吕凡送了我一支价格不菲的经典款派克钢笔。某种层面上讲,我很少在现实的交谈中谈到我的一些个人爱好,只会在我的文字世界抒发自身的热爱。他不爱互动发言不代表他冷漠无视,他比任何人都善于了解我真真正正的喜乐,且一直在用自己最大的能力为这个他认为值得的友人、知音,身体力行给予一份满分的喜悦。
诚然,我从来不是一个物质的人。但在我一味用体贴的情感,敏锐的觉察去对别人用心、付出时,吕凡用他藏于至深处,那紧紧包裹着的细腻心思及时补给了我对旁人的输出,使得付出与收获趋于平衡,深深地慰藉了我的灵魂!
有时候不是别人给予的东西不好,而是太好,只是我不喜欢;有时候不是别人给予的东西珍贵,甚至普通,但是一眼惊鸿。因为用心与不用心,每个不是傻子的人都能用自己最精准的直觉体悟出来,何须多言,何必多言。
旧年将逝,新年即将伊始,天气陡然骤冷,吕凡突然告诉我:“我让我妈给你熬了点猪油,回来给你带回来,有一次听到你在说……”
听到吕凡这一席话,我其实下意识回忆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场合说过关于猪油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自己都忘怀了的事情但有人就记忆深刻。或许唯一有可能的是前段时间抖音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汽油车运载食用油”事件,我无力地吐槽了几句,“还是吃猪油放心……”
所以说到底,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哪儿来的什么“偏爱”,“偏爱”根本不存在的。因为所谓“偏爱”一定是“相互”作用下的产物——人家怎么对你,取决于你怎么待他!
后来,钟子期死了,俞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有诗为证:
摔却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满面春风皆朋友,欲觅知音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