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太青葱
我们坐在绿茵下/伤心故事像苦瓜
切开大家都尝一尝/苦苦的有些清凉
(一)格温妮丝
然家令第一次出差。扎扎实实第一次!
他其实出门不少。那时候,每年一寒一暑,从家到他上大学和读研究生的城市,坐火车要二十多个钟头。
然家令永远都买不到坐票。只能要么拖着装满书的行李,要么扛着装满吃的的小箱子,在挤满人的车厢里,大部分时候站着;只在偶尔有人下车,而后面买票的人还没上车这种宝贵的空档才能坐下。然后,昏睡,发呆,看窗外,看车里的人。
百无聊赖中,每到一个车站,听站台上土特产小贩的叫卖:“德州扒鸡啊,二十块钱一只!”——这是刚到站的时候。
“扒鸡啊扒鸡啊,十五块钱一只!”——这是快要开车的时候。
往往在这个时候,就会有人付钱买了,然后香喷喷得可疑的味道就溢满了车厢。
那时让人皱眉头的,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这一趟满打满算,路上不到一天,对他来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难熬。
“曼迪啊,你帮我看一下我的schedule,客户说星期三的会改到周四了,这样的话我就不回办公室了,直接从这里去下一个。这次航班记得订全价的,不然退改签太麻烦。”车在高速上飞驰,然家令看着旁边正襟危坐、笔记本电脑包方方正正搁在膝头、微皱着眉微微侧着头、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扶着厚厚的眼镜,浑身上下散发出“深思熟虑+凛然不可冒犯”之气的孙国权,想到剩下的三四个小时,不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讲个订机票电话讲得好似商讨国家大事般。”他腹诽道。
两小时前,从机场出来,西装革履的然家令顺利碰到了来接机的客户,然后一起走向客户早已停在停机坪的车。还没打开车门,一个单调到没有起伏的声音,配上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已经出现在了车窗。然家令顿时头皮一阵发麻,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嗨,格温妮丝!”
本来,这次应该是经理亲自带着然家令去的。这个项目相对比较常规,轻车熟路,特别适合给新入职的员工做在职培训。经理家在外地,直接从家去现场;然家令从公司去现场。两人相差2小时,在目的地机场碰头。
然而狗血的事情发生了。然家令飞机落地一打开手机,就收到行政小姑娘曼迪的电话,说经理临时有事没赶上飞机,让刚好在当地正做完一个项目的孙国权替他。
“约翰啊,林生说,好在格温妮丝就在附近。格温妮丝这类项目的经验很丰富,由她带着你去,也是一样的。”
约翰,格温妮丝,Oh my god!每次一听到,然家令脑袋里都万分抓狂,可面上还不得不保持平静。
他虽然也算是俗称的“海归”,却从来没尝试过英文名这回事。源于他的海外工作经历并不在英语国,而自己的本名念起来一点都不比当地人的名字更佶屈聱牙。上班第一天填表望着“英文名(必填)”一栏,他正满心不自在地同人事经理爱伦磨着呢,冷不防旁边来了句:
“其实J开头的常见名,上次已经被逐个筛了一遍,好像就剩下约翰了。约翰,很好听啊。”——这是“格温妮丝”。
“哦?新来的小伙子叫约翰?约翰,加油,有什么需要同你们经理说。”——这是路过的大老板“沃尔夫冈”。
于是然家令惨遭尘埃落定。自始至终旁观的经理微笑不语。
经理姓林名国群,是整个办公室唯一没有英文名的,原因未知。据说,被老外同事们惨不忍闻的“国群”发音屠戮过一遍又一遍后,他大方表示,大家直接叫他的拼音缩写GQ好了。虽然GQ也可能会被叫成极抠,但两权相害取其轻嘛。何况,基本上只有老外们会这么叫。中国领导,也就是中国区总经理,以及他的平级们,也就是其他各部门经理,都叫他老林。他的下属们,据然家令观察,对他的称呼五花八门。
大部分人,在行政小姑娘曼迪的示范下,叫他林生。这个古里古怪的称呼是沿用中国区总经理江先生的例子。江先生者,沃尔夫冈也。斯文儒雅,土生土长江南人氏,早年居于德国。亚太区总经理是老外,每日沃尔夫冈来去无比顺溜,但中国人们就多少有些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怎么办?外企么,也不能直接叫职务啊。领导么,连名带姓叫或不带姓光叫名字都不合适啊。不过,这只是人们号称的。然家令私心以为,真实原因乃是沃尔夫冈本人虽然给自己起了一个西方名字但内心却并不喜西方式的上下级互称名字的习惯。于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发明了这么一个奇葩的称呼——江先生,瞬间满足各种要求,最关键是江先生自己也很满意。
林经理比江先生级别低,所以大家自觉地吞掉一个字,不叫林先生,叫林生。
然家令比较中庸,跟着大伙,从善如流。
部门里比然家令晚一点来的一个小伙子亚当Adam不幸也姓了林,自动乖觉地称林经理为“老大”。
而孙国权,好像从来没有直接称呼过林经理。
“格温妮丝,老大没事吧?”眼看着孙国权打完电话,车里又陷入尴尬的宁静,然家令忍不住故作轻松地找了个话题。虽然他吐完“格温妮丝”这个词后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出门前找不到身份证,耽误了时间,最后发现是被家里小朋友藏起来了,说‘不想让爸爸走’,所以就休几天假在家陪儿子了。”孙国权无所谓地说。
“啊……噢噢。小朋友真调皮。”
“很可怜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爸爸几面的。”孙国权不知怎么似乎被勾起了谈兴。
“也挺不容易的!”然家令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心想,你这让我怎么接话啊。
“谁都不容易啊。”孙国权居然感慨起来。
“嗯。”
“个人的选择而已。”孙国权继续感慨。
“……呵呵……”
“你要是不转行也逃不掉。”孙国权斜过头来看着他的表情。
“……”
然家令彻底闭嘴了。
(二)山水有相逢
“……基本上不用权,都是权找上门。我们不去碰这些的。我们做互联网的,讲的是自由,人性,透明。”
然家令推开包间门的时候,听到的正是李建的声音。
“嘿,然家令!”吴启航离门口最近,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出现,继而兴奋地站起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三年没见了吧?”
“三年差二个月。”然家令笑着回敬了一记,然后和桌上的几位一一招呼:
吴启航,本科时是然家令的同班,研究生时不仅同宿舍还同一个实验室,一起混了七年,两人熟到互相没有秘密。吴启航脾气直爽,做事踏实。不比然家令总是异想天开爱折腾,吴启航一毕业就回了自己的家乡苏州,加入了行业老大在当地新设的分公司。三年过去,已经是小团队的头目,女朋友也家里介绍解决,当地事业单位,两家彼此知根知底,过完年就要办婚礼了。
李建,本科时同班。李建读书时就特别活络,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度让老师很头疼。他也是全班唯一一个公然宣称“混个毕业证就行了,反正也要转行”的。在大家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的时候,李建和几个朋友正四处张罗着卖他们倒腾出的小工具。最后东西没卖出去,工作也没找,在填就业去向时大喇喇地写了个“无业”,把系里的老师气得半死。
“你这家伙,真够神秘的,一点消息也没有,要不是这次吴启航打电话说你来了,还以为你一毕业就进国安了呢。”李建笑着说:“怎么,不是真的吧?”
“我哪有那本事啊,是参加合作项目去国外苦哈哈了两年。”然家令顺着话头说:“要进过国安我还能找到下家吗?那恐怕只有去投奔你了,李CEO!”
“那是,兄弟们可都靠你了!”吴启航笑嘻嘻地插嘴道。
“没有没有,我是合伙人。”李建爽朗中洋溢着得意:“庙太小啊。不过你们要是加入我当然欢迎。呵呵。”
语毕话风一转:“这次是来见一个投资人,谈得差不多了,还有点时间,承蒙你这个地头蛇看得起我,家令居然也在苏州出差,还有我们经管院的美女师妹也留学回来了,这可难得了,怎么能不聚聚!”
几句话,面面俱到,与每个人,点头致意。自然而自豪。然家令想到这几天自己在项目各方之间应对的疲惫,不禁有点感慨。他循着李建的目光看过去——
坐在旁边的女生是冉嘉陵。
然家令的目光顿了一下。
冉嘉陵。
然家令记得,那是自己研二的时候,一堂面向全校的法语选修课。周五的下午,阳光明媚,大教室里人坐得稀稀拉拉。老师走进教室,环顾一圈,不满地说:“今天点名——”
然家令正在神游天外,想着这个周末是加入社团组织的活动去骑行,还是跟着吴启航去他新加入的老乡会吃喝联谊——吴启航已经拉了他几个星期了,他每次都说不去,奈何吴启航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非说有惊喜要“拯救”他的业余生活——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忙大声应到:“到!”
话音未落,一个女声也中气十足地应到:“到!”
一阵哄笑。老师重新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然家令!”
“到!”然家令继续大声应着,盯了那个跟着应的女生一眼,很是莫名其妙。在大家的哄笑和注视中,女生没有出声,只是耳朵都红了。
又念过了几个名字。然家令又听到了:“冉嘉陵!”
然家令犹豫了一下没有应。
“到!”这回只有女声了。然家令讪讪地循声看去,被女生扬眉吐气状地盯回来。
很久以后,然家令还记得这个穿着白色毛衣,头发别在耳后,耳朵微微发红,而眼睛圆睁着瞪人的样子。不知怎么,让他觉得很像一只小鹿。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骑行取消。然家令和吴启航一起去了他们老乡会的定点小饭店,居然在一群人中又看到了这个女生。
“嘿,冉嘉陵!”吴启航熟稔地高声叫她。
“介绍一下,冉嘉陵,冉冉升起的冉,嘉陵江的嘉陵。经管院大三。”
吴启航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八卦:“然家令。然后的然,家乡的家,命令的令。我室友。你说,你们俩名字都挺不大路的,这样还能同音,真是山~水~有~相~逢~呀!”
然家令不知不觉笑了:“你好。昨天还以为自己听错。这也太巧了。”
“我当时以为老师有口音还老眼昏花。”冉嘉陵也抿着嘴笑:“没想到你们系还有对法语感兴趣的呀?
“唉哟,我们系的就一定是大老粗啊?然家令可是理工男里的文艺青年。”吴启航一边插嘴,一边一副“兄弟我仗义吧”的表情对着然家令挤眉弄眼。
“然家令,命令的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用命令做名字呢。”
“呃,其实是令名的令。”然家令不理会吴启航的眼色,认真解释道:“君子树令名,然家有令名的意思。你呢,不是苏州人吗,和嘉陵江有什么渊源?”
“我出生在重庆,十岁回的苏州。”
“哦。”
然家令的“奇遇”迅速在宿舍传了开来。考完试一放松,大家就起哄见见这位学妹,让吴启航正式牵线搭桥一番。嘉陵学妹倒也落落大方,见吴启航带着整个寝室的人来参加老乡会的爬山,不过抿嘴一笑,仍然一个个打起了招呼。
然家令颇为尴尬。到了半山腰,瞅着一个空,他说:
“不好意思啊。我们寝室都太无聊了,非说要亲眼看看我们是不是失散的双胞胎。害你当了一次被围观的猴子。”
“我才要这么说呢。我们寝室还有两个选修了法语的,也都想见见你呢。”冉嘉陵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神晶晶亮:
“大家都说,电气学院出了个考满分的法语男神。怎么样,男神,也接受我们的邀请,当一回猴子呗?”
(三)君子好逑
法语同窗们的吃饭爬山联谊颇为持续了一段时间。一开始都是集体活动,后来不知怎么,总是只剩下两个人。谈论的主题从单词会话到电影小说,偶尔也聊聊专业和八卦。冉嘉陵说自己GRE考得还不错,所以总算能在毕业前腾出空来学学心仪的法语。然家令奇怪道:“我以为你要留学也是去法国了,怎么还是考的GRE?”冉嘉陵故意长吁短叹道:“没办法啊。Cest La Vie!你呢,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反正不会读博了。但是就这么去上班,又觉得心有不甘。”
“嗯,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人啊,看起来实际,其实内心,特浪漫!”冉嘉陵嘻嘻哈哈地打趣。
很快到了毕业季。校园里交替弥漫着浮躁和伤感的气息。然家令忙于应付毕业设计和求职,经常各处赶场。Offer也拿了两个,却都没什么感觉。“当作保底吧。”他对自己说。
冉嘉陵去美国读研的事早就定了,急匆匆写完论文就回了家,又是学车,又是联络师长拜码头,又是忙着订房子。
“我爸妈恨不得把十八班武艺一股脑儿全灌输给我,再把全美国的人都招来给我关照!”这是冉嘉陵辗转发来的抱怨。
吴启航悄悄地说:“冉嘉陵家貌似不一般呢。除了自己考个GRE,什么都家里搞定了。说是推荐信都没找系里的老师,直接请来的对方学校著名校友。这三年研读完回来,估计家里也铺好路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然家令:“你说你俩要早点认识多好。现在要再申请博士出去,也来不及啊。”
然家令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失望。
然家令在男女比例超过10比1的院系待了快7年,看惯了是个女生都隐隐自矜身份、仿佛男生们可以任自己随便挑的气度,也看多了男生们为了追求心仪的女孩子而拎东西打开水、买饭送花,甚至弹吉他唱歌、打篮球耍帅的种种作为。
他曾经顺手帮一个漂亮女同学的忙,结果女生大剌剌接受后,不置一词不说,还骄傲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以后,只要见面,该女生无不高昂着头;却又时不时瞄他几下。
然家令初时只觉得莫名奇妙。难道她对我有意思?后来看得多了,和别人的事两下印证,才恍然大悟——人家的深意明明是:哈,就你也想追我?那就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表现咯!
然家令登时如吞了苍蝇一样难受。诚然,他当时也许确实对这位女生有些好感,但是,顺手帮忙被如此功利地解读,伴随自上而下的优越感,是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
作为一名理想主义的文艺男青年,然家令一度困惑不已: 爱情难道不应该是情投意合,“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难道不应该是携手并进,“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从什么时候起,爱情成了可以追逐的资源,决定因素变成了臣服的程度、供奉的多寡?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是男生,就该作小服低供着女生,期盼她们来施舍垂青?
理想与现实的冲击中,自尊受创的他当时觉得,女生也好,恋爱也罢,实在是太麻烦、太麻烦的事。从此,自动对所有长得好看/学业优秀/表现活跃的女生,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所以,冉嘉陵的出现是个绝对的意外。
她几乎总是主动联络,落落大方。从来不把他当作伪装的追求者,也从来不说些故作姿态的双关话。
这样的相处是非常舒服的。只是,有时候,在两人谈天说地的时候,会有一些时刻,他忽然被某种情愫击中,心跳加速,暗盼此刻永恒。
她雄赳赳小鹿般可爱的举止、聪明大方的谈吐、热情生动的表情、还有自然亲昵的态度,当然对他有极大的吸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而,他连未来的路都迷茫着,此身尚无着落,又何从谈起背负起他人的感情期待?
再说,早就决定了要出国的她,也未必对他有感情期待。
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
不知是不是真有浪漫主义情结作祟,本以为会继续面试下去,直到找到一个还过得去的Offer,就此步入普普通通上班族行列的然家令,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联合国系统一个南南合作项目招海外实习生,头脑一热就申请了。
居然还被他申请上了。
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对话。
一个说:别瞎折腾了!
另一个说:别等到折腾不起的时候再后悔!
他听从了自己的直觉。
说服家人颇费了一番工夫,办理签证和各种手续相当繁琐,而打包行李也是个痛苦的过程。
这一去就是两年,中间什么时候回来,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寝室最后一个搬出的。离开校园的那天,大风呼啸。略显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着林志炫的《凤凰花开》——
青春带走了什麽 留下了什麽
剩一片感动在心窝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於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 是永远的停留
脑海之中有一个 凤凰花开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不管是否再见,都是共同拥有的青春。
(四)此去经年
不舍地将自己从记忆拉回现实,他温和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冉嘉陵的样子和从前变化不大,只是气质沉着了很多,即使坐在那也像一株挺拔的小树。她却没有如当年那般抿嘴而笑,而是反问:“你呢,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然家令的两年,是蹲在一个比中国更“发展中”千百倍的发展中国家的两年。国内的手机号注销了,唯一的联络方式QQ长期不上线,在旁人看来,几乎与世隔绝。
虽然条件艰苦,但对他来说是心无旁骛专心做事的好时光,收获不少。只是,合作项目说是他的专业领域,其实偏政策研究;项目结束、面临回国的时候,着实有些尴尬。
继续这条路吧,他看得清清楚楚国内的环境实在有待发展;而且一想到回国,似乎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各个方向袭来,无时不刻不提醒鞭策着他要面对现实。走主流认可的路线吧,这两年的经历给他的价值在商业社会并不容易变现。
加入现在这家业内知名公司的时候,然家令本来颇有些遇到伯乐的感觉,却被部门行政小姑娘曼迪的一句话打回了原形。她说的是:“哎呀我们组终于来了个男生了。简历看不出来,林生一面完就说,终于来了个男生,就他了!”
“。。。就是这样了。”三言两语交待完,然家令开始半真半假地吐槽:“你们说我为什么做了个和专业那么不对口的工作?没办法啊。吴启航你最清楚,咱们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本科那群同学都混成面试官了,去基础岗位在人家手底下干活?哦还有李建,你公司都快上市了吧,不能和你比啊。反正,我这样不务正业那么久,应届不像应届,社招不像社招。你说海外经历高大上?南南合作什么的,和一般公司有什么关系?情怀又不能当饭吃。人家还怕你本职手艺荒废了呢。”
“你现在这个是审计?跨度够大啊。”李建好奇地问。
“审计一般是财务方面的,我们公司这个算审核、认证。产品啊、体系啊、验厂什么的。我们部门是负责新业务的,刚建立没两年,业务算是国际合作政策驱动,各行各业都有涉及,所以也没有专业对口这一说。反而是英语要求高。”然家令说着掏出名片夹一人发了一张,“坐电梯时要是留意一下,经常能看到我们的标志。这边十台电梯可能有五六台是我们公司检验的。”
“呵,不错啊!”吴启航锤了他一下。
“第三方出去都是被人供着的。”李建含笑补了一句。
“没有没有。人家也都是看在公司的资质上。说实话有资质在,随便拉起一帮子人也能做起来。我这工作靠时势,可替代性太强了。用公司别的部门老人的话说,审核真是职业坟墓。”
冉嘉陵凝神认真听着。半晌,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然家令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职业坟墓是别人说的哈!其实我在这工作才一年,还是有很多要学习的。倒是你,第一份工作很重要啊,打算去哪里高就?”
“手上有两个机会,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深圳,一个央企一个外企。还不知道怎么选。”冉嘉陵大眼睛明亮而专注地看着他:“家里人要我选上海,离家近,但是离他们太近了也不自由啊。深圳天高皇帝远,但是没什么朋友。在上海还有几个校友,大不了请你罩着我呀。你觉得呢?”
她展颜一笑。好像回到了三年前,还是那圆圆眼睛的小鹿,只是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成熟韵味。
然家令忽然一片恍惚。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起来。
此去经年,还是被击中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
那天聚会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
吴启航开车送然家令回酒店。一路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然家令想的是,若干年的时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道路:
吴启航,曾被他说是价值观老土,现在已经过上了有车有房、很快还有妻有子的安定生活;
李建,曾被认为四处瞎倒腾,如今正意气风发地谈论着融资和上市;
冉嘉陵,富二代兼名校海归,高大上工作随便挑,前途光明。
而自己呢?
那两年到底是追寻理想,还是蹉跎岁月?
以后的路,到底会去向何方?貌似已然落后的自己,是否能在这光怪陆离、房价飞涨的都市拼出个立锥之地?
而吴启航想的是:
人家女孩子都这么抛橄榄枝了,这哥们怎么就死活不接呢?
(五)要——有——钱!
前天到达的时候,阳光灿烂。路很宽,车和人都不多。
做完项目,在邛湖边的长廊上吃午饭。醉虾,风,午后的热气。时间似乎也变慢了。
然家令发完这条朋友圈,就去睡觉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打开微信一刷,看到评论一大串。
“给我留点!!!”——这是亚当林。
“太风骚了吧?!!”——这是吴启航。
“工作生活两不误,很惬意嘛”——这是李建。
“醉虾。。。不敢吃。。。” ——这是曼迪。
“没看出来你这么文艺啊” ——居然还有孙国权。
……
只是没有他隐隐期望看到的那个人。
然家令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苏州聚会过去半年了。冉嘉陵最终选择去了深圳。零零星星的联系中,她好几次开玩笑般对他说:“深圳这家方向更好一点。好难选啊。谁再给我根稻草,就留上海了。”
一如聚会时,看着那样明亮的眼睛,然家令总是油然而生接住这个话头的冲动,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当年没有资格的,现在就有资格了吗?
然家令想起不久前公司的思维方式培训。主讲老师说:“MECE就是这样,相互独立、完全穷尽。这样吧,纸上谈兵太虚,咱们来个生活中的例子。”他遥遥地虚点了一下在角落里做计时员的曼迪,“小姑娘,你来说说,谈恋爱需要什么前提条件啊?”
大家哄笑。
曼迪很给力,不紧不慢地说:“要——有——钱——”
大家都被逗笑了。亚当林嘻嘻哈哈说:“曼迪,拜金啊。”
“不是拜金哦。谈恋爱么吃饭看电影总要的吧,生日、节日送礼物总要的吧,谈得好了出去旅游,见父母,买戒指办婚礼,还有买房子,哪样能省的啊。”曼迪配合地掰着手指一一数来。又是引来一阵哄笑。
“好。第一点是要有钱。还有吗?”老师饶有兴致地说。
“要——有——时——间——”曼迪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没时间陪吃陪喝陪玩,再塞钱,那也不是谈恋爱,是包二奶哦。”
“嗯,有道理。那还有什么啊?”老师继续启发。
“要有品味。”
“要有话题。”
“要有颜值。”
大家七嘴八舌。但一番讨论过后,一致认为,其余的都非必需,真正完全独立又必需的,就两条:钱和时间!
然家令当时轻声咕哝了一句:“情投意合都是放屁啊。没钱没时间的屌丝可以去死了。”又想到自己读书时如何对屌丝这种自轻自贱的词汇看不上眼,不禁叹气。
旁边的孙国权看了他一眼。
然家令自然是希望情义胜千金,有情饮水饱的。但是这中间的超道德意味又令他退避。他向往的是在各自路途中因着心灵的映照而走到一起,如风一般自由自在的交会。他希望,对方如有所需,自己能轻松提供而不觉压力,而自己所拥有的,也能得到真心的欣赏与珍惜。
你为我牺牲我为你奋斗之类的,俗透了。
但是,但是,也许对方并不是这般的俗人呢?
也许,也许,也不用太妄自菲薄自己发达的潜力?
躺在租住的老公房的床上,然家令忍不住想。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明亮的手术灯。
蜷弓缩背,全身除了上半身套着件后开叉的褂子外不着寸缕。
脊椎凉凉的,似乎有根管子。
麻醉师的声音。
躺平,什么东西在肚皮轻轻划过。慢慢地,心跳越来越快。眼前似乎暗了,渐渐开始有模糊的黑块。
然家令分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能地,聚集全部心力保持清醒。
他张了张嘴,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医生,还有多久?”几个医生谈笑着说,“快啦快啦”。
周遭安静下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变得越来越慢,血流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慢,思维更是在似乎缓慢下来的时间里不知道漂到了什么遥远的地方。
忽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哈,挺大个!”然后,一阵婴儿啼哭传来。然家令莫名地心头一松。
过了一会,小护士笑嘻嘻捏着一个丑猴子状的婴儿过来,说,“看看是弟弟还是妹妹?”然家令想说话却说不出,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虚弱无力地说:“妹妹”。然后,自己被感动得眼睛涌出一阵泪水。
居然慢慢地睡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仿佛是一个世纪。
“家令,家令!”张张嘴,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但是听起来气力恢复了许多,正轻轻地叫着: “囡囡睡着了吗?”
然家令努力地在脑中搜索:这到底是谁?
“还没有,抱着走来走去一个小时了,走的时候睡得好好的,我一坐下她就哭醒。”第一次,然家令听到了最最熟悉的,自己的声音,但却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然后,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脸!洋溢着幸福,充满着怜爱,还有一丝丝坚毅,从来没有在镜子中看到的表情,忽然之间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
“然家令”自然地把襁褓递了过来,然后搂着自己亲了一下,口气是一种熟悉的清新。
这是自己用惯了的薄荷味牙膏。然家令觉得脑袋乱得要爆炸了。
微微环顾四周:略显窄小的屋子,宜家的板式家具。布置得倒是温馨,只是婴儿床、尿不湿、浴盆,各项杂物把所有空间几乎填满。门口还有几袋子菜,旁边是小区大爷大妈人手一个的买菜推车。原本该是梳妆台的地方放着笔记本电脑,堆着一沓书。
“然家令”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微微湿润了眼角:“和我在一起,辛苦你了。我又要加班,咱们也没请月嫂,你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我,自己都瘦了。”
“不辛苦。”自己看着手中的襁褓,里面是粉嫩嫩闭着眼吐泡泡的婴儿。一阵酸楚的热泪涌出。
小婴儿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哼哼唧唧起来,闭着眼张开嘴巴往怀里钻,而自己则自自然然地解开衣襟,开始哺乳!
被婴儿小嘴衔住的那一刻,然家令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倏地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前,他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熟悉的声音,这个身体,TMD到底是谁???!!!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冷汗直流。
(六)职业坟墓
凌晨二点,然家令终于写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打着呵欠,发出去,然后洗漱。等他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湿头发,一边打算关电脑的时候,发现右下角又出现了新邮件的图标。打开一看,赫然是孙国权发的:
Dear Colleagues,
Today is my last working day ……
(亲爱的同事们,
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
然家令的呵欠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急急往下看着。
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套路,说明了自己因个人原因离职,表达了对领导和公司的感谢,最后留了个私人邮箱作为以后的联络方式。
然家令当然用不着这个私人邮箱——公司内部即时聊天软件上,孙国权的名字还是亮着的,再说还有微信——他只是对这个消息觉得震惊加疑惑,却又隐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证感。他把短短几句话读了又读,然后仔细在回忆中搜寻蛛丝马迹,却是越想越混乱。干脆,他点开孙国权的名字,直接敲入:
格温妮丝,在吗?刚看到你的邮件,觉得很突然。你不是刚去法兰克福出差?
屏幕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快,他看到了:
呵呵,是的。然后在这把剩下的假休掉,算是最后的福利吧。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辞职的事情考虑了很久,也和GQ、总部讨论过很多次,希望在现有的框架下找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但改变是很难的。而如果不改变,这份工作对我已经只剩下重复、重复、还有妥协,没什么意义了。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事。
你刚来,还是有很多学习和提升的空间,公司也比较看重你,暂时不要想太多,乐观一些。
早点睡吧。晚安。
然家令不是迟钝的人。他可以有很多猜测,也可以有很多结论。他想选择最直接的一种,然后继续自己简单而忙碌的工作节奏,但是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前辈们说起“职业坟墓”时的表情、那许多的会议、那些布满密密麻麻注释和问号的文件、那些来来回回激烈的讨论和争执、那些客气周到的客户偶尔流露的强势,还有——
某次深夜加完班看见孙国权还在,打算过去打声招呼再走,却见她的侧影握着电话沉默许久,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这份报告一定要交,就把我的名字从上面去掉吧。”
回想起来,孙国权其实与自己同年。一毕业就进了公司,等自己入职的时候,已经是个小组长。然家令一向烦她的严肃刻板,只是这一刻,孙国权的形象忽然变得鲜活起来。仍然是圆眼镜,毫无修饰的中长发,单调到没有起伏的声音,配上一张除了皱着眉深思熟虑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但似乎,灵魂从天而降,思维浮出水面,原来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然家令仿佛看到了她的坚持,矛盾,她的纠结,她同自己一样,站在交叉路口面临取舍。进一步,不知有无去路;退一步,无法平息自己的内心。她不再是“格温妮丝”,只是一个努力着的孙国权。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事。
自己呢?再过两年,也会遇到一样的瓶颈吧?不,也许更快。有前人的点拨时,那些问题似乎已遥遥在望。
然家令望着窗外的黑夜和星星灯火,五味杂陈。
孙国权走后,职位迅速放了出去。爱伦很快整理出了候选人名单,林生和江先生也安排了好几场面试。最终人选却迟迟没有决定。曼迪悄悄地八卦说,虽然这一小块业务正如火如荼,中国的整体状况却不好,而亚太区更是面临重组,招聘名额其实早就冻结,孙国权这一走,再招人需要一直往上拿到全球副总裁的首肯。江先生在中国的任期眼看就要结束了,正在冲一把业绩以在新的人事安排中一搏的当口;而总部业务条线也十分看重中国市场。所以,不管孙国权同公司有多少前情,从中国到总部对她的挽留绝对真心。
“不然,也不会让她平白无故出趟差加休假啊。这诚意,没说了。也不知道格温妮丝怎么想的。”
亚当林颇为羡慕地说。
然家令想到“重复、重复、还有妥协”,不觉得孙国权是会被这些打动的人。但是她接受得如此坦然,之后却干脆来了个海外离职,倒有些出乎意料,同他记忆中的老学究形象十分不符。然家令回想起一年半的种种,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人有偏见。孙国权固然埋头苦干得像头老黄牛,其实心里很有自己的主意。固然总是摆出凛然一身正气的样子,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腹黑的一面。
时机如此,谁也没有办法。爱伦天天内部催,外部稳,忙得焦头烂额,招聘名额却迟迟没有批下来,原来看好的候选人也纷纷有了去处。
而市场太好的结果,是询价一单单地找上门来。几乎每天江先生和林生都在进行“接,还是不接”的拉锯战。江先生要业绩要扩张,干活的却是林生和他手下的人。几乎每次林生都能以人手少任务重薪酬低的现状获得无限理解与支持,也几乎每次都是以又一个合同的签订和又一个远期大饼的划分而结束。
林生私下同然家令和亚当林聊起,也自嘲说对江先生的说(忽)服(悠)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然家令留了个心眼,觉得,也说不定就是你们俩在唱双簧呢。你自己有没有加工资谁也不知道,而最终干活的,不主要还是我们嘛。
没错。林生家不在上海,要参加的各种会议又多,虽然实习生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做些辅助性的活,但大把额外任务还是压到了然家令等人头上。然家令几乎天天在公司做到快11点,然后连走带跑去地铁站赶最后一班二号线。出站的时候,连黑车都已经寥寥;回到租住的小屋里,疲惫得连澡都不想洗。周末,如果不去公司加班,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即使休息一下,也不过是躺床上听着音乐电台,脑袋放空,思维缓慢。他心里经常闪过一个词——“披星戴月”,脑海也经常莫名飘过一句歌词“你~披星戴月~~~~你~不辞冰雪~~~~” ……到底是哪首歌,他却想不起来了。
然家令并不讨厌加班。事实上,他原本浑身都充满了工作的动力。同辈压力也好,上进心也罢,从决定结束那“不务正业”的两年而回国起,他就知道未来必然是条艰辛的道路,也做好了付出别人几倍的力气的准备。
只是,想想当年从上海骑行到苏州时的意气风发、辩论会上大杀四方时的思维泉涌,而他现在只能看着身上消瘦的肌肉,桌上蒙尘的书,电脑上打开的千篇一律的报告,感叹一下自己从物质到精神的全方位日渐萎靡。
自我安慰地说,以干活而论,能力的提升还是显而易见的。林生已经从一开始的审视和保留,到说起自己时常常带了欣赏的语气。所以,这是必然的道路,也必然是正确的道路吧。
至于将来——
在你没有能力的时候,唯一能做的,是面向未来,活在当下。
没有前九十九步的积累,就不会有最后一步的跨越。
然家令默默地想。
(七)居里夫人
转眼到了平安夜。购物中心们使出浑身解数来营造气氛,CBD的灯火辉煌也平添了精心设计的温馨。老外们全部休假中,与总部相关的活都停了下来,平时严肃的部门头儿们脸上也带着轻松。
格子间的气氛明显活泼许多。年轻的女孩子们不时谈笑几句彼此交流晚上吃饭的地点;而大部分人,大大方方踩着点下班,一路互道Merry Christmas。林生照例不在上海,还有几个人出差中,而亚当林说要陪女友老早就打招呼走了。然家令看着稀稀拉拉的座位,听着随着时不时的开门关门而飘来的电梯间音乐,开始莫名地烦躁。虽然还有一大堆事,却不再沉得下心,在这个“都是旁人的热闹”的日子里,潜意识仿佛觉得,越是投入越是悲凉。
手机震动了一下。一看,是冉嘉陵发来的消息。
在上海出差,事情做完了有些空。来看看你?
然家令手一抖,已经回复:
好。
发出去后不禁后悔得跳脚。冉嘉陵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怎么会主动发这个消息给自己?她吃饭了吗?自己这一回复是不是显得姿态太高冷?
他赶紧打电话过去。对方接得很快。她的声音在杂乱的背景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语焉不详。然家令确认了她的位置,原来离自己公司不过一个地铁站。他忙约好碰面地点,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手机打开大众点评查“附近美食”。
在平安夜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然家令的心底有一些雀跃和暗自的希冀。他不敢想太多,对自己说,不管她来找他是随意还是有意,总是要尽地主之谊。
他们约在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在人群中,他一眼就发现了她:穿着一件浅粉色廓形大衣,格子围巾,头发剪短了,松松地垂在肩头。她仿佛瘦了一些,但仍然像一棵小树,安静而倔强地伫立着,看到了他,目光似招呼又不似招呼。她和校园里,和聚会时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不一样。然家令一边打叠起精神和笑容来寒暄,一边想,这大半年,她过得好吗?
冉嘉陵的开场白和电话里一样。自己来出差,明天回,酒店在市中心,记得离他的公司很近,就顺便问问。
说完就无话了,两个人默默走着。
他说:“这栋楼里吃饭的地方很多,你一般喜欢吃什么?”
她说:“都行啊。”
他说:“都过7点了,肯定饿了吧。”
她说:“呵呵。”
他们经过一颗硕大的圣诞树,披红挂绿,布满了不知做什么的彩色球,和包装精美的礼物盒。Jingle bell欢快地唱着,人潮欢快地涌动。然家令想起一个段子,觉得拿来活跃气氛很合适,于是说:“你知道这首歌唱的是什么吗?”
“啊?是什么?”
然家令于是绘声绘色地说:“金够败吗,金够败吗,仅够L~V~?”
两个人都笑了。这个笑一下子打破了某种尴尬和微妙的气氛。
然家令问起这大半年的境况。冉嘉陵说,工作还算顺利。入职培训去的香港,吃喝购物玩得很开心。十一自己又凑了几天年假,去了趟新疆,一个人,一个星期,把飞机火车汽车骑马和走路全部体验了个遍,挺辛苦也有意思。
她说:“你呢?”
他说:“除了工作好像就是工作啊。还是你生活丰富多彩。”
说着说着,已经把几层楼的餐饮都走了个遍,无一不是大排长队。然家令有些抓狂,而冉嘉陵却并不在意地说:“去路边随便吃点吧。”
他们走到大马路上。空中飘起了点雨。然家令没带伞,却托周五休闲日的福穿着连帽的外套。他套上帽子,转身看冉嘉陵,却见刚好有一滴雨粘在她的鼻尖,而她浑然不觉地还在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着,看起来尤其天真可爱。然家令不禁呆了几秒钟,直到身边人的脸上泛出可疑的红晕。
连忙随便找了个话题:“你看,转了半天,就旁边这家是唯一不排队的。”
“嗯,那就去啊!”
于是,他们坐在了一间狭窄的小餐馆的凳子上,就着油乎乎的桌面一人吃了一碗六块钱的菜饭。
平安夜的灯火笼罩下,小餐馆也有种特别的感觉。虽然没有酒,然家令仿佛已经有些醉了。他自嘲民工,捧冉嘉陵的金融圈为高大上。冉嘉陵忙说,你这样的技术专家才是真牛人。
一语开启了隐痛,话不禁多起来:“技术专家什么的,说实话不过是骗骗外行。我上班第二个星期就被带去做项目,当时什么也不懂。一堆资料扔给你就要出个报告,连写些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的,几个项目磨下来,也能冒充半个专家了。要说产生多大价值,真未必。上百页的报告交出去也不知有没有人看。人家要的不过是一个证。”
“人家要,你们给,多好的供需啊。你们公司牌子又硬,卖方市场。”
“别看我们公司全球招牌硬,其实中国这块是合资——当年规定必须合资才能进来——管理有些地方比乡镇企业还乡镇。大小老板勾心斗角,行政和人事各抱着山头天天找事。我们业务部门夹在中间,经常被拿来当枪使,两头受气,不是去外地开个会被硬塞一堆无关的人来蹭经费,就是出差报销拖个好几个月才能下得来。”
“哈,你们不是唯一挣钱的部门嘛。那就消极怠工,看他们怎么办。”
“禁不住我们头儿是个业绩狂啊!这个业务是他从零开始带起来的,简直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做大的节奏。我看,老板们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把生蛋的母鸡往死里克扣。”
“那,跳去竞争对手公司?”
“干的是一样的活。据说还不如我们这。”
“客户公司?”
“很多人都打的这个算盘。据说一两年前,资深同行跳去客户公司的,收入都翻几番。但现在红利期已经过啦。也要不了几个人。而且这摊子业务全靠着国际政策,将来的政策还不知怎样,人人都在观望。一旦有变,冲击最大的就是客户公司,我们第三方反而是链条末端,有个延迟效应——死也死得最慢。”
“哈哈哈。以前还真没看出你这么有吐槽天赋。”
然家令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对着冉嘉陵说了一堆从没出口的心底话,然而她并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热气腾腾,或者,这些在她不过是永远无法体会的、别的世界的烦恼?
他故作轻松地说:“哎,不谈工作了,你不是刚去了新疆吗,怎么样?”
“太棒了。你要是去了肯定喜欢。”冉嘉陵开心地马上拿出手机一张张秀照片。
“这是去喀纳斯的路上。本来可以坐飞机,但是坐飞机多无聊。我们找的向导,穿过超漂亮的树林,骑了好几天的马,颠得下地都不会走路了。晚上住哈萨克人的帐篷,长得和蒙古包很像。天天吃羊肉,没有蔬菜,但是居然不上火,连痘痘也没起几颗。”
“这是路上遇到的一个湖,叫黑湖。简直是武侠小说的氛围啊。还不是金庸的,是古龙那种。”
“这是最后看到的喀纳斯湖。拍出来的照片有点带黄绿色,但是亲眼看到真的非常非常美。”
然家令满口称赞。摄影大师,女侠!又问她有没有下一个旅行计划?
“有啊。今年春节准备去帕劳潜水。”
“……有魄力!”然家令无力了。
不是一个阶层啊!
自己除了出差时顺便逛逛,工作一年半了还没舍得旅游一次好吗!十一假期想带父母去周边走走,都被拒绝:“现在看新闻都知道上海房子越来越贵,我们给你存的还不够付首付的,你也得省着点花啊。你看你那些同学,买房买得早的,现在好多孩子都生了。你都是被自己耽误了啊。”听得然家令越发心塞。
“我爸妈本来很不满意我春节也不到家里过的。我说那我请你们一起去呀。他们又说算了,到时候你钱花光了付不起房租还不是得我们出手。”她垂下眼帘,轻轻摩挲着手机:“其实他们才不是嫌我花钱,我现在自食其力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啊。他们是怕我又异想天开。”
“怎么异想天开?”然家令勉强跟着问。
冉嘉陵把手机放到一边,认真地注视着他,轻轻说道:“你想过去巴黎吗?”
“啊?”
“我经常有一种感觉,平时的工作,生活什么,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专业是家里定的,留学是家里定的,就连工作,也只能在家里给的选择二选一。”
“钱多事少离家近,还是努力奋斗,期权股票,其实想想,又有什么意思?”
“当年因为喜欢杜拉斯,想读原版,所以修了法语。家里说不现实,死活不让,结果还是去了美国。虽然他们不指望着我来赚钱,但死脑筋地觉得还是得把商科读完。这些年,实在快厌烦死了的时候,就和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去的,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些年来,算是把他们交给的任务都完成了,终于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不要一两个星期的走马观花,也许请个长假,也许干脆辞了职去,读个学位或者直接工作。工作在哪里找不到?”
“你呢?那时候你法语可比我好多啦。”
“怎么样,世界这么大,一起去看看?”
她略微夸张的语调来掩饰的一丝腼腆、一些希冀,那种对“你懂我”的默契的期待,让他油然而生强烈的讽刺感,和莫名的内疚。
“呃,其实,我当时选修法语可没想那么深刻。是因为,呃,也是因为当时的偶像吧。”然家令徒然结结巴巴起来。
她高兴地问:“是谁?”
“嗯,呃。。。。居里夫人。”然家令有气无力地说。
(八)Cest La Vie
嘉陵:
记得你说过,我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我想,你是对的。
人们都说,法国是一个浪漫的民族。我想,他们也是对的。
但是,浪漫的人也可以计较得很清楚,就如在法国,恋人们吃饭很多遵循的是AA。
还记得那部电视剧《奋斗》吗?男生们都喜欢米莱。但是,再浪漫的人也承认,米莱是不存在的。她只是作者给穷小子们创造的一个幻影。讽刺的是,她爱上的陆涛,本质上其实是个富家子——虽然经历了曲折而波澜的奋斗,最终助力他走上成功之路的还是富豪生父的平台和保障。
男生们也都羡慕陆涛。陆涛也是不存在的。才华不稀罕,锐气也不稀罕,谁觉得自己比他差了?但谁能有他那样的神助力?
你当然不是米莱。你更聪慧,更独立,更大气。你可以超越平凡的生活,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
但对大部分人来说,生活是真刀真枪的战斗。你想超越的已是他们奋斗的目标。美好的事物,从来都不能 take for granted.
Cest La Vie。
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发出这封信的,
然家令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可能就在于中间的某一点。之前、之后,都再无纠葛。
很久以后,然家令已经不再是“约翰”。所有同他打交道的非母语者,都热情地字正腔圆地叫他:“嗨,家令!”
冉嘉陵终究也没有去法国。或者,去过,还是回了来。她的婚礼照片在同学圈子里颇为轰动。先生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两家门当户对。婚后的她有时候会晒晒旅行,茶会,狗,烘焙,当然,也有工作。
她应该是快乐的。他想。
某天,在自己的日记里,他写道:
人终究是孤独的生灵。绝对的理解并不可能。所以所谓灵魂伴侣,全部的内容大概不过是同一精神水平面上的尊重和信任。然而,一个人的恣意人生可能是别人眼里的美丽风景,也可能是别人眼里的美丽误会。
周国平说: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自己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如果羁绊不能同时成为力量的源泉,又有谁会真的不怕羁绊?
看着身边人熟睡的侧脸,他泛起一丝微笑,轻轻躺下,伸手拧灭了阅读灯。
路是何其的漫长/所以我不要奢望
季节不停的变换/相聚之后要分离
你有很多话要说/所以你才会沉默
在你的不语的夜晚/走向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