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人生的第一份遗书竟然抢先出生在第一份情书之前。
1
八岁那年的深秋,对我很宠溺的爷爷因病撒手人寰,就像树叶离开树一样,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时候奶奶住在大伯家,她说她一个人在房间感到非常害怕,叫我晚上陪她一起睡。
一天晚上,风在外面嗖嗖地刮着,吹得糊在窗户上的报纸呼啦啦地响。
奶奶从箱子拿出一堆破衣服,坐在炕上,在昏暗微弱的灯光下穿针引线,拆拆补补,做针线活。
我就在奶奶身旁,像一条小狗一样,时而躺在炕上打滚,时而捅破窗户上的报纸,看看有没有武功盖世的大侠飞过屋顶来找我,时而拿起奶奶针线盒的纽扣含在嘴里当玩具玩耍。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长得可俊了。”奶奶突然冒出一句话,我看见她脸上带着一丝少女般羞涩的笑容,眼神恍惚迷离,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可是你爷爷也很风流。虽然我知道你很喜欢你爷爷,但他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奶奶皱着眉头。
“什么是风流?是风像水一样流动吗?”我好奇地问奶奶,那时候还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风流就是胡乱和女人睡觉。你爷爷在娶我之前,就把他们邻居的三姐妹给睡了,结婚后我在油菜地,麦子地,好几回撞见你爷爷和别的女人睡。脱的光溜溜,那场面……”奶奶撇撇嘴。
“和别人睡个觉就怎么不正经了,我有时候和爸爸妈妈睡,有时候和弟弟睡,有时候和你睡……”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把奶奶刚从一件棉衣上拆下来的铁纽扣吃进嘴里,吞吞吐吐,心里想奶奶肯定是嫉妒我和爷爷的感情,故意说爷爷的坏话,离间我们。
一肚子坏水的老巫婆,真想把针偷偷塞她屁股底下。
就在我脑洞大开,幻想各种整奶奶的场景时,我的嗓门也突然大开,铁纽扣居然让我给咽!了!下!去!
我的天,吃苹果,吃方便面,吃冰糖,吃鸡蛋……吃纽扣还是头一回,并且是个铁的,而且还比较大。
我被自己吓成一个大傻逼,两眼发直,蜷缩在炕角一动不敢动。奶奶没注意到我吃下铁纽扣,还在我旁边絮絮叨叨给我解释男女睡觉的意思,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久我要死了,要和爷爷见面。虽然我很爱爷爷,但我也很爱水果呀,零食呀这些好吃的东西,再说我前天偷偷从爸爸口袋拿了十块钱,藏在院子后面的核桃树底下,还没来得及花呢。
不知道谁说过一句话,天堂虽好,但谁也不想去。
越想我心里越难过,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女娃娃就是尿水子多,好好的哭啥哭。”
我的奶奶一生奉重男轻女为上天的旨意,对女孩的哭闹她比较反感,把眼泪称作尿水子。
不能在不疼爱自己的人的面前狼狈死去。我从炕上起来,对奶奶说我今晚我回自己家里睡。她问我为什么,我啥也没说,扭头留给她一个迷惑的背影。
2
我大伯家离我家不远,走路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我看见爸爸妈妈的房间灯还亮着,我们村的李爷爷正唾沫渣子飞溅地和她们聊天。我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他们窗户旁边。
以前我也经常干这种事,藏到他们窗户边,偷听他们有没有说我坏话,或者家里最近要执行什么政策,或者把好吃的东西藏到哪个地方了。
但是这次我是来和他们告别的,纵然他们和奶奶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毕竟是亲生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长大,也不容易。
我隔着玻璃和他们挥了挥手,他们聊得很开心,没注意到我。
这样也好,让我悄悄地离去,我心里想。
我来到我的小房间,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学着电视剧里的情景,装模作样地写了一份遗书。
具体写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说了些感谢爸爸妈妈养育之恩的话,还把偷了爸爸十块钱的事情招了出来,把藏钱的地点用图画了出来,让他们把钱找到,买些酱油和食盐,要不然白白烂掉怪可惜的。然后又把嫁祸到弟弟身上的几件坏事也一一招了出来,希望他们不要冤枉弟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有些字那时候还不会写,我就用拼音拼上。遗书的末尾,我把时间和我的名字写上,然后把指头咬破一点,按了一个手印。
完毕,我把遗书放在醒目的地方,把我的几件好一点的衣服和鞋子还有裤衩拿出来,塞进炕洞里烧掉了。
我听老人说过,烧毁的东西和死去的人一样,都会到阴间。天气会越来越冷,去阴间总得给自己整点衣服穿吧。
“衣服和鞋子,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随你们来。”我泪眼汪汪地对着从炕洞里冒出来的烟说道。
然后我又到厨房,猛吃了几个花卷,猛喝了几碗水。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个快要被砍头的人说过,做鬼也不能做饿死鬼。
做好了一切准备后,我躺到了炕上,闭着双眼,静静地等待黑白无常来捉我。
3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窗外的天空蓝汪汪的,太阳暖洋洋的。
我擦,阴间和阳间原来一样啊,没啥差别。正当我打算作首打油诗感叹一下时候,我妈妈手里捏着扫炕用的扫帚凶神恶煞出现在我面前,她 厉声斥问我炕洞里的衣服和鞋子是怎么回事。
我原来还没死,心里瞬间大喜。这时我妈妈已经劈头盖脸地把我打了一顿。
打完,她正打算走时,看见了我写的遗书。
妈呀,这还了得,干的坏事都在上面招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还画了押,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我顾不上疼,像火烧屁股一样,一蹦子从床上跳下来,一把夺走了她手里的遗书,光脚跑外面去了。
若干年后想起这件事,挺痛恨那颗铁纽扣,让我白白错过了奶奶免费给我讲的一堂活色生香的性教育课,否则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男女睡觉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