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者(1)
第一章 相遇 1
看到在地板上半跪着的白衣少女那一刻,刘剑感觉有什么东西劈开了他的头顶。我完了,这是刘剑唯一的念头。这声音在他脑海中奔头呼啸,占据了他所有的知觉。他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正加速奔流,肾上腺素激增,脸喝醉了般发红,他看到阳光从少女白皙如瓷的脖颈上透过,在地面上留下稀薄的影子,他闻到屋子里浓烈的花香,但周围明明不存在任何花,地面反而遍是血迹——但他闻不到血腥味了。
刘剑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这并非梦境,又感慨老天在开他玩笑。实在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见到她的,刘剑想,场合、地点都不对,幸好还有身份是合适的:抓凶犯的警察。对于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女来说,还有比警察更让人信任的身份么?可惜现在,这个警察明显是不合格。人在情绪极度激动时,表情也会显得狰狞可怕。刘剑几乎能看到自己扭曲的脸,他下意识把脸转向门外,借机呼噜了几把脸,又大口喘息数次,假装一切的生理变化都是因为路上堵车着急所致。
刘剑心乱如麻。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午8点23分47秒。还没想出这串数字代表的意义,一直被师傅训练着的大脑就自动开始倒带:40分钟之前,他还在和房间坏掉的门锁奋战,捂着肚子,想要在不吵醒顾玲玲的前提下,打开房间门出门上厕所;30分钟之前,他接到了师傅的电话,得知附近发生了命案;20分钟前,他终于凑齐了一身勉强能见人的干净衣服,准备出门。路上考虑到案发场地的恶心和血腥程度,他特意买了两个韭菜鸡蛋包子一杯豆浆,在路上解决了早餐,以免又被奇形怪状的尸体倒了胃口。
我早上吃了韭菜!刘剑被脑子里自动跳出来的信息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被少女闻到难闻的味道。幸好风正从被砸碎的窗户灌进来,先经过少女,才来到刘剑的身边。风温热,带着淡淡的清香。这一点侥幸勉强安慰了刘剑,让他稍微镇定了一点。但他还是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少女,忍不住怀疑这是否是谁对他开的一个玩笑,不然,这世界上怎么会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呢?几乎连头发丝都是照着刘剑梦中的样子长得。完美的就像一个陷阱。但是有谁会对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警察设这样的陷阱呢?何况我之珍珠,你之鱼木,不论少女在刘剑心目中如何惊为天人,换个人看,她可能也不过是个清秀的小姑娘。
“发什么呆!”潘建荣拎着本子砸刘剑的脑袋,“没睡醒啊!看到对面没?那是死者的妻子和女儿,要在一个小时内搞定!”
师傅的黑脸终于将刘剑从梦幻拉回人间,让他有机会打量周围环境。他看到少女其实是半依偎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只是刚刚少女周围的一切都被自己忽略了。那女人用手抚着少女的背,似乎试图安慰她,但她自己也是满脸泪水,于是这安慰就变了味道,反而更像汲取温暖的求助。这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刘剑不敢肯定这就是死者高刚的妻子,毕竟看上去太年轻了,不像少女的母亲,而更像姐姐。
正是夏天,虽是早上,太阳光也有些发烫。刘剑看着少女的白皙肌肤被太阳晒得发红,忍不住直接走到窗子边,假装随意的拉上了窗帘,才开口说话:“打扰一下,”他决定先询问女人。
“名字?”
“于淑莲。”
“年龄?”
“39岁。”
“与死者的关系?”
“我是高刚的妻子。”
“什么时候发现死者的?”
“今,今天早上,大概7点钟,是安瑜先看到的。”
谈到这个话题,于淑莲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但她即便是哭,也相当克制,只是无声的流泪,还略带歉意的看了刘剑一眼,随后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了一盒抽纸。
他们所处的房间似乎是一间客房,房间许久没用过,呼吸间带着一股特殊的霉味,关上房门,嘈杂便被隔绝在门外了,刘剑惊异于这房间绝佳的隔音效果。而且不知为何,这房间总给刘剑一股非常压抑的感觉,但房间明明有窗户,窗户外就是一片高远的天空,足以舒展目光。于淑莲擦完眼泪,并没有把纸巾扔到垃圾桶里,而是叠得方方正正,摆在了桌子上,似乎那纸巾仍然完好无损,没有经过泪水的浸泡。
刘剑盯着那纸巾,随口问道:“安瑜是谁?”
“我女儿,就是刚刚大厅里的女孩子。”于淑莲说,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刘剑顿了一下,喃喃道,“安瑜。”
他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传说中的仙女会因为种种束缚,被迫留在人间,或是羽衣被偷,或是失去了仙力,而现在,对于刚刚那个惊艳了他二十五岁人生的少女而言,“安瑜”这两个字便是让她安稳呆在人间的密码。“安瑜”这两个字让她成为实体,可感知可触摸,有血有肉,有父母有亲人,她现在是别人的女儿,以后也会成为别人的母亲。刘剑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
但刘剑的感慨只在一瞬间,没等于淑莲察觉出异常,他便紧接着问道:“最近几天你感觉到高刚有什么异常么?”
案发现场,地面尽是喷射状的血液,书柜和桌椅也都有利器划过的痕迹,很容易推测出高刚死前与凶手发生了激烈的争斗。这种剧烈挣扎过的现场,凶杀的可能性很大。
于淑莲却立刻摇头了:“没有,我先生性格一直都很好的,不管是和邻居还是同事,都没发生过什么矛盾。何况女儿要过生日了,他这一段时间都很开心,前几天还说女儿好几次过生日,都不太顺心,不是生病就是他有事不在,这次一定要好好办……昨天我先生定的钢琴到了,还瞒着女儿放进书房,偷偷调了琴,说到生日那天再给她一个惊喜……”
高刚这么疼爱女儿,倒让刘剑很意外,他一直以为高刚是那种工作狂类型的人。十分钟之前,刘剑刚刚看过高刚的资料,意外发现这居然是个熟面孔。高刚四十三岁,正值壮年,是大学里的明星教授。刘剑熟悉他是因为本地报纸上总能看到关于高刚的报道,大都是和慈善有关的新闻。
“安……您女儿的生日是?”
“就是今天。”
于淑莲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色苍白起来,她惶急的看了一眼安瑜。是因为想到了,从此以后,女儿的生日就是自己丈夫、女儿父亲的死期?
刘剑又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便准备把于淑莲带出去。打开房间门,斜对面便是案发场地书房,刘剑无意中看到于淑莲脸上的表情,突然重新关上了门,决定再多问几个问题。
于淑莲还不知道这年轻的警察已经察觉了她一闪而过的厌恶,正要往外走,差点撞到刘剑。
“怎么了?”于淑莲忍不住说。
刘剑说,“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再核实一下”,他仔细观察于淑莲的表情,“请您再详细叙述一下发现高刚的过程,尽量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年轻的警察眼睛亮的出奇,带着锋芒似的,于淑莲不得不避开了他的目光:“今天早上大概六点半的时候,安瑜突然满手是血地来敲我房门,说,爸爸被人杀了。我刚开始还以为安瑜在恶作剧,以为她手上的血是番茄酱,但很快,我闻到了血腥味。安瑜拉着我去了书房,书房遍地是血,我丈夫就躺在书房的地板上,……,之后我就报了警。”
“你和安瑜都进了书房?”
“对,我本来还想拨120,然后发现我先生的身体都已经凉了……直接拨了110。”于淑莲的叙述看似平静,却忍不住拿起纸巾擦起了眼泪。刘剑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怀疑是反应过激,于淑莲和高刚的真实关系即便没有像表面上那么恩爱,也不会太差——高刚的死应该和于淑莲无关。
“昨天晚上高刚是什么时候去书房的?”
“应该是晚饭后不久吧,这个我记不清了,我有点不舒服,很早就睡了。”
“你们最近有发生过争吵?”
于淑莲对这个问题绝口否认:“争吵?没有!从结婚至今,我和我先生关系一直很好,从来没有争吵过。”
“高刚一般什么时候睡觉?”
“十点钟左右。”
“昨天夜里,你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么?”
“没有”,于淑莲说道,顿了一会儿,似乎回忆了到了什么,又说“不,有的,半夜的时候,我被一声很大的关门声惊醒了,还以为是谁半夜去卫生间,但现在想想,卫生间的门没有这么大声音,那是大门关上的声音。我家的大门最近出了点问题,一关门就响声很大,对,那一定是关门发出的声音。”
“除了关门声,有听到人声吗?”
“没有”,于淑莲解释道,“我们的房间隔音很好的,我们俩很多时候都要在家做研究,当时买房的时候特意挑的隔音好的房间……除非声音特别大,一般情况下,我是听不到的。”
“高刚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工作上的事的话,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先生学院的院长要退下来了,校领导要任命新院长,据说我先生成为新院长的可能性很大。倒是昨天,我先生从琴行出来,一直说路上被人跟踪了,要我睡觉前仔细检查一下门窗。”
几分钟之后,刘剑再次打开房门,示意问话结束,于淑莲可以出去了。客厅里,法医和警察们正进进出出,光影交错处,阴暗频生。即便灯光将房间照得透亮,这房间还是让人感觉到阴暗和压抑,也许是拉上了窗帘的缘故,但也可能是客厅里摆了太多陈旧的红色家具(毕竟,红色总会让人想到鲜血),也许和这些都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压抑——这和客房给他的感觉出奇的一致。
刘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他接下来需要面对那个名叫“安瑜”的少女了。
安瑜进来之后,刘剑费了很大的力气不让自己一直盯着少女的脸。少女的神情还停留在悲伤和迷茫之中,高刚的死似乎对她打击甚大,每一次落脚都摇摇欲坠。与警察独处让她有点拘谨,刘剑的声音都不由缓和了起来。
“你详细描述一下发现高刚的过程。”
“那天早上六点多,我醒了,口渴,便去客厅喝口水,无意中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还以为爸爸早起去书房看书了。喝完水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从书房跑出来的冷气太足了,爸爸这两天有点感冒,不会把空调的温度调那么低,我就去看了看……”
没想到一进去,就发现了满地血。
“爸爸已经……”
刘剑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拽出了几张纸巾递给安瑜。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