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谈写作征文】梦里梦外,父亲的爱终是无声
昨夜,又在梦里与父亲相见。
都说阴间的人是不便与阳间的人说话的,父亲在梦里便不与我说话,相见,一如既往的沉默。
父亲赶着那辆他一生钟爱的马车,还是那匹曾为我家服役六年的枣红马。忘了自己是坐在车上还是站在车边,只记得父亲手持马鞭坐在车的前沿上,我只能见他的背影。
父亲生于1948年,在属于他的那个年代应该算是读过书的人,我不清楚他的学历,只听母亲讲过,父亲从校门里出来就到生产队当会计,后来又做了小学校的民办教师,父亲以教师的身份迎接了我的出生。
三四岁开始记事,家里有书,有纸,还有一块文件夹大小的黑板和几只粉笔,这在农村家庭是不多见的。父亲早晨出门前,会在小黑板的一角写一个大大的诸如“人”字或“口”字,白日里我玩儿腻了,就很自觉的在黑板的其它地方学写这个字,以打发无聊时光。父亲晚上回来后看一眼我的练习,一般既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第二天换写下一个字。
我虚九岁上的小学,比同龄的孩子晚一年,父亲说我太老实,上学早了容易挨欺负。三年级以前父亲还在学校,我颇受了些优待。父亲的同事自然关照,父亲的学生都在高年级,在校园里有他们的庇护我甚至有些小盛气。学校里号召订阅课外刊物,我不必如其他同学那样,要回家小心翼翼的同父母商量,父亲会直接帮我订好。我在小学一年级的寒假里,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课外书,封面上印着一只大公鸡的《新少年》杂志。父亲帮我订书,却从没教过我怎么读书。
在三年级的下学期,我的种种优待结束了,父亲离开了学校。
母亲在有了我们三个女儿之后执意要生儿子,当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是很严重的错误,即使只是一名民办教师也不可以,于是父亲下岗了。
从那一年开始,父亲和我们全家人的命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父亲没有工资了,家里每个月没有了现钱进项;小妹妹出生了,家里要承受两千多元的罚款,那是在1982年,普通人家的全部存款都不过千元;农村开始土地承包了,作为超生人口的辅助惩罚,除了几亩糊口的口粮地,村里不再分给我家承包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父亲从小学校回来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生产小组组长。农村的土地承包历程是这样,首先由生产队分解为生产小队,再由生产小队分解为生产小组,最后才走到包产到户,生产队变为村。父亲任组长期间带领十几个组员开垦了几片荒地,这几片荒地不在村里土地的公帐上,归这些组员自由支配,大家看我家地太少,实在可怜,就把几片荒地都给了我家。
那时还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土地就是农民的衣食父母,饱腹的粮仓。父亲感激着那几户组员,也感恩那几片荒地,经常念叨:那几片地是咱家的救命地,没它们,一家人真有可能挨饿呀!
父亲当时的艰难我多年后才懂。
小妹妹的罚款要求分期交,每到交款日期的前几天,村里的广播里就会喊父亲的名字,于是父亲又要出门借钱了。第一天没借到,第二天要接着去借。私下里我曾听父亲和母亲商量过,要把家里的大房子换给另一家,另一家的房子又旧又小,可以给我们一些钱做补偿。最后这个办法没有实施,不知道父母怎么度过的那道难关。
为了给我们赚学费,父亲向别人学习了用槐树条编筐的手艺。编筐的关键是打底儿和收口儿,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父亲,把三束槐树条摆成米字形踩在脚下,高大魁梧的身躯蜷成一团蹲下来,低头把另一束槐树条绕着米字的中心紧密缠绕。一圈又一圈,筐底儿要踩住不能动,父亲蜷缩着转动他的身体,经常见他的脸因为低头憋着气儿而涨得通红,大滴的汗珠无声息的落在脚下。
白天农活多,父亲编筐大多在晚上。日光灯悬在屋顶,父亲在地中央摆弄槐树条,母亲和妹妹们都睡了,我在土炕一头的小饭桌上写作业。放学后除了看护小妹妹,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所以我习惯了在晚上写作业。
父亲从没督促过我学习,但后来我想,他终日辛苦劳作的身影,肯定于潜移默化中给过我力量。我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好,学校里有几位老师是父亲从前的同学或同事,他们几次让我转达想见见父亲,可父亲始终没有去见他们。
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有几次和同村的人去内蒙古地区贩买大牲畜,马、驴之类的,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八十年代,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父亲穿上厚厚的棉衣,母亲在他贴身的内衣里缝上口袋,把借来的本钱装在里面。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父亲一行人与家里完全断绝联系,电话肯定没有,写信和发电报需要地址,可他们所行之处依着牲畜的行情,不固定。内蒙古比东北地区还要偏远,可以想见当时的几家人得有多么惦念,行程的辛苦不说,安全问题更是让人寝食难安。数着日子归期将近,我们每天都要向窗外望好多次,盼望着父亲突然间出现在院子里。
寻常百姓的日子总是一个熬。小妹妹的罚款交清了,家里有承包地了,我们几个姐妹都长大了,家境终于有了些好转。可随之而来的是我们都各自有了小家,父母渐入衰老,家里越来越冷清。
父亲爱看体育比赛,喜欢吹笛子、拉二胡,喜欢玩牌……母亲偶尔会提起,假如当初不是她执意要生儿子,父亲早就转正成为公办教师了,我们一家人会完全过另外一种生活。父亲对这件事却一直保持缄默。
父亲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终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命运的无常总是让人猝不及防,2016年9月,父亲突然检查出罹患肺癌。他只给了我们一年零五个月与他一起向死而生的日子,于2017年2月25日溘然离世。
面对生老病死,个人那种无奈、无能、无助的苦痛蚀骨铭心,说不出、说不尽,像火烧着,像刀子割着。泪,自顾流,无声无息;痛,无边无际……
父亲走了,带着对尘世的不舍和牵挂。
在茫茫人海中,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可在他的亲人心里,他是一片天,一座山,是最踏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