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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桃花庵里三个梦

2023-04-30  本文已影响0人  司南慢花园

人这一生总是要做梦的,梦也总是五彩多样的。有些梦是甜的,有些梦是苦的。有很快就忘的,有刻骨铭心的。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我,我们的梦各有不同,但又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些梦,在桃花庵诞生、重叠、交织和延续,共同讲述着这个村庄的故事。

01  祖母的梦

我出生于民国十一年。

我没裹脚,怕痛,我娘也从了我。十八岁那年,我从茶叶冲嫁到桃花庵,生活太平,很少做梦。

民国三十一年,桃花庵闯进来一群日本鬼子。他们叽哩哇啦说着什么,我们听不懂。但是他们手中有枪,枪上还有明晃晃的刺刀。我见过那枪响,嘣的一声,一个人倒了地,再也没起来。我也见过那刺刀,那个毛毛不知道是谁家的,哭都没哭,被戳在空中,转着圈玩,丧尽了天良。

鬼子把村里的男人集中在坪子里,就是脚下这块土坪,挨个问年龄,不知道谁回了一句“十七八”,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十七就十七,十八就十八!”

女人们被集中在另外一个坪上,日本鬼子拿着刺刀对着女人的×一边比划一边笑,畜生不如。

我们连夜逃跑,有的从后山走,穿过一座一座青山,往更深的山里走,走过茶叶冲,走到羊角塘,往亲戚家走。有的钻进村子旁边的岩洞里——这个岩洞有几里路长,出了岩洞就是刘家村,再往前走几里路,也是到了羊角塘。

山上没路,蒋伯娘小脚,又怀着毛毛,走不动,蒋伯搀着走,背着走,走一段歇一下,渐渐地,人群离得远了。桃花庵里枪声阵阵,蒋伯娘听得心惊胆战,突然肚子痛起来,她发圆(分娩阵痛)要生产了。蒋伯娘心中有数,自己带着剪刀,孩子一落地她自己剪了脐带把子。孩子哭声响亮,好在已走出桃花庵十几里。蒋伯撸了几根荆条,前胸背娃,后背背蒋伯娘,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逢山过山,逢水涉水,满身湿透,逃到了羊角塘。“日本人”成了这个孩子的名字,被人叫了一辈子。

往岩洞走的人,打一个手电筒,摸黑前行。岩洞里是一条暗河,大家就走在水里。有毛毛哭,大人赶紧捂住嘴巴。第一批是走过去了。第二批有一些人走过去了,有一些人没走过去。到了第三批,就都没走过去。那个被捂死的毛毛,不是真的要捂死他啊,他娘躲在洞里,看到洞口拿枪的鬼子走来走去,吓得腿都软了,毛毛这时候哭起来给鬼子听到了,那就是一锅端。他娘手快,赶紧捂住了毛毛的嘴,直到鬼子离开。再低头来看毛毛,脸色发紫,早已断了气。第三批的时候,鬼子堵住两个口子,往里面熏烟——一个都没走出来。

躲到了羊角塘岩洞观,鬼子找不着了。山高林密,没人看得见。陈老伯惦记着他家里的大母猪,也亏他打了两年猪草,筛米喂糠,养到了三百斤。他要回去牵猪,结果,猪也没回来,人也没回来。

你看那一座大石山,冲到天上的云朵里了,从岩洞观走十几里,再爬到石山顶往下看,就是桃花庵。很多人偷偷地爬上那座石山顶,我也爬上去了。我想看看我的家,还在不在,还有什么,但是什么都看不见——那里浓烟滚滚,好像火葬场。

那年开始,我就常常做梦。也有可能不是梦。我老了,越来越记不清,也说不清了。

02  父亲的梦

我出生于1954年。

那年我六岁了。我娘我爹都忙着挣工分,我们姊妹七个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趴在家中各个角落,一动不动。我坐在门槛上——说是坐,其实不是,哪里有气力坐,根本就是倚靠着。我太饿了,头昏眼花,说不出话来。可是突然间,我的眼前一亮,一只母鸡在我眼前“啪”地拉了一泡屎。那样的一小坨,棕褐色,黏黏的,亮亮的,热气腾腾,活像锅里熬着的糖浆。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攒了股劲儿,向它爬过去。然后,我抓起它塞进了嘴里。我满足地舔了舔手指,舌头还绕着嘴角打了个圈。我娘回来后,搂着我大哭。

我娘能干。她到山上挖埋在地里的蕨根——蕨草是没有了,什么草都没有了,苦菜公、麻叶子,都是好菜,早就没有了,山上看不到绿色——我娘把蕨根磨成粉,再和进水里,淀下来后,用纱布滤了,晒干,我们就吃这蕨根粉。我们姊妹七个都活了下来。隔壁家的陈娭毑,大户人家出身,平时为人又小气,结果躺在床上活活饿死,几天了才被人发现。

刘婶家的孩子,眼皮泛白,我娘用手指在鼻孔边轻轻一试,气息微弱,我娘说,弄一碗米汤来。白白的米汤,我娘用匙羹喂了一匙,孩子的眼珠子有点活动了。我娘又喂了一匙,一碗米汤喂完后,这孩子活过来了。

我那时小,挣不了工分,没得粮食,我哥一天二两米,十六两一斤的秤。我哥在灶头上弄吃的,我守着他,给他烧火,担水,米子婶婶从那里经过,说出了我的小心思:好啊,帮你哥哥烧火,也赚点汤水喝。

我这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踏踏实实,沾席子就能睡着,安安稳稳。我如果做梦,没别的,都是粮食。到现在生活这么好了,也依然不变,梦里,那白白的米饭吃也吃不完。

03 我的梦

我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

那年,桃花庵溺死了几个女孩,就在自家屋角的尿桶里。木制的尿桶,家家户户都有,用来囤积尿液给庄稼施肥。有人家生孩子,一胎是女儿,二胎还是,就当即溺死在了尿桶里。

两岁时,我妈的肚子渐渐又大了起来,从此家无宁日。隔三差五的,就有一队人马冲到我家,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顺理成章、气焰嚣张。我爸常在村口张望,一旦发现可疑人群便往后山跑——如果被抓住,会被强行拉去结扎。不吃不喝一整天回来,发现家里煮饭的锅被端了,睡觉的床没了,门也被取走了,真正的家徒四壁。我爸临时用杉树、木板、麻绳搭了一张床——这张床我们一家人睡了很久。

小凤偷偷告诉我说:我原本是有妹妹的,妈妈生出来后送人了。我问我妈。我妈说,是,她隐藏得好,怀了孩子没有反应,穿件宽大的衣服就看不出来,直到生孩子都还没人知道。生出来是女儿,当即就送人了,据说送给了远房姨妈家。后来,小凤就只有一个弟弟。

三岁时,我妹出生了。我奶奶叹息说,又是个女孩。我妈伤心垂泪,我爸垂头丧气。妹妹不到一岁时,我爸和我妈决定远走高飞,躲计划生育。我成了最早一批留守儿童,虽然只有两年。

六岁那年,我爸我妈荣归故里,怀里抱着我的弟弟。奶奶接过弟弟,到祠堂作揖。

弟弟生下来就带着金光,我和妹妹则天生是陪衬。

命运对我唯一的眷顾,是让我进了学堂,并且从村子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大都市……一不小心念了18年书,又一不小心成了桃花庵里第一个大学生和第一个女研究生。18年,我的小伙伴们早已为人妻为人母,18年,有多少人对我爸我妈冷嘲热讽说,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读那么多书没用,到时候嫁都嫁不出去。

我终于越走越远,越飞越高。我在大城市安营扎寨,我一心想要谋求更高的职位,赚得更多的钱,我唯一的梦就是让我爸我妈觉得他们过去的付出是值得的——我从不比男孩差。

一去十五年。

十五年为一梦,我渐渐活成了另一个我。这一个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应该做什么。这一个我,学习力超高,忍耐力超强,在别人期待的大道上奋勇奔跑,干劲十足,无惧牺牲……

梦很长,但终究会醒来。一梦醒来,泪衣湿透,衾枕冰寒。此时此刻,我身在何方,要往何处?人生一场,不短不长,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值还是不值?

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成为自己,成就自己。那个闪闪发光的、绚烂的自己。

放下过往,从头再来,人生后半场,我决意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历尽千辛,百转千回,桃花庵重回梦境。梦里青山处,房前屋后,有菜有花,有鸡有鸭。我推开门,爸妈笑脸相迎,一如久远的从前。

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有能力看见自己,又要走多远的路,才有足够的勇气拥抱自己?

如今我也有了两个女儿。我不羡慕她们别的,只羡慕她们,没有被比较,没有被期待。她们不用证明什么,只需做好自己。

在我的梦里,所有的女孩,都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司南,大学教师,写作者,写作讲师,司南语文创始人。住在红尘,心在寺庙,坚持早起,终身成长。以美文写人生,用笔墨看世界,曾在《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文章,多平台加V作者。

爱“书”,读书、教书、荐书、写书。爱“美”,美衣、美食、美景、美人、美文、美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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