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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约定”

2024-08-17  本文已影响0人  虬田

“节日是一种约定”。这是我对节日的理解。因为每到节日,人们都要去一些特定的地方,干一些得干的事,你如果没有沿着这个轨道去运转,就好比是违了约,必遭人讥笑、谴责,甚至是处罚。

在老家,中元节的约定色彩更是浓重。人们把履约的场所设在祠堂。因平常很少人会涉足祠堂,祠堂的冷清总远多于热闹。

中元节前,祠堂的冷清才会被打破,有人会去将祠堂庭院里的杂草拔去,老旧的青砖终于见到天日,草根带出的黑黑松松的土壤如脂粉般星星点点地撒敷在青砖之上,为坚硬的青砖增添了些许的柔软姿态。四处张结的蜘蛛网被扫帚轻轻一捅,便像肥皂泡般破灭消失,厅堂中央的祭台和祭桌上的尘埃被擦去,透出古董那种特有的暗暗的光,映衬出一股庄重的气象。清理一新的祠堂,增添了庄严的威仪。小时,我一踏入院子,有种大气不敢出的感觉。

美食是节日的信号之一。即便是中元节这样的节日,家乡人对美食也毫不含糊。石磨忙得团团转,硬是将晶莹如雪的一粒粒糯米磨成了牛奶般洁白的浆。沥去多余的水分,掺入白糖或者红糖,捏成食指头般大的团,在芝麻堆里一滚,投入滚滚的油锅里炸到金黄捞出,铺在竹筛晾着。这个自给自足而成的乡间美食,却有一个美哒哒的名字,其形状如一颗颗令人垂涎的葡萄,又受茶油的火热洗礼,涅槃得珠圆玉润,故美名其曰为“葡珠”。

因家家户户都炸“葡珠”,中元节前夕乡村的空气里都充满了油香味。在物质匮乏的小时,嗅着这油香油香的滋味,总感觉过节是最美好的日子。大人却怕过节,因为他们不仅要忙着各种准备,更为各种物质的来源发愁。对于中元节,大人们不仅“怕”,还有“哀”。因为中元节特有的祭奠、烧纸钱等仪轨,就像一把打开哀伤记忆的钥匙,即便那些遥远的哀与伤,也会像落日余晖下的炊烟般,在你的眼前袅袅升腾,挥之不去,故而大人们的中元节过得很不一般。

中元节恰在暑假,因而小时父亲常带着我去祠堂,懵懵懂懂的年纪,心中充满了好奇与快乐。好奇的是,烧去的纸钱祖先们在那边真用得上吗?快乐的是,烧香点烛放鞭炮。烧香点烛不仅只能在特定日子和场合下才能干,而且属于玩火项目,有一定风险性,大人管得紧,平时玩不了。放鞭炮一般只在春节,春节外能让你“噼噼啪啪”的过把瘾,足以欢呼雀跃的了。

奶奶和母亲为祖先们准备的纸钱不仅量大,花样种类也多。最常见的纸钱就是用草纸裁成宽约15厘米、长约30厘米的长条形,然后在纸上打上一个个铜钱印。大人忙,有的人要么在纸上敲几个意思一下,要么干脆就省去这道环节。我们家却不能马虎,父亲把任务交给我们,铁制的铜钱印把子乌黑乌黑的,因历经无数次的捶打,印把子的上端的铁已朝四周挤去,像一朵初散的坚硬蘑菇。木锤为坚硬的榉木所制,前端削成较细的把手,后端成方形的柱状,其已被印把子磕得伤痕累累。

刚打铜钱印时,“嘭嘭”的声响,着实让人兴奋。打着打着手臂酸了,望着山样的纸,心里也烦了,也有了“意思意思”一下就算了的念头。这种小动作逃不过大人的火眼金睛,父亲会批评我们不认真,要我们捡起补齐。

奶奶和母亲更是有耐心,把一张张金箔纸折成一个个“金元宝”,这个待遇是给爷爷的。后来,母亲先于父亲而逝,父亲也给母亲折一个个“金元宝”。他们在生前彼此没发过一声“爱”的言语,但天人隔绝后,仍想方设法为天上的另一半“谋福禄”,不要过“紧日子”。

这些“金银财宝”一份份分好后,还要写上受、送者的姓名、地址等事项,类似于我们投送快递,收、寄双方姓名、地址等一定要准确书写。要不然无法投递,即使投递了,也无法接收,白忙乎。大人告知,天上人间规矩相同。况且,天地投送接收每年只约在中元节这一日,误了一日就坏了一年,一定要认真。父母亲文盲,这个书写的任务自然落在我们身上,每当看着我们规规矩矩地履行这一“天大的使命”,父母亲脸上就会浮起一朵像田野上晨间绽放的花。

每次前往祠堂,父亲肩上的担子总是满满当当的,担子虽满,但比起去田里时的要轻得多了。上了初中,我也人高马大,几次想为他承担这个担子的重量,父亲却说我还在长身体,担子压了会长不高。也不肯让我走前面,要我跟在他身后走。说是中元节这天,游魂野鬼会窜出来抢钱抢吃,小孩最好欺,大人挡着它们就不敢放肆了。

进入祠堂,摆上葡珠等祭品,点燃香烛,接着重大的事项便是烧纸钱了。

烧纸钱时往往日上三竿了,位置就放在祠堂空旷的庭院上,此时的“秋老虎”正最凶悍,径直倾泻在身上的阳光如燃烧的火条热辣辣的,加上着了火的纸钱的烟火在身边烘烤,感觉空气都稀薄了,逼得人加快呼吸节奏,汗水如关不住的水龙头,喷涌而出,很快浸湿了衣裳。纵是如此,人也不能离开,得不停的翻动着这些纸钱,要不然烧不透。父亲说,烧不透的纸钱在那个世界无法流通使用。人们对未知世界充满无限想象力,同时充满了虔诚与敬畏。

不善言辞的父亲,在往返祠堂的路上也会给我说些关于中元节的传统知识。现在回想起来,他除了让我知道这些仪轨,还有复杂的心情。因为他把我们一个个送进学校,然后看着一个个飞走。心里一边是欣喜,一边是忧愁。喜的是我们跳出了农门,不用像他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劳。忧的是他到了那边后,我们还能不能接过他肩上的担子,一如既往地延续着这一传统。我深深记得父亲说,在以前,三年中元节没进祠堂给祖先烧纸钱,祖先就不认子孙了。

我工作后,中元节就基本没回老家,这个民间节日,很难与周末相逢。再说了,即使是周末,也未必走得开,各种名堂的加班在候着我呢。到了福州工作生活,又加上路远的限制,要特地跑回老家过个正儿八经的中元节,真是难上加难。

母亲和奶奶去世后,每到中元节父亲就更忙了,不仅人手少了,还要准备更多的东西。他无怨无悔地坚守着每一道程式,他也预料到往后也难以指望上我,跟我说,没空回去就算了,毕竟时代不一样,现实的工作生活更要紧,他不会因此而不认我。

我深深理解父亲的意思,便以努力工作生活的态度去弥补一次次的“爽约”过失。我若这也做不到,父亲就真不认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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