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赫拉克利特

今天醒得早，因为梦见了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梦里的赫拉克利特还是个少儿，而且智力低下，完全没有哲学史中自负和睿智的样子。由于记忆失效，我不清楚少年赫拉克利特是不是我的化身。在他的家乡——天知道是不是以弗所或雅典——有一个习俗，任何人如果觉得自己活着没有希望，就可以喝下安乐死水。死后，生者会把他的尸体焚烧。经过这两步，可以保证他的灵魂能够在一年之内投胎到生前所在地，继续他未完成的生活和梦想。而且，转世回来是他喝转世药水时的样子。

小赫拉克利特遭到了无情嘲笑，终于喝下了转世药水。一年后又来上幼儿园，还是智力平平名落孙山。他再次喝下了药水，再次回到学校，还是遭到鄙视。他决定喝第三次。可是，喝下去以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死，只是暂时昏厥而已。在老师和学生眼里，他蜷缩在地上抽搐着身体。灵魂在身体徘徊半个小时后，他醒来并站了起来。从此，他无所不知，成为人们眼中的天才。

此后的情形，我一直想续梦，也确实躺下又梦到他，但都没有发展，而且一点也记不住了。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如果梦是白日愿望的延续，可能是因为我这几天在思考死亡、在研究希腊哲学的开端。追问到更深处，可能还有自诩有才却寂寞无名的惆怅。

天大亮且吃罢早饭后，我躺在床上琢磨这梦的意义。没有结果，却想到了另外两件事。

一、西方也有轮回和投胎转世的说法，与中国的不同是他们认为坚决不能喝令人忘记前生的孟婆汤。

例如，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里说：“你将在九泉之下地府的左边看到一泓泉水，泉水旁矗立着一株白色的柏树，这条泉水你可不要走近。但你在记忆湖边将看到另一条泉水寒水流涌，旁边站着卫士。你要说‘我是大地与星天的孩子，但我的氏族却仅属于天，这你也知道。看哪！我焦渴得要死了，请快给我记忆湖中流涌出来的寒泉冷冽。’他们自会给你饮那神圣的泉水，从此你就将君临其他的英雄。……灵魂所不能喝的泉水就是列特，它会使人遗忘一切的；另一股泉水是聶摩沁，它会使人记忆一切。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如果想要得救，就不可遗忘，而相反地必须能有一种超乎自然的记忆力。”

在转世关口要不要喝孟婆汤这个问题上，我盘桓了很久。如果转世投胎确有其事，的确记住前生才有意义。如果必须喝列特，转世的传说就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而对将死和坚信转世传说的人没有意义——再怎么坚信，一碗药水都给冲洗干净了！如果只喝聶摩沁，一个人就拥有无限的记忆。可是，为什么许多人仍然只记得此生降生以后的事，对前世、前二世、前三世乃至前n世的事毫无印象呢？也许是今生还没有唤起它们吧。这将引出苏格拉底，后面详述。

中国的转世传说为什么必须喝这碗汤？我想到了两个原因。一，佛说人生即苦，并主张积善还报，道家见佛教在中国兴起时自强创立道教，并仿照佛教果报轮回学说发明了地府孟婆等传说。其实，转世投胎的知识产权，在中国一直为佛教和道教共同拥有。当然，以上多是我的推测，没有考证。二，那些可能神通三界的算命者，需要保持自己的权威，故而大力支持转世时清除记忆，搞不好始作俑时他们就有份儿。也就是说，不喝孟婆汤而转世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能看透三生，也能神通三界。

二、苏格拉底说，学习就是回忆。

学习就是回忆，这个说法很新颖，虽然难以证明，但我还是非常赞同的。我对新颖的东西向来很欢迎，说白了，就是喜新厌旧。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不愿掩饰这一品行：衣不如新丨人不如故这话包含着道德劝谏，毫无道理。

苏格拉底是伟大的哲学家，给这个新颖的说法提供了一个证明。他可以让一个对毕达哥拉斯定理一无所知的孩子亲口说出这一定理，由此证明学习就是回忆。这一记忆是父母遗传给孩子的，还是孩子的前世经历？结合上面的转世不能丢掉记忆的说法，似乎是后者。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习就是回忆这个说法有一个现世教育意义：教孩子学习时，要让他相信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要学的东西，目前在做的只是帮他回忆。这种相信，有助于孩子建立对学习的绝对自信，排除对知识的抵触情绪。

这个教学方法越早执行越好，最好在孩子上幼儿园或会说话时就着手开始。因为，人一旦有了许多观念，观念一旦固定下来，就会对外来东西有排斥作用。这种排斥不只因为观念之间的冲突，更有人性的懒。人性的懒或许就是知识的遮蔽效应，就是说，人一旦学会了一定知识，无论这知识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人都会觉得知道得够多了，没有必要再学习更多了。当脑袋里的学问自成体系时，这种遮蔽效应尤其严重。中国学问家受遮蔽较严重，例如儒家以四书五经为天下全部学问，舍此不作涉猎；许多人爱提问终极问题研究终极道理，得到一条之后就以为可以一以贯之屡试不爽了，例如一元论。比较起来，苏格拉底能说出“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确实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