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安眠药
1.
我无数次想过去死。
这一点我曾透露给我的好友。好友听了我的想法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觉得我没事找事。
不怪他态度恶劣,事实上,我工作稳定,父母健在,人际关系良好,另外,我的外貌虽不是十分优越,但也是五官端正,身高在中国大多数男性之上,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只有一点,有点儿遗憾,我离了婚,一个月才能见一次儿子。但这绝不能构成我去死的理由。
的确,我要是真的去死,我自己可能都觉得有点冤枉,有点莫名其妙。但我的真切感受告诉我,活着真没意思。
我是一名软件工程师,收入不错,有房有车。离婚两年,一直单身。我的工作性质,加班是常态,导致眼睛经常发炎,颈椎腰椎也出了问题。
按理说,工作这么累,我回家后一定沾枕头就睡着,但事实恰恰相反。最近这几年,我经常失眠一整夜,我看着卧室中的窗帘,从深沉的黑色,慢慢渗透出一点白,直到有活泼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跳进来,我知道一夜又过去了,然后挣扎着起来上班。
我找过心理医生,也向催眠大师寻求帮助,但无济于事。后来我只能依赖安眠药,虽然这东西长期吃对身体不好,但我没有其他的办法。
起初,安眠药对我起了一些作用,我可以睡上四五个小时。后来就不行了,也许是我的身体发生了抗药性,这几天吃完安眠药,几乎没什么效果。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已经服下安眠药两小时,我甚至感觉自己的眼袋在逐渐下沉,但脑袋异常清醒。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眼睁睁望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和灯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天花板上形成美丽的图案。那些图案在黑暗中跳着奇异的舞蹈,我看得有些入了迷。慢慢地,那些图案居然变成了小谢的脸。
2.
小谢是公司财务部门的女孩。二十六岁,面目清秀,身材匀称,一双黑眼珠子故作不经意地一瞟,就把人的魂魄勾了去。
不过,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她漂亮,并没有非分之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谢最近总爱来我的工位上晃。一个搞财务的,天天找一个搞软件的问东问西,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从坐我斜对面同事羡慕的眼神来看,小谢在有意接近我。我不知道她看中了我这个35岁离异男性什么优点,总之,就在刚才,他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帮她看看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公司,她似乎只跟我熟一些,拒绝她显得太不绅士了。
我硬着头皮去了她办公室。我坐在她电脑前,仔细排查电脑的问题,她站在我身旁,微微欠身,眼睛盯着电脑。
“你看,就是这儿!”她伸出手指了一下电脑屏幕,收回时,指尖划过了我手臂的皮肤。
嚓——我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漏了半拍。而她好像毫无察觉似的,继续说:“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只要一点这个图标,就提示我‘路径错误’。”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太简单了,但我足足处理了半个小时。我承认,和一个漂亮女孩共处一室,我有些紧张,毕竟四五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继续捣鼓电脑,小谢有些无聊,搬把椅子坐在旁边玩起了手机游戏。这么近的距离,我不敢看她。但余光告诉我,她根本没心思玩游戏,要不然也不会时不时抬头看我的侧脸。
说不开心是假的,我一个单身好几年的中年男性,怎么会不渴望漂亮女孩的关注?我开始胡思乱想——
或许,是时候结束我长达五年的单身生活了。待会儿下班约她去吃个晚饭吧,记得要用手机查一下哪个餐厅好吃,或许还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座位最好能选到第四排或者第五排......
她穿了一条黑色西装裙,黑色高跟鞋,有没有穿丝袜,看不出来——我讨厌肉色丝袜。但那双腿白皙而匀称,自顾自地从西装裙里伸出来,对自己的美毫不知情。
我不可遏制地幻想着,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电脑面前。
等我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时,蓦然瞥见,小谢低头看着手机,悠闲地把她的右腿搭在左腿上,还不停地抖上几抖。她腿上那紧实的脂肪,也在这一抖一抖中微微颤动着。
就是这一下一下的抖,把那两条美丽的腿的魅力,彻底抖没了。
一瞬间,我激动的心情跌入谷底。她并没有察觉什么,抬起头朝我笑笑,黑眼珠子还是那么好看,但也只是好看罢了。
处理完电脑问题,我木然地走出门,回到了工位,再也懒得朝她的方向张望。如果和她结婚,或许也不过是走进另一个坟墓,说不定,比跟前妻的那个坟墓更恐怖。
3.
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心情低落,手臂上被小谢的指甲触到的地方,还有着明显的感觉。像是被锋利的纸划伤了皮肤,血将流未流,但最表面的那层屏障已经被伤害了。
我机械地一边开车,一边看着晚归的行人。这些灯火阑珊里的人们,也跟我一样疲惫吗?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坚强地活下去?他们的父母、爱人、孩子、朋友,能够读懂他们的心吗?
此时,上星期的一件事涌向脑海。
那天夜已深,我正准备吃安眠药,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大山啊,最近身体还好吗......工作还好吧?很久没回家了,回来和爸妈一起吃个饭吧。”父亲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好,我这周末回来。你和妈都还好吧?”
“......还好还好,就是妈太想你了。”
于是,周五一下班,我就驱车往父母家赶了。到达后一按门铃,是父亲开的门。我有些惊讶,以往,都是母亲默默地算好我归家的时间,第一时间为我打开门,这一次怎么了?
我预感不妙,快步走向母亲的房间,却发现母亲正在厨房炒菜。我走到母亲身后说:“妈我回来啦!”母亲正要往肉丝里放盐,被吓得手一颤。
“你瞧你,走路也没个声儿!”母亲埋怨道,却是笑眯眯的。
家常菜摆了满满一桌,都是我爱吃的,韭菜盒子、酸汤鱼、香菇炒肉、红烧肉、油焖大虾......但这些菜吃到嘴里,几乎没有一样是正常的味道。
无疑,母亲老了。
饭桌上,父母绝口不提我的个人问题,明明很多次他们要问出口了,硬是逼自己把话吞了回去。
每次都是这样。我兴冲冲地来,然后在他们的欲言又止中失去了交谈的兴趣。他们看我的眼神是复杂的,是同情的,是怨怼的。但更多的是担心。
这实在叫人难受!我真想冲他们喊,问吧,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又有什么错呢?难道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想要的吗!你们知道自己的儿子被失眠症折磨得生不如死吗?结婚有什么好,到最后还不是害自己,害别人,还害了孩子!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往嘴里送那些奇怪的菜。父亲似乎很怕冷场,不停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尽力不触碰我的雷区,而母亲偶尔从旁附和。
我用无声对抗着他们。什么时候,与自己的父母吃个饭,都变得这么费力了?
我无比厌恶,又随即想起母亲日渐反应迟钝的身体,和他们皱纹里的担心。我的心隐隐作痛了。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却不能看到儿子安定、不能多见孙儿几面,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4.
我急迫地想要回家。周六一大早,匆匆吃完母亲做的早饭,我便离开了。事实上,前一晚,我忘了带安眠药,又懒得出去买,在父母家几乎一夜没睡。我好累,也许今晚能够睡上几个小时。
可是,当我锁上车门,按下通往家里的电梯时,我又害怕起来。我的那个家,真的是个家吗?
鼓起勇气推门进屋。空荡荡的房间像一座冰窟,冷气从四面八方开始侵略我,它们渗入我的毛孔,钻进我的血液,穿过我的骨头,最后直达我的心脏。一时间,我成了武侠小说里中了寒毒的英雄......呵,算了,我算什么英雄......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其实,活了三十几年,我什么都尝试过了。我失去初恋,高考失利,创业失败,也离了婚,现在一个月才能见儿子一面。我什么都尝试过。
想到这里,我的脑袋猛地麻了一下——不,还有一件事没有尝试。
死。
虽然我曾无数次想去死,却从来没有付诸实践。死是什么感觉,也会经历各种挫折吗?应该比任何一件事都简单吧?我太想睡了,如果死能让我好好睡一觉,那死一下应该也挺幸福的吧。
但是,怎么死,这是个问题。大多数死法要么太血腥,要么难以操作。那不如找一个自己熟悉的方法。
于是,当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一点时,我旋开了安眠药的瓶盖。
我并不打算吃掉一整瓶,那估计会让我的胃不好受。基于平时的用量,我多加了三片。为此,我还特意多准备了一杯温水,如果半天不死而我感到口渴,我还可以起来喝点儿水。
吃下安眠药,我平躺在床上,开始等死。今晚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为的是不要看见天花板上的光,那些奇异的光会干扰我的思路,我只想毫无杂念地闭上眼睛。
等死的过程于我而言,并不太艰难,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刺激和兴奋。想到能好好睡一觉,我便感到心满意足。我知道这种感觉常人不能体会,但这不重要。
不一会儿,我真的进入了梦乡。梦里,我提着家里的马灯往海滩走。这只马灯,是我曾经沉迷露营时买的,已多年不用,没想到这会儿它在梦里来到了我手边。
也好,黑灯瞎火的,有个马灯陪我去死,多少有点安慰。
海风温柔地拂过我的脸,仿佛温柔的少女在抚摸怀里的猫咪,但海水是沉沉的黑色,颇有点恐怖的意味。
可能是多吃了几颗安眠药,这会儿,我又开始头痛了,颈椎腰椎的毛病也开始发作了。我想,梦里不能再痛苦了,不能再耽搁了,我要抓紧时间去死。
马灯鹅黄的灯光照耀着前行的路,脚底柔软的沙子使我安定,走到水边时,我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给前妻发了一条信息:明天我有事,麻烦你接一下山山。这么多年,你照顾他辛苦了。
发完信息,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多了,再不死,待会儿人多起来,就不好办了。我提起马灯,进入茫茫大海。
当冰凉的海水覆盖上我的脚面,我被冷得心脏抽动了一下。忽然,手里的马灯熄灭,我的脑袋像被人闷了一棍,沙滩陷入一片黑暗。
一阵混沌过后,我醒来了。我没有死。因为我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晃晃脑袋,睡得很足,比这几年的任何一天都精力充沛。看来多吃三片安眠药没什么问题,早知道我每天应该多吃几片。
我看看床头的闹钟,指针指向七点,我该上班去了。但是,当我将目光从闹钟上移开的一瞬间,赫然发现,床头放着一只马灯。
它已经很旧了,金属提手上现出明显的瘢痕,玻璃表面浮着一些灰尘。我忍不住拿起来细看,哪里是什么灰尘,是一些沙子零零落落地沾在玻璃壁上,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子腥气。
我感到讶异而震惊。以前露营,我从没去过海边,而且显而易见,这沙子是新沾上去的。
我迅速摸出手机,找到与前妻的对话框。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我与她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个月前。
而我的那瓶安眠药,静静地站在床头柜上,像一个白色幽灵,俯视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