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瞽者说 –须惜字纸
小时候,母亲经常告诉我们兄妹几个,有字的纸不能乱丢,看见地上有字纸不能踩踏,应该拾起来,放进纸篓攒着,到来年清明节的时候去河滩上焚化。母亲说,家公(桐城方言,此处“家”音:gā,外地多称外公)每年都这样做的。
从此,我的脑海中便常常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无论春夏秋冬,总有一个小心翼翼拾纸片的身影;俟清明,万物景明,杨柳方青,芦芽欲长,河滩上,一位老人恭恭敬敬焚化纸片,一缕青烟,即刻融入无边春色,了然无痕……
母亲的话我一直都记着,但从来没像家公这样去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认不得几个字,也没有向我们兄妹说个明白,只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老一辈人都说糟蹋字纸要瞎眼睛。
渐渐地认得了几个字,读了一点点书,才知道敬惜字纸之习古已有之。
在中国,传说文字由黄帝的史官仓颉始造,文字甫成,“天雨粟,鬼夜哭”,可谓惊天动地。从此,民智日开,民德日离,人鬼不宁,天下永无太平。
文字是文化交流和传承的主要载体。有了文字,告别了结绳记事,也就告别了蒙昧时代,从此,文明进化加快,普及程度更高, “民智日开”,但还不至于“人鬼不宁”,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古人对于文字的敬畏!
对文字的敬畏实际上是对文化的敬仰!
中国道教有一位神祗——文昌帝君,在两宋之前,他是三垣二十八宿之一,主司命,因两宋时期科举已成为学人求官最重要的途径,广大儒士为了求取功名,莫不祈求神明保护,渐渐地,这神明便集中到少数神祗如文曲星、魁星、文昌君等身上,其中文昌帝君渐渐变成了主管文运功名之神,主司禄。在文昌信仰中,有一个重要祭祀仪式就是在他生日这一天(农历二月初三),须将平时焚化字纸攒下的纸灰取出,然后埋入净地或撒入湖海。这一做法追根溯源当与托文昌帝君降笔的《劝敬字纸文》中 “士之隶吾籍者,皆自敬重字纸中来”句有关。
另,印光大师《普劝敬惜字纸及尊敬经书说》指出:“敬惜字纸,福报甚大……种种亵渎,不堪枚举。以故天灾人祸,相继降作,皆由亵渎天地间之至宝所致。不知此字纸中,皆有天地日月之字,圣贤经书之文。以此种至极尊贵之物,视同粪土,能不折福寿而现受其殃,贻子孙以愚劣之报乎。”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这种敬惜字纸的行为在民间也有着相应的约束或规定。《二刻拍案惊奇》开卷诗“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对敬惜字纸的行为做了清晰的要求;又据《燕京旧俗志》记载:“污践字纸,即系污蔑孔圣,罪恶极重,倘敢不惜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在民间看来,糟蹋字纸可算得重罪了。
鲁迅先生对敬惜字纸的行为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在《门外文谈》一文中说,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有了尊严和神秘性,为了维护这种尊严和神秘,所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常看见挂着写上“敬惜字纸的篓子。”在鲁迅看来,敬惜字纸不过是为了尊重制造字纸的人,而能够制造字纸的人,是特权阶层。劝人敬惜字纸无非是奴化手段之一罢了。鲁迅先生的看法具有历史的视野,到了我家公和我母亲那里,却未必就是如此了。
至于糟蹋字纸要瞎眼睛的说法,我则一直没有找到相关的依据。只是在《聊斋志异·司文郎》一篇中读到平阳王平子、馀杭生、登州宋生三人比试文章,请一瞽僧(盲僧)作裁判。瞽僧嫌逐字阅读太慢,让三人将文章焚化,他用鼻子一嗅便知高下。这瞽僧,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可见,糟蹋字纸是有现世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