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里的宗族自治传统——读《传统十论》
历史充满了错讹与误解,经过无数双手扭曲以后,到了今天早已经面目全非。传统也可以被后来的人们信马由缰的说道,仿佛它有一千张不同的面孔。对历史一无所知之人,把自己的感情倾入到演义与话剧当中,所知不多,也就很难对于历史和传统产生自我的成见。而我熟读经史,却很多时候也不过只是知道了前人想要让我知道的东西。至于历史的真相?它早就湮没在看得见的看不见得硝烟当中。因此想要剥开历史的衣衫,去探寻血淋淋的真相,到头来往往做了无用功。但是我们依然不能停止这项工作,因为这是祖宗的传承——是我们的使命,因为历史总是相似的,只有摸到它真实的体温,你才能真切认识到今日种种之果,皆是过去之因。
而探寻历史,挖掘真相,离不开强有力的证据作为支撑,否则一切都只是未定之论,甚或者是以讹传讹。有了关键性的证据,我们再抛开自己对历史的浅薄认知,又能发现什么?
图片来自搜狗百科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我们有着宗族自治的传统,仿佛皇权不下县,县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这种印象在我的脑海里如此坚固,以至于很多时候我和他人谈起过去,也会不经意的把它作为不证自明的前提。但是透过《传统十论》的透彻分析,这层模糊的虚影崩灭了。
原来宗族自治的说法最早来源于西方汉学家,他们据以观察范本的也不过是明清时代的东南区域,作为辅证的也是他们对于中国历史对于儒家的一知半解。事实上,我们的传统,我们传统的社会,是一个极端非宗族化的社会。宗族自治从来没有成为主旋律,即使出现了,也只是作为一个点缀而已。
为什么这么说?其实我们早就认识到传统儒家儒表法里的本质,我们也大约可以感知到中国的社会是一个编户齐民的社会,我们大概知道汉朝有亭长,明清有乡吏,统一的王朝从秦开始就没有放松过对基层的控制。但是我们没有想到,这些历史和宗族自治的基础是截然相反的。
宗族自治生存的基础是什么?首先是皇权不下县。只有皇权的触角无法延伸到个人,宗族自治才有可能存在。因为自治自治,本质是与皇权争夺权力。而无论是从云梦书简,走马楼书简还是敦煌文书等资料,或者是从二十四史的记载里,或者从电视剧与电影当中,我们都可以获知王朝对于基层管理的设置是很严密的。比如汉高祖刘邦是亭长,而亭长的职位比之今天的村长都远不能及,无论从具体的职权,还是管辖的范围与人口。可是就算这样微末的职位,都是由朝廷任命的。
再扩展开来,我国传统的王朝基本上都是县下设乡,乡下设里,并有里长。尽管里长的薪俸并非由中央朝廷直接发放,但是依然有地方行政机构控制。除此以外,还有种种设置在乡里的吏员,其数目之多,比例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他们的职责涵盖了从防盗到收税的方方面面,控制住了百姓生活的每一寸空间。这些乡吏共同组成了一个王朝对于基层控制的大网,作为朝廷意志的延伸,直达每一个黔首每一个百姓。朝廷对百姓的户籍管控也十分严密,轻易不许常人离开原住地。事实上,在古代,百姓的人口户籍黄页与地方的收税记录等资料,是一个政府一个政权行使权力所必须的基础。
图片发自搜狗百科所谓宗族自治的传统不过是一直存在于幻想的产物罢了。任何一个王朝只要没有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就不会放松对基层的控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根本就没有宗族自治生存的空间。或者这样说,宗族自治本身于王朝统治者的利益是相背离的,古代连聚在一起饮酒都很是禁止的(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借机谋反),怎么会放任那么宗族脱离官府的力量进行自治呢?那对王朝统治力量的威胁,足以使任何一个皇帝食不知味。明太祖朱元璋曾经颁布过天下第一村的牌匾,嘉奖当时的有几千人的郑家村有古人之风。但是马皇后随即就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倘若宗族长老谋反,必然一呼百应,势大难制。朱元璋听过也面色大变,自此以后每每找寻机会削弱郑家村,就是为了去除自己的威胁。
与皇权利益不符,在皇权占主流的情况下,宗族自治自然也就没有生长的空间。只有到了王朝更替,想要控制基层也有心无力的时候,才会慢慢发芽。但是就算在这个时候,它依然只是少数情况。比如走马楼书简,记载的是当时吴国的百姓情形,资料十分丰富。而魏晋南北朝是我们公认的宗族势力最强大的时候,但是史料反映,那个时候的宗族化也不过尔尔。在对当时村落的统计当中,在村子里同姓的占比最多也不过是十分之一,宗族祠堂一村甚至能有十几家。一村同姓不是宗族自治的充分条件,而是必要条件。至于以姓氏命名村落,是隋唐开始萌芽,宋朝逐渐产生,直到清朝才大盛的现象。而近古的现象,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我们传统有之。
总结来说,王朝不会放弃基层控制,因此不会给宗族自治的空间;村落里可以形成宗族的同姓比例直到清朝才发展起来,都说明了宗族自治并不是我们的传统,而是我们以为的传统。事实上,当我们剥开它的面纱仔细想一想,也就大概能够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