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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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折扇慢慢打开,一折一折的洒金纸或宣纸里暗藏了经年的过往,一缕翰墨香,是岁月煨熟的气味。扇面上缥远的山水,几点雁痕,恍若寺院里隐约的磬音,让人想到,时光在一开一合间就流走了。
老去的事物碎作了齑粉,骨鲠的东西凭着不息的韧劲留下了框架,往往是,某些物事在失与存的边缘,在沉与兴的分野间潜滋暗长。比如,时光消减了当下村庄原有的生机,又给村庄涂抹了一层釉光,平坦光亮的柏油路直通街道。
一个老汉盘腿坐在街边人家的台阶上,手里摇着一把大叶蒲扇,边摇便感叹:
“纺织娘天天嗡嗡着到处飞,碰得人头疼。”
见我走近,又说一年没见到生面孔了,村里整天安静得像刚起了灵。他感慨日子过得飞快,时光的飞逝仿佛就在他的一摇一扇间。一摇一个春秋,一扇一年就没了。
一个老汉的认知里,时光的脚步能有多重?
街道明显加宽了,走进去,拐角的地方放了一个花箱,花已开败,几茎草秧长出了箱外,上面结了红的蓝的草花。木箱被日光筛出了暗黄的底色,记得,这个地方以前安放着一盘石磨。
过去的事与物,有的只是擦肩而过,使得记忆成为一种费心的提炼,如梦境里稀薄的片段被反复打捞,渺远的背景当作了无尽的衬托。
扭头看见老汉站起来,摇着蒲扇走了几步,进了家门。老汉的家在拐角不远处,是我所在的街道里为数不多的吕姓,以前他家的门外是一盘石磨。印象中,他总是在磨盘上安坐,那时他手里摇的不只是蒲扇,有时候是折扇。
一个农村老汉竟然用折扇,很稀奇吧。
想象中,一袭长袍,步履和缓,轻摇折扇,穿搭与品味上是相配的。此时折扇的作用不是解暑,一种思绪,一声轻微的喟叹,或是一次无言的回眸,于一步一摇间踱过庭院或没入帷帐,这在感知和意象上是和谐的。
一柄纸折扇,内敛,光整,素雅,充溢着浪漫与风情,含了开合的气度。这使它被赋予了某种特别的符号意义,它的来处很古老,一路抒情着古风夏韵,丰富却不喧阗。
老汉的折扇来自他的大儿媳,她从外地的娘家带来了手艺。一个年轻女子有手艺,会得到额外的青睐,也吸引了邻居孩子的眼球。折扇的制作工序很繁琐,大致包括扇骨的选材,当时用了竹片,削得薄而匀称;扇面材质,主要是洒金纸,一种看起来很华贵的彩纸,有时用宣纸,一张张裁边、压出褶痕;黏贴用的胶水,取自有粘性的树皮,自然环保;在扇面上印花鸟,或印山水;再就是反复晾晒。每一个步骤都费时费心,且不可出差池,扇骨与宣纸的贴合,是竹子与树木在另一个场合的相遇,或许制作本身就蕴含了自然的和合,是万物相通相亲的诗情画意。
轻摇折扇的身影仿佛总是与文人相连,在庙堂,在乡野,于渡口桥边,于花前月下,扇起的风也总是带有温情,和袅袅的馨香。扇面是一方微缩的山水,文人在上面提笔写诗,工笔作画,扇面于方寸间见天地,折扇作了流动的诗抄和画展。“春折桃花,夏摇青荷,秋执枫叶,冬擎红梅”,折扇承载自然时序的审美情趣。且“扇”和“善”谐音,寓意“择善而从”,是道德训诫的提醒。把善意提醒在日常里,具有美妙和高拔的境界。
老汉已过八旬,头上银发婆娑,却也健康,早年爱看戏,现在手拿一个老年机,一路溜达一路播放。
“下朝来一边走一边长叹
忘不了朝阁事愁锁眉间
北国起兵来侵犯
难坏了宋王天子文武众百官
王钦若主和议胆怯气软
一心要送银米且顾眼前
……。”
《寇准背靴》的唱腔如一团雾气终日缭绕在老汉身边,早起是闹铃,晚上是催眠曲。因为年老,他也以寇天官自比:哪能算老?不老不老!若按照古时候的规矩,再假设老汉身为命官,他确实可以拄杖上朝了。
老汉的功勋不会在朝堂,只能在家庭上。一家的生计是他毕生的事业,说起来,他并不强势。早年,他费尽心机让大儿子走出农村,在外地上工,回来带了能干的儿媳,五彩的折扇装饰了整个家族,那是老汉说话时高扬的眉毛,和待人更为谦和的语气。他不张扬,但是神气,强压着的神气。二儿子成家后矛盾出现了,这好像如影随形的定理,它把世间分割成可以调换位置的拼图,或是随机的几张活页,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总有一个很适合。
那是秋日一个傍晚,落日的余晖斜斜地从树顶照在老汉的院子里,两个儿子红着脸,两个女人闹得凶。儿子们离开后,老汉夫妇像被施了定身法,在愤怒激发过后的气场里一动不动,老婆在灶头前坐成了寺院,老汉在院子一角站成了韦陀。家的意念崩塌了,眼前一片瓦砾。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老汉深知这个道理。争吵过后,如果还有什么能重拾一家人团结的信心,弥合感情上的裂隙,就像两张被割开的宣纸再度合缝,老汉想出了方法,那就是折扇。
“手心手背都是肉。天塌了,当爹的来扛。”
秋后,他请邻居见证,自己出钱扶持折扇加工,当年尚没有外出务工一说,家庭手艺收入是重大进项。他让二儿子以入股的形式也参与进来,是说,二儿子每年向家庭生产投资。大儿子拥有技术,不作投资。老汉的做法平息了家庭风波,阳光再次温暖如初。只是,老汉的眼光里自此多了一层金属,游游离离,闪闪烁烁。
折扇自古有深意。《西厢记》中,张生在月夜的后花园里,以折扇掩面由红娘领进了闺阁,那折扇的扇面必是清香怡人。《桃花扇》里,李香君抛出的折扇至今凝着情思。三国某年,曹操让主簿杨修在扇面上作画,杨不小心把墨水滴落在扇面上,心里一惊,寻思着涂抹更糟,随即在墨滴上轻染几笔,成一苍蝇。曹操见扇上一只苍蝇,挥手去赶,几次没有赶走,细心观看,才明白原是墨滴,这是“误点成蝇”的来历。似老汉这般把折扇作了磨合家庭的润滑剂,许是折扇另有深意的功用了。
老汉家积攒的折扇一直买了好多年,他有时会挑一把拿出来摇两摇,很有情致。不幸的是,几年后,大儿子得了喉头癌,很快离世,大儿媳远赴他乡,带走了她唯一的儿子。三儿子跑大车,撞了人,被判罚。家里只有二儿子还算安好。如今,折扇成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折扇的一收一放,是光阴的故事在千年传唱,一收是阴,一放是阳,譬如人世的进退消长。更愿意想到的是,折扇一开一合间,是轻摇水墨,是慢折时光。
忽听吕老汉慨叹一声:
“秋天了,纺织娘也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