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问题中的道德绝境
和很多人一样，看了《我不是药神》（之后简称药神）。
从电影的角度来说，就算对国产电影苛责如我也必须说八分妥妥的没问题（9分别想了绝对还是值不上的，后面我会说为什么）。
从药企从业者的角度或者从一个普通的城镇医保参保人角度来看，这个电影让我读出了无尽的绝望。
药神一片，讲述了两层故事的发展：
第一层是主人公（及其团队）作为违禁药品走私贩子进行的故事。机缘巧合下如何入行，面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何退缩，之后又如何为了白血病人重操旧业最终接受了社会主义法制社会的处罚。第二层是主人公自身的故事。如何从一个猥琐，失败，不知道德为何物的小人物，通过第一层故事，走出了之前的人生轨迹并进行了自我的救赎，最终获得了道德和人性的过程。
在第一层故事中，无论主角配角，每一个角色（除了药企代表和真假药贩子吧大概……）都处于持续不断的撕裂和矛盾中。程勇的生活被父亲的疾病和儿子抚养权的问题撕开，面对着要么违法走私要么失去挚亲的矛盾。以吕受益代表的白血病患者则是被癌症把生活彻底打破，面对着生与死的问题。公安干警则被原则和良知两只大手来回折磨，法大还是情大，自古就是一个难题。
这个地方我们完全可以用电车难题来简化和分析每一个角色的处境。电车问题作为一个伦理学的经典例子一般表述如下：你站在一个铁轨道岔处，看到远方有一列电车高速驶来，而前方的铁轨上有五个人被绑在铁轨上。1. 如果你完全无所作为，电车会从这五个人身上碾过去。2. 如果你扳动道岔，电车会走上另一条路，之前的五个人会因此获救。但是另一条路上也有一个人被绑在铁轨上，这种情况下无疑这个人会成为悲剧。
你站在疾驶而来的列车面前，该如何选择呢？
而对于电影中的角色，这种选择更加艰难。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五个陌生人和一个人陌生人这样纯粹的哲学思辨，而面对的是生命权和社会规则的冲突。即便作为观众的我们，在电影中无论带入了哪一个角色的预设立场和内心情感，也都依然无法清晰而坚定的做出选择。你选择了一样就会失去另一样。而且这个失去的另一样如此血肉鲜活，没有任何假装看不到的余地。
程勇在电影中经历了两次道岔。第一次是在雨夜的饭桌边，故作冰冷的散伙饭。他选择了让火车碾过别人而保全了自己，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对于另一边的白血病患者他明明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所以也只能骗自己：假药骗子会接替自己的。第二次是在目睹了白血病患者的现状之后，他看到了血肉横飞的悲惨现实，毅然扳动了道岔，用牺牲自我的方式，成了“药神”。
道德的获得需要两点，一是对道德或者美德的坚定信仰，二是不断的牺牲和付出，二者缺一不可。吕受益和小黄毛的死给了程勇对道德的信仰，他离开家人离开富足的生活，献祭了自己，最终成为了一个圣徒。
但是，
程勇成为圣徒之后，这个道德困境解决了吗？白血病患者，地下黑产从业者，政府公权力和医药行业就可以和解了吗？
答案是没有。程勇的自我牺牲其实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各方的道德困境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这是电影，导演不能告诉观众圣徒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没有价值，所以用了“药进医保”作为了对圣徒自我牺牲的肯定。这是全片最大的败笔。回避了电影叙事逻辑中所有的客观问题，用了一种机械降神的方式完成了故事的叙述。
机械降神的手法为什么不好，因为机械降神（或者说青天大老爷）的结尾其实表达了一个深层的无力感：死局的情况下，破局只能靠从天而降的上位者。（ 所以我觉得现在这个结局真的8分封顶……如果在程勇进监狱的那个镜头就戛然而止，就可以9分往上了。）
那么聪明的你肯定会提问，为什么会是一个死局呢？
如果一个游戏中，有一个玩家感觉很别扭不舒服，而其他玩家都很开心愉悦。这可能说明这个玩家自己有问题或者至少说明游戏规则问题不大。但是如果一个游戏中，每一个玩家都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并说不出来，这说明（都不用加可能俩字了）这个游戏系统出了问题，规则是畸形的。
系统是有问题的，系统是邪恶的需要被修正的。但是系统不是一个人，系统不是孟什维克，系统是一个你很清楚它在那里但是看不到摸不着的敌人。孤胆英雄可以独自从海外为白血病患者带来救命的药物，但是面对系统的时候，一拳打在了空气中。这凝重的空气慢慢窒息了你，你无能为力。系统中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但是不妨碍这个系统为所有玩家输出了最糟糕的环境。这种情况下，这种道德困境中，你甚至都找不到那根道岔杆在哪。
以药神为例，医疗资源作为绝对的稀缺物质资源，从社会伦理上需要被公平和公正的分配给所有社会成员。但是现实中面对的是资本逐利和社会伦理的规则的背向，公权力控制和社会需求分配的对撞，不同社会群体之间诉求的冲突，稀缺资源和广大需求的矛盾。这背后的最直接的系统就是医保体系。医保体系有问题吗？绝对有。医保改革十来年一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三方结算中耍尽鸡贼锱铢必较。但是你能因此去怪罪医保体系中的每一个人吗？不，医保也是在戴着镣铐跳舞，虽然或许还有可以优化的空间，但是我也相信没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存心作恶。医保的背后牵扯到的利益分配，财政资源，又变成了一个新的“系统”，系统的错，没有人可以纠正。别说机械降神，机械神来了都没用。每一个这样的系统都处于自身系统性的道德困境中。
系统性困境的解决，只能依靠系统的自我迭代或者破坏后的重建。第一个选择俗称时代的眼泪。迭代过程漫长而痛苦，大家就像药神电影里一样陷入集体困境，最终成为了时代的眼泪。第二个选择俗称大灾难……
我们基本看到了对于个体而言，如果认知到自身困境的背后是系统性困境，基本是没有短期的解决方案。那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答案还是有的。任何社会问题，公权力系统不能覆盖和解决的问题，都会在社会里自发的去形成合理或者不合理但是总归是有效的解决方案。比如药神中，走私仿制药这个地下黑产就是对社会系统提供的医保体系的补充，虽然是非法的。
又或者我们经常可以看得到，轻松筹，爱心筹。表面上看这些是众筹活动，但是其实本质上是形成了社会群体之下的亚群体连接。这种连接强化之后就是互助会或者电影中的病友QQ群。这种组织化的亚群体连接会产生比单独个体更强的行动力来解决内在的问题。强化到极致的话就会发展为组织严密的地下教会或者秘密结社。当然了，那就犯法了。
但是这些社会自发行为，何尝也不是在道德困境里挣扎？医药问题彻底的解决途径只有人类生产力极大发展医药资源极大富裕。
话说回来了，人类社会啥问题大概都能这么解决。
这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解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