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如偈》

如  偈 木心 艺海如宦海        沉浮五十年 荣辱万事过        贵贱一身兼 我亦飘零久        移樽美利坚 避秦重振笔        抖擞三百篇 问君胡能尔        向笑终无言 楼高清入骨        山远淡失巅 人道天连水        我意水接天 肝胆忽相照        钟鼎永传衍 会当饮美酒        顾盼若神仙 被服纨与素        辒辌致而坚 窥户多魑魅        幕重岂容见 晚晴风光好        大梦觉犹眠 每忆儿时景        莲叶何田田 ——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甲辑》  如偈（ji） 偈为佛教语，是偈陀（梵语Gāthā音译）的简称，意译为颂，是一种略似于诗的有韵文辞，通常以四句为一偈。如《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木心将这首自述人生，自剖心志的诗起名为《如偈》，暗含佛家参悟人生真谛的通透、圆融；又如在佛前俯身跪拜，虔心求来的签文，命运的纹理隐隐透在神秘的偈语中，只是这寥寥数十句五言，是木心领悟大半生，在年岁不惑之后，自己勘破并道断的，从中可一窥其命运和艺术的宛转低回。 艺海如宦海 沉浮五十年 在《文学回忆录》中，木心讲：“我青年时，爱艺术，但爱得心不安、理不得——在中国，在那时——直到1982年出来了，才爱得心安理得。这过程，说说容易，一挣扎，五十年。”艺术之道，如为官之道，浮沉难料，唯一期待的是清明世事，多一些滋润艺术成长的阳光雨露；无奈洪水滔天，如尾声抱柱不放，木心抱艺术之柱共浮沉，漂流海外终有成，这一等，等了五十余年。 荣辱万事过 贵贱一身兼 木心青年时期即以福楼拜“艺术广大以极，足可占有一个人”为座右铭，以艺术决定一生，不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他一生爱艺术，为艺术所累，为艺术所成，终生与艺术结为一体共荣辱。他说：我爱艺术，已经爱过了，应该艺术来爱我。在爱艺术的时期，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有一天，艺术会爱你的。 我亦飘零久 移樽美利坚 木心一生数度入狱，亲友凋敝，那时眼见艺术的烛火暗淡了，要熄灭了，为了艺术的出头之日，1982年，年过半百，他以留学生的身份出走美国，怀抱着迷茫的希望，去他乡寻觅从年少时期就熟稔于心的文学圣家族。 避秦重振笔 抖擞三百篇 “避秦”是化用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典故，他的出走无非也是为了给艺术争取到一分自由的风气和天地。“三百篇”一可指约数，木心早年间的文学、绘画等作品在特殊年代都被毁掉了（据铁戈先生《木心上海往事》所述：发还木心家的抄家物资，只有木心母亲的金丝楠木骨灰盒，和一件木心的的确良衬衫），或许是因为这些原因，木心在到海外之后发奋书写，像病竹逢春，要弥补错失的春光似的，书画掷地，爆裂有声；二可指木心仿《诗经》所作的三百篇古体诗《会吾中》（也叫《诗经演》），木心醉心诗经中的自然比醉心陶渊明诗尤甚，木心讲动笔缘由是梦到魁星用笔点自己的额头，醒来额头仍有痒意，尝试写了一首，然后就像疯了一样，如有神助，连续两个月就成诗经体三百篇，定名《诗经演》。 问君胡能尔 向笑终无言 化典陶诗“问君胡能而，心远地自偏”句，陶摒绝世俗，采菊南山是因为心性淡然；木心退无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器晚成之举，无非是挚爱艺术到了罪孽地步终得艺术护佑的缘故，只是如桃花源所在一样——不足为外人道也。 楼高清入骨 山远淡失巅 化用刘禹锡“试上高楼清入骨”句，木心作文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出，读来像看宋元水墨画，黑白两色，气象万千。 人道天连水 我意水接天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自我教育说得好，木心的自我教育里带有天生对血脉亲族的冥然感应，天然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正如对于“为人生还是为艺术”的争论，木心能跳出两端，说出“成熟了，都是人生，都是艺术”的玄机，水天相接，水乳交融。 肝胆忽相照 钟鼎永传衍 木心讲：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那种念念不忘的寻觅，带着恩仇必报的决绝心思，找到了肝胆相照的人，艺术因为有人的理解而化为高山流水曲，永传后世。 会当饮美酒 顾盼若神仙 “明月清风易共适，高山流水固难求也”，如果有了那样的一人，一天，知“吾道不寡”，必然要“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杯莫停”了。 被（pi）服纨(wan)与素 辒（wen）辌（liang）致而坚 首句语出《古诗十九首》的<驱车上东门>的末两句：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辒辌是指一种卧车，设有帐幔，上开窗子，根据气温开闭，可使车内或温或凉，称之为“辒辌车”。穿着华美的服饰，坐卧舒适的代步车，和同道友人，在艺术路上滚滚前行，何其舒畅。 窥户多魑魅（chi mei） 幕重岂容见 木心在早年被监督劳动期间，每到夜深人静时候，就关紧大门和窗帘，在住处画那些后来被称之为“转印画”的作品，他说：白天我是奴隶，晚上我是王子。黄钟毁弃，魑魅当道，生活中的苦难他一体承受，靠着重重幕帘之下保护的艺术活过来后，木心说：他们要我毁灭，我不！ 晚晴风光好 大梦觉犹眠 2006年，大陆开始出版木心的著作，同年，受家乡盛请，木心回到乌镇定居，寓所起名“晚晴小筑”，深居简出，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安乐的时光。所幸，所幸——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每忆儿时景 莲叶何田田 语出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木心出生于江南水乡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前半生困囿上海，后半生飘零海外，唯老来幸运，回到故乡，居住在旧地新建的住宅。回忆儿时情景，木心说：我少年时家有后花园，每闻笛声传来，倍感孤独，满心欲念，所以爱这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笛声悠曼，让人惆怅，童年的时光如童年的衣服，只可缅怀，已穿不上了。

这首五言古诗，与其说是拟古作不如说是拟心作，是木心一生的自我写照和艺术观念的自证。他的诗是从诗经、乐府、魏晋、陶渊明、唐宋杜甫等处流落出来的，合着时光和世事磨难后一笑而过的味道，我们看到的终只是木心自露的冰山一角，字有千钧力，意终不尽言——若有所悟，怅然若失，奈何，奈何！

动动小手点个在看呗

本文使用 文章同步助手 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