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系列(23)阴差阳错,将错就错——张爱玲《五四遗事》

2018-10-09  本文已影响0人  谌洪果

先概述一下故事情节:中学教师罗先生与女校学生密斯范经常泛舟西湖,逐渐相爱,于是决定与元配离婚,这一闹就是六年。期间密斯范经不住家庭和年龄压力,与当铺老板相亲,却终没成婚;在这当口,罗先生离婚成功,只好赌气娶了王家小姐。

新婚不久,好事的朋友安排他与密斯范船上重逢,二人旧情复燃。罗先生又一次办理离婚,这次官司折腾了五年。罗范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婚后,当年的娴静知性女子密斯范,成了不修边幅的邋遢太太。后来,亲戚们热心张罗,罗先生先后把第二任妻子王氏、第一任妻子张氏接了回来。新青年回归旧传统,三美团圆,打麻将刚好一桌。

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提到:

“离开大陆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

说明这个故事她早有酝酿。《五四遗事》这个短篇先是英文发表在1956年9月20日的The Reporter周刊,题名Stale Mates,字面含义为“陈旧的婚配”,我姑且试译为“得过且过”。英文还有个副标题,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意思是“当爱情进入中国后发生的事情”,以前的包办婚姻是不需要恋爱的,现在大家开始认为婚姻要以爱情为基础,于是上演了各种离合悲欢的故事。

现实中这类故事屡见不鲜,著名文人如徐志摩、郁达夫、徐悲鸿等在同一时期发生的那些满城风雨的风波,想来都成为张爱玲后来写这部小说的素材,或成为她在这部小说中据以讽刺或反思的问题。有意思的是,小说的主角爱读雪莱,徐志摩恰好被誉为中国的雪莱;而郁达夫与王映霞的著名婚事也是在西子湖畔举行。

在把这部小说收入《续集》时,张爱玲在《自序》中附注为“《老搭子》”。老搭子系上海方言中的老牌友或打麻将的老搭档,也是罗先生回归旧式婚姻的生动写照:三个老婆,其实都是旧人,一个都不能少。

小说的中文本刊在1957年1月20日台北《文学杂志》第1卷第5期,题名《五四遗事》。直接点明“五四”时代背景下新旧交错带来的尴尬与困惑。遗事,既标志着过去残存的那些流风余韵,也意指它所带来的余波和影响。

这两个方面,在小说中都有反应。但张爱玲的笔法在反讽之外,还是比较含蓄的,她并没有以某种新的或旧的价值观,对小说中人做出的选择,做肯定或否定的评价。她只是展示人脱离不了时代,但人的变化也不可能那么彻底。

罗先生反抗包办婚姻,为了爱情,与礼法长年抗争,终于离婚成功,听起来是熟滥的新文艺故事套路;之后婚姻很快成为爱情的坟墓,阴差阳错下,罗的前两任妻子也被陆续接回家里,这又演绎成一夫三妻的旧话本皆大欢喜结局。在两个俗套的架构之下,张爱玲却给我们提供了完全不一样的新意与味道。 

故事开始,四个新青年男女,泛舟湖上,每人面前一只茶杯,一撮瓜子,一大堆棱角壳。旧时代的男女,当然也会荡双桨,嗑瓜子,踏春色,扑蝴蝶,不过一般而言,都是男的跟男的一起厮混,女的在特殊节日或家中后院聚会嬉戏。像这种公开男女一条船,确实是让人羡慕的新风气。

小说对二位女性密斯周,密斯范,分别有衣着形貌描写:

“她(密斯周)戴的眼镜是圆形黑框平光眼镜,因为眼睛并不近视。这是一九二四年,眼镜正入时。交际明星戴眼镜,新嫁娘戴蓝眼镜,连咸肉庄上的妓女都戴眼镜,冒充女学生。”

“她(密斯范)含着微笑坐在那里,从来很少开口。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前刘海齐眉毛,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薄施脂粉,一条黑华丝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细腰喇叭袖黑水钻狗牙边雪青绸夹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丝巾。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支金自来水笔。”

密斯周活泼豪放,密斯范则是静物的美,个人气质不同,时代气质却很相似。前溜海、裙子、夹袄、丝巾,无论样式、颜色、质地,都是“五四”新女性最富特征的标配装扮,尤其是戴眼镜和别钢笔,更是符合对五四“女校高材生”知性形象的想象。然而,张爱玲却把新女性与交际明星、新娘甚至妓女相提并论。至于密斯范的发髻式样,这种双髻以少女为多,既显示自己的青春与纯洁,又是单身女子的象征。

六年后,他们分别经历离婚、逼婚的波折,恢复旧情。罗先生见密斯范“竟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这使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觉得恍惚。”

他哪里知道,密斯范一直在努力对抗岁月的侵蚀,“她仍旧保持着秀丽的面貌。她的发式与服装都经过缜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样与回忆之间的微妙的妥协。他永远不要她改变,要她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时的密斯范的心思意念,审美追求,已经和张爱玲笔下如葛薇龙、白流苏等旧式女子是一样的,目标就是要把自己嫁出去。

婚后,目的达到,密斯范不再装知性了。雪莱已经没有麻将重要。“没有牌局的时候,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时候的衣服,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觉得她简直变了个人。”新如果只是表面,骨子里旧的底色迟早会重占据支配地位。

在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周围人的不同反应也值得玩味。主要分为亲戚和朋友两大群体。

先看最亲的家人。当罗先生提出离婚,媳妇哭了一夜。“我犯了七出之条哪一条?”她抽噎着问他。古代虽然封建男权,但不是说想休妻就可以休妻的,女的必须犯了七个禁忌之一,才可作为离婚的理由。这七个条件包括:不侍父母;不能生育;淫荡通奸;嫉妒乱家;有恶疾;口多言;盗窃。所以媳妇问这话是理直气壮的。连他母亲也不同意离婚。不过,婆婆媳妇长期相处,矛盾不断积累。

两年后罗先生再度回去,和妻子大吵一架。老太太已经偏向于休了就休了。她这次认定媳妇是盼她死,因为给公婆披过麻戴过孝的媳妇是永远无法休回娘家的,“老太太发誓说她偏不死,先要媳妇直着出去,她才肯横着出去。”

这里又涉及古代婚姻“三不去”的规定。即便有七出的理由,如果符合三不去,也不能休妻。这三项事由包括:没有娘家可回了;曾为公婆守孝三年;丈夫先贫贱后来富贵了,不能当陈世美。罗先生的离婚拖了六年,可见冲破传统的艰难。

在罗先生提出离婚后,娘家人自然气不过,摩拳擦掌。罗家家族的族长也看不过去,说:“除非他一辈子躲着不回来,只要一踏进村口,马上绑起来,到祠堂去请出家法来,结结实实打这畜生。闹得太不像话!”

在事态没有发展到逼出人命地步,一般而言,已嫁从夫,娘家人对嫁出去的女儿的撑腰终究是有限的,不过表达愤怒而已,问题要解决,还得坐下来商谈。

而族长的表态,也很有意思。因为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家法族规,已经要受制于国家正式的法律,可不能说要收拾族人就能收拾的。因此,族长的表态,更多的是在农村熟人社会,必须相互维护面子。

族长一般德高望重,在很多有关宗法伦理甚至户婚田土的纠纷上,是重要权威,并起到凝聚作用。但还是要看具体事务,以及族长的智慧。他要能协调处理与国家、与社群的良好关系。对于离婚这样的私人事务,也不能介入太深。

罗先生与范太太以十一年的深厚自由恋爱为基础婚姻,按道理是最为理想的五四典范吧?可是一旦进入婚姻,二人便面临精神隔膜的严重危机。

难怪不时有人也会为包办婚姻辩护。夫妻不合的风声,自然最容易在亲戚之间传开。这些亲戚们所代表的传统观念有了用武之地,又活泛起来。

他们听说王家小姐自从被休,还没有嫁,于是便热心奔走撮合,帮助罗先生把王小姐再娶回来。等消息吹到范氏耳中,一切早已商议妥当。范太太虽然闹着要自杀,但王小姐被王家护送回罗家那一天,还是由她出面招待。她必须按照传统规矩把面子工程做好,否则自己的境况将更糟糕。

范太太做得很得体,她表现出尊重对方兄嫂的样子,说当然该回来,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王家早就说好条件,媳妇之间不分大小,只能在背后互称为范家的、王家的。新女性也只能尴尬接受,委曲求全。

此后不久,又有一个长辈说,既然王家的都接回来了,第一个太太为什么不接回来?让人家说你不公平?于是罗先生下乡去把第一个太太也接进“湖边那盖满了蔷薇花的小白房子里。”

再看朋友的表现。罗先生是通过好友郭先生认识密斯范的。他们四人经常带着新出版的书刊去游湖,一起吃饭;晚上月亮好,也游夜湖;打开书,在月光下朗诵雪莱的诗。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个青春纯情、精神丰盈的阶段,那真的是最美好的。

这四个新潮青年,经常见面,也互相通信。信里面想来也就是一些才华、温情、理想、信念。所以也说不上什么秘密。两个男的在分享这些“友谊信”的同时,不吝相互赞美两个女人。他们对这一类的谈话永不厌倦,“在当时的中国,恋爱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仅只这一点点已经很够味了。”是的,如果就到此为止,一生可堪回味。

在罗先生第一次离婚又重婚,范小姐阴差阳错落单之后,周围朋友都撮合这两人重新复合,

“他们并不是替罗打抱不平,希望他有机会饱尝复仇的甜味;他们并不赞成他的草草结婚,为了向她报复而牺牲了自己的理想。也许他们正是要他觉悟过来,自己知道铸成大错而感到后悔。但也许最近情理的解释还是他们的美感:他们仅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再在湖上的月光中重逢,那是悲哀而美丽的,因此就是一桩好事,不能不作成他们。” 

这就是青年人的浪漫期许:相爱的,缠绵悱恻的一对男女,能够走在一起,也就圆了我们每个人的一个美好的梦境。

罗先生为了真爱,两度离婚,第三次干脆来个新人旧人大团圆。第一次是伟大,第二次是可笑,第三次是闹剧了。西门庆临终时说,姐妹们都守着我的灵,不要散了。西门庆和贾宝玉一样痴心。

传统夫妻也有那种回肠荡气的情谊,至少格调显得比现代化的罗先生要高,因为经历了新旧时代摧残的罗先生,不会幼稚地以为西湖边的白房子是他和三个媳妇的大观园。还是关起门来打麻将要紧。

罗先生和密斯范,曾经无比喜欢雪莱。雪莱有一首诗,或可作为罗先生和他的夫人们新旧交错、阴差阳错、将错就错的情感世界的忧郁素描:

I dare not guess; but  in this life

of error, ignorance, and strife

where nothing is, but all things seem

and we the shadows of dream

难以想象,这浮萍一生

满是错失,无知与纷争

无所谓真实,一切皆为表相

我们只是梦影在游荡

——雪莱《含羞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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