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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

2022-01-05  本文已影响0人  清萍涤尘

若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那么就无须想象和在意醒来后将面对怎样的世界,只需在尚未入睡前努力探索和认知世界以及自我,并设法超越前一刻。
                              ———桃红

迁移到三光分外

行星行走

朝易坐在东经120,北纬40的海边,这片海很平静,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又因为平静,所以也干净,清澈得像故乡的海。

这已经是他行走的任务区域的最东北角,寒冷而人烟稀少,平素他是不愿意来这种蛮荒世界里的边远地区的,但因为这片令他莫名熟悉的海和那个使他心动的女人,他已经是第三十三次来造访。

朝易不是那种热衷于传播知识和文明的人,甚至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利他精神。若不是身为行星行走,职责于向那些连系统的学科都没有形成的野蛮土著传播基础知识,他宁可回到母星的地洞里去搬砖砌瓦,或者在行星轨道外与“道徒”战斗。

行星行走,这是整个太学系统的门面。一直以来只有最狂热和虔诚的信徒才能担任,他们拥有极为广博的知识、坚韧不拔的毅力,可以沿着道门在星系内开拓出来的霸道向外传播太学的知识和信仰。在那个时代,担任行星行走的君子与在虚空里开拓霸道的道徒一样,都是各自领域内最优秀的人物,并且彼此之间合作无间。

以朝易的理性和冷漠,他觉得自己其实更适合成为道徒。可惜,他更喜欢也更擅长太学统领的文学和哲学,而非成为道徒所必须精通的科技类学科。

在朝易出生的那年,曾经与太学亲密无间的道门宣布跟传统认知彻底决裂,这也意味着道门和太学的决裂。世人无法接受道门坚持的“这世界是个谎言”的观点,很快被太学赶出母星,逼进虚空,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千年的战争。

这是一场毁灭文明的战争,道门拥有最前沿的科技,而太学拥有以母星为基地的源源不断的资源和庞大的人口基础。三千年的势均力敌里,君子、贤人、道徒死伤无数,连圣人都要陨落。

被赋予天下行走的身份并冠以最荣耀的“朝”姓后,朝易知道自己大概是太学的最后一批行星行走。母星的资源已经枯竭,人口伶仃,文明之花已经凋零。行星行走们带着各自的任务投入虚空,在太阳系内撒播文明的希望和火种。

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能看见海湾外悬浮的行星飞行器,修长的飞行器的金属外壳已经伤痕累累,能量也几近耗尽,不用说离开这个行星,哪怕是行星内飞行大约也只能撑一百年。

一百年……本来,这点时间对于他万年以上的生命来说也只不过弹指。可惜,这里的二氧化碳含量太低,在飞行器能量耗尽后他应该也活不了多久。朝易抬头望向母星的方向,那里的一年有二十二个月、六百八十多个昼夜,相比之下,母星的春夏秋冬更为漫长。只是如今,大概用难熬来形容这种漫长更为贴切些。在十年前的某个夜里,他看见了母星发出的耀眼闪光,那是足以摧毁所有地面生命的核爆。一个月后,那些被核爆抛射向太空的岩石在这颗行星的大气层上化作绚烂的火流星。可以想象,母星幸存的人们应该转移到了地底,如同在这个行星的地底苟延残喘的道徒们。谁也想不到,曾经最为亲密的共创母星辉煌文明的伙伴,分开后各自龟缩在相隔三光分的两个行星的地底,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达幹!达幹!”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海湾的对岸响起。朝易熟悉这个声音,每每看见他的行星飞行器,这个叫多多的女人总会这样呼喊着从树林里跑出来,他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约莫能明白这是土著们对他的行星飞行器的称呼。

多多和她身后的族人在海湾的那头朝着飞行器叩拜,起身后还是多多先看见了朝易。她向着朝易挥挥手,沿着海湾的弧形沙滩跑过来。

朝易莫名感觉非常熟悉眼前这个画面,不是因为看过很多次所以记忆深刻,而是仿佛在其他时空里见过般那种不可名状的熟悉,甚至于能飘渺地预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这是种捕捉不了的飘渺,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有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动态画面如重影一样与当下的世界重合,同时有另一个自己重合进了这个身体,而那个自己似乎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好像用语言无法完整地表达这种感觉,朝易有些沮丧,为自己,语言苍白的行星行走。

“哈漏…哈漏…”多多在礁石下呼唤,眼睛盯着清澈的海面。哈漏是朝易的母星语,也不知几时被多多学会了,没有具体意思,只是宠物的名字,在母星,有一大半的八腕宠物都叫哈漏,就仿佛土著们养的狗多数都叫“花里”。

哈漏从石缝里面爬出来,变幻成接近沙子的颜色,长长的腕足在多多浸在水下的脚面上蜿蜒了一下,打完招呼又潜回石缝里去。它在这里展现出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不需要任何辅助设备就能在这个星球活得自如和惬意。

“她流血了。”哈漏潜进石缝之前向朝易发送了一个意识片段。它有九个大脑、五亿个神经元,所以它拥有很高的智商,并且能用意识与朝易交流,这也是它能成为最受喜爱的宠物的原因。

“易!”多多爬上礁石,一边喊朝易的名字,一边恭恭敬敬跪在石头上。

朝易喜欢这个女人,是的,女人!朝易认为,所有智慧生物都应该根据性别尊称为男、女,不像非智慧生物只用雌雄来分别。只有道徒才会冷漠地把所有生物都用雌雄来分别,包括他们自己。

又说到了道徒,因为飞行器的智脑刚刚发来讯息说一万米的亚轨道上有道门的飞行器经过。朝易不是很担心,无论是太学还是道门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片净土,也以同样的方式在这个星球传播各自的理念和知识,甚至有人已经用未知的方法降生在土著的族群里,从土著婴儿开始重新长大。

今天就从道门开始说起。朝易用意念向多多和她的族人们传达道门的发展和观点。意念的好处是可以直接在土著们的脑海里形成图片,这比文字直观和准确。只是道门的知识无法传授,虽然朝易也懂得最基础的数理,但哪怕是最基础的,对于土著们来说也难比天书。并且,朝易也实在懒得花心思去具象道门的知识,甚至隐隐觉得,正是因为道门的数理发展得过于极致,才造成了母星文明的毁灭。

看着多多的豹皮衣里鼓囊囊的胸脯,他有些烦躁,大概只有他这种理性、自私又喜欢文学的行星行走才会相信跨物种的爱情。无论是其他的行星行走或者是道徒,都只是将土著当成一种低等生物,由他们放养着的低等生物,而爱情的前提是平等。

朝易掀开面罩,随手摘了一片孢子蕨塞进嘴巴里咀嚼,嚼烂了之后糊在跪着的多多的脚底上。这种植物有很高的淀粉含量,可以非常好地弥合伤口,又能舒筋活血,并且其中的生物碱也是母星人最喜欢的饮料。

以前的母星上也有类似的植物,人们把这种植物的根茎切碎、发酵、晒干、烘焙,最后通过研磨和过滤,变成一种非常芬芳的提神饮料。虽然对身体有一定伤害,还有成瘾性,但是对于一万年以上的漫长生命来说,些许的伤害根本无足轻重,毕竟这种饮料带来的快乐是无可替代的。可是随着工业的发展导致温室效应越来越严重,可以栽培这种植物的地方越来越少,最后只有贤人、圣人、道门的领导者才能享用以纯植物原料制作的饮料,普通人能接触到的只有味道和成份几乎一样的工业风味替代品。不知道当这个星球的土著们拥有了工业之后,会不会体会到一模一样的悲哀。

“易!”娇小的多多怯怯地抬头提醒很久没有动静的朝易,看见朝易面罩下的脸明显有些疑惑,土著们一直以为这个面罩就是朝易的脸。

朝易合上面罩,继续从脑海里抽出画面用意念传播出去,只不过现在他开始发出声音,他想象自己是坐在太学那高高的光台上的圣人。这一次他从气候和地理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四季和农业。

恒星偏移到西边并开始沉下去,多多和她的族人们有些躁动不安。她们住在山洞里,只有在白天才能出来活动,晚上是野兽横行的恐怖世界。

往常,朝易都会在这个时间离开,涉水到行星飞行器上,然后沉入海底。但是今天,脑海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叫他留下来,平日里理性的那个自己的催促显得有气无力。

“天黑后要教你们认识星辰,不用担心,达幹会送你们回去。”朝易用上了“达幹”这个词。也许可以学习一下土著的语言,他心想。

礁石下的土著们在欢呼,递上来几块肉干给礁石上的多多,多多恭恭敬敬地把肉干放在朝易身前。

“你来自哪里?”虽然多多知道朝易能读懂她的思想,但还是习惯性地边说边做手势。

“荧惑!”朝易的手指指向刚刚暗下来的天空。头顶上,母星反射着恒星的光芒。

“从那里过来了很多你这样的神明吗?我们去哪里找你们?”

“是的,有很多!每一个都有不同的能力,他们可能在天上,可能在海底,也可能在你们之中。”朝易回忆着各个行星行走和道徒的样子,并把它传给多多。

“我会把你教给我们的知识流传下去,这些知识就叫《易》!”多多用手在地上描线条,朝易在她脑海里看见了很多岩画。

“《易》?!”听到这个字后,重合进身体的另一个自己活了过来,开始挣扎,似乎恍然了什么令其恐惧的事情:“《易经》?《蜴经》!”

朝易低头看了看自己,礁石下的篝火映在辅助服上,闪亮亮,像一条穿着金属铠甲的蜥蜴。

蜥蜴是什么?朝易有点害怕,无论身体还是思维都不听使唤,好像突然分裂成两份,一份是认识了三千年的自己;一份是不认识的自己。

“蛟更!”多多突然睁大眼睛惊恐地尖叫。

从多多的脑海里,朝易看到了背后的飞行器。这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道门的行星飞行器,比他的飞行器更瘦长,也没有前端的信号发射器,月光下的影子倒映在荡漾的海面,像蜿蜒游动的蛇。

蛇又是什么?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多多脑海里出现的道门行星飞行器开始发光。朝易本能地一把将多多推出去,一束耀眼的白光穿过他的身体,多多在光束下飞行,落向被照得耀眼的平静海面。

明亮的海面被多多砸碎,像一面破碎的镜子,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小玩家

徐瑞睁开眼,梦里的耀眼白光和破碎的海面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里:“妈蛋!喝多了,没有做好准备,忘记试着改变剧情了。”

他揉揉眼睛,挖出两粒眼屎,用拇指和中指搓了一下,随手抹在醉倒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的衣服上:“头怎么这么痛!在自己店里也能喝到假酒?!”

用力把压他身上的女人推下沙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人,男男女女、各种肤色都有。昨天晚上为了给自己庆生和庆祝酒吧开业两周年,玩得好的朋友和同学都来了,结果一个不拉全部放倒在包厢里。

思思送的鳄鱼皮的笔记本被推到了酒桌的角落里,酒水已经打湿了边缘的纸,忽明忽暗的镭射灯里,鳄鱼皮闪烁着五彩的光斑。翻开本子,第一页是思思字迹漂亮的赠言,都是徐瑞不擅长的英文。最后一页空白处,徐瑞用歪歪扭扭的字第一次记下了梦境:“太好为人师,教书到天黑,被敌方用激光炮射死。”

不需要写得太过具体,梦里的一切已经太过熟悉。从记事开始,这个梦就一直伴随着他,从害怕到麻木到如今的腻烦。所幸随着年岁渐长,这个梦也出现得越来越少。既然摆脱不了,那么便试试能不能改变剧情或者试试能不能续集。

裤袋里的手机已经坚持不懈地震动了很久,这么有毅力的人也是少见,他好奇地拿出来看了一眼,表舅舅的电话,这不能不接。

“你若再不接电话我便要考虑是不是需要来英国收尸了。”

“我说,老徐!有你这样当舅舅的?!你可要知道我这里是凌晨三点,我还在睡觉,接不到电话也是正常。”

“嘎嘎!这话只能骗骗你妈!去英国四年,第一年读了几个月书,第二年喝酒,第三年索性自己开了个酒吧……你特么是觉得自己大学毕业不了,所以破罐子破摔不准备回来了是不?老子还等着抱孙子呢!”

“你又不老,自己生一个呗。”徐瑞捏捏鼻梁,头疼自己这个表舅舅,起身去倒水,被躺在地上的人绊了一跤,手机甩了出去。

“我要想生的话干嘛让你随我姓?!生养孩子这种高难度的事情我可不干,打死我也不干!”甩出去的手机竟然没有挂掉,老徐还在那边叨叨叨。

徐瑞懒得理会,自顾自倒水喝,电话那边喂了几声之后也就挂了。

当年一起的同学朋友大部分在毕业后各奔东西,虽然又有新朋友认识,但总觉得没有老朋友好玩。智商本来就不低的徐瑞用功了一年也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书。

和毕业证书同一天寄到的还有一张请柬,是马上要结婚的思思寄来的,被徐瑞随手夹在鳄鱼皮笔记本里。笔记本的后半本已经密密麻麻记满了字,除了第一次记录潦草了些,后面的记录都极为详细,徐瑞把它当做一个游戏,需要认真通关的游戏。所以,笔记本里记录的不仅仅是如何改变梦境,如何续集,还有如何触发梦境。

回国的第四天,徐瑞就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的意思是运作一下,让徐瑞当个公务员,收入稳定、朝九晚五,反正家里也不缺钱,只要他早点结婚生几个小孩。

“生了小孩跟你姓?还是跟我爸姓?或者跟表舅姓?”徐瑞说完就有些后悔,这话太讽刺了,以母亲的霸道性格,听了估计是要发飙。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是不能接受被安排的命运的,何况是安排得这样明明白白。若是工作内容有些创意和挑战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自我说服,但公务员……这跟游戏里永远重复同一句话的NPC有什么区别!

母亲罕见地神色平静,只是把门打开,然后伸手指着门外。这个手势徐瑞很熟悉,是千言万语总结归纳成的一个字—滚!

站在小区月季烂漫的花圃边,踌躇了半晌后给老徐拨了个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兴高采烈:“小徐先生!我猜你跟你妈的蜜月期也就三四天,来吧,机票给你买好,我在秦皇岛等你。”

老徐总能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这也是徐瑞心甘情愿跟着老徐姓的一个重要原因,并且,他隐隐觉得这个行程将会真正改变他按部就班的人生。

在面对着无风无浪的渤海湾的秦皇岛的沙滩上,穿着夏威夷风格的花衬衫的老徐跟徐瑞有一次长谈。说是长谈,其实老徐讲得不知所谓,徐瑞也是听得漫不经心,最后也就记住了一件事和一句话。

事情是老徐要去趟舟山,和什么人汇合,然后去到南太平洋搞什么事情。老徐这人向来神神秘秘,做事业从来没有什么规划可言,在徐瑞看来,这表舅就是一个混子,比较成功的混子。这个混子把秦皇岛的游艇俱乐部托管给了徐瑞,俱乐部有六条游艇,十支摩托艇,还有帆板若干,账户上没几块钱,得自己想办法赚。

那一句话却是震动了徐瑞,虽然开头有些戳心:“虽然你留过洋,但于我看来你算是没有文化的那类人,因为你不看书。不用不服气,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不看书就没有机会经历很多次人生,就无法在那种不能改变剧情的代入里获得有关于人性和人生的感悟,同样就没有能力获得高质量的幸福,或者值得这一生。

“1947年,有一个叫纪德的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历届都有文学奖得主,本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这人在三本书里提出了获得幸福的两个途径,故而让我印象深刻。我与他同样认为幸福无非两种:一种是成为纯粹的被本能驱使的生物层面的人,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你,你就是你的上帝;另一种就是拨开所有欺骗的迷雾、认识这个世界和自我的本质,成为社会学意义上的人,你是别人眼里的上帝。”

“就像是玩一个网络游戏,你是想自娱自乐打发时间?还是想打服所有玩家成就全服第一?别跟我说打通关!只有傻逼游戏才会这么设定。”

很多天后,徐瑞坐在一块大礁石上回忆老徐的话。突然就觉得老徐给的选择题有些问题。打服所有玩家?应该不会有人选这个选项吧。

海湾对岸,有个穿着豹纹比基尼的女人从树林里走出来,站在那里怔怔看泊在岸边的40尺游艇。徐瑞突然心跳加速,惊恐地发现这一幕无比熟悉,在另一个时空曾经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情,而现在,那个时空正在与当下重合。

那个女人转头,似乎看见了徐瑞,沿着铺满白色细沙的弧形沙滩径直向礁石这边走来,胸大腿长,轻盈地像一头小鹿。

站在礁石下面,她拢了一下长发,抬起秀丽的脸庞,微笑着向徐瑞:“哈喽!”

徐瑞软软地瘫倒在礁石上,再次陷入那个熟悉无比的梦境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是清醒地看着梦境里的一切发生,仿佛他被困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不能发声、无法控制身体,哪怕挣扎也无济于事。

醒来的时候晚霞刚刚落下,一轮上弦月挂在当空,后面闪耀着星光的依次是火星和启明。徐瑞对初中的基础天文学还有些印象,知道那两颗星在古代被如何称呼。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手机也没带,也不敢离开,我以为要看着你死去呢。”女人的声音也很好听,只是台词一如粗制滥造的老套爱情剧。

“刚刚我做了个梦,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我想把这个从未与别人说起过的梦跟你分享,如果你能嫁给我的话。”徐瑞突然想到了老徐提起过的那句’你就是你的上帝’,他喜欢这种任性,这是对自我的把握,是对陈规旧俗编织的篱笆的超越。所以他把枕在女人腿上的头往外挪了挪,以便更好地看清女人那张被她的胸脯挡住的脸,那个令他能勇敢起来的女人的样子。

“哈哈!”女人笑得干涩,身上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我都不认识你,况且我应该比你大,还离过婚。”

“你说的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在乎的是你敢不敢勇敢地遵循内心的声音做自己的上帝。”徐瑞的眼神坚定而热烈“至于我,你不必担心,现在只是我初起的样子,未来必然不会令你失望。”

“我不敢……”女人神色忧郁地抬头看上弦月。从徐瑞的角度正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与抬起的尖下巴之间形成的一道优美的曲线,这让他想起母星的娜美平原上的著名雕塑……徐瑞对这种突然冒出来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并不陌生,在做完梦后,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不过,我对你有莫名的亲切,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所以,如果你给我喊停的权利,我便可以试试。”女人低下头,用画着月亮与星辰的美甲划过徐瑞的脸。

大玩家

“我太亏了!你讲了一个故事就把我骗走,都没有恋爱过就结婚。更不可原谅的是十年过去了,你还对这个叫思思的女人送的笔记本视若珍宝,更更可恨的是这笔记本的第一页写满了对你的爱恋。”甲板上,杜月白枕着徐瑞的肚子,故作愤懑,一手举着鳄鱼皮的笔记本。

“哈哈哈!”徐瑞伸手盖住杜月白的半张脸轻轻摩挲:“这些年辛苦你赚钱养家,让我得以有时间思考一些问题。一直难以相信,性格柔弱又谨小的你,在商场上能有这样的孤勇和决断。幸亏我娶的是你,若娶的是别人,肯定找你当小三。”

“哼哼!又不是不知道你对别的女人也有野望,只是没有料到,以你不羁性子,十年来竟然没有出轨过。”杜月白挪动着屁股往上蹭,把耳朵贴在徐瑞的胸膛上:“老公,若不是有你在我背后宽容、鼓励和教育,我肯定不可能有超越父辈的成绩。虽然婚前没有与你恋爱真的是一种遗憾,但婚后你让我真正得到与同一个人谈无数场恋爱的幸福。”

“哪里有你说的不羁,我只是缺少点耐性,实在是懒得跟那些只认得钱的人打交道,他们甚至能可笑地认为金钱能证明他们的存在价值。纵观整个人类文明史,金钱从来都只是最低级的工具,哪怕权利也比它高级些,何况是文字和思想。至于出轨……嘿嘿,虽然我并不在乎世俗观念,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但我有我的底线,也在乎我如何看自己。你当初有勇气嫁给一无所有的我,我当然也要有坚守承诺的勇气。”

甲板随着船体微微摇晃,每每长时间注视头顶的闪耀的星空,徐瑞都会感觉它要把他的灵魂都吸进去,恍惚里他继续说:“遇到你之后我再没有做过那个梦,似乎记忆在刻意抹去它,导致那个梦境里的场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留着笔记本也是为了让我能时时清晰地回忆,我一直觉得它是想告诉我什么。但也不可否认,我一直没有忘记思思。”

杜月白没有接话,似乎也沉醉在群星里,或者她也有那种自己从群星里来的错觉。

直到手机突兀地在甲板上震动。

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徐。他自从徐瑞结婚那日到场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得见,偶尔一个电话也只是匆匆说几句就收线。

“我寄过来的游戏头盔你戴过没有?”这是老徐的风格,从来没有问好,上来就是正事。

“没有!确实有收到一个大箱子,但我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更不知道是你寄的东西。”徐瑞懒得吐槽这个不靠谱的表舅,心里有点后悔让孩子也姓了徐。

“那你戴一下,然后把你能动的钱都打过来。”老徐说完就挂了电话。

徐瑞把手机丢在甲板上,虽然心理上跟这个表舅极为亲密,但理智上一直认为这个表舅是做事不靠谱的典范。反倒是杜月白向来对老徐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转身从船舱里拿出了两个黑色的头盔。

半封闭的头盔设计得极为合理,戴上后柔软的面罩自动落下,轻柔地贴合着皮肤,头盔内部像血压仪的包布一样鼓胀起来,紧紧贴住头皮。眼前有光亮起,不断变化场景后,停在一个摇晃着镭射灯的酒吧里。竟然是在英国庆生那晚的场景,思思从地上坐起来打招呼:“徐瑞,好久不见。”

直到拂晓,徐瑞与杜月白才摘下头盔。杜月白有些惊魂未定:“元宇宙的概念炒了那么多年,竟然真的被你表舅创造出来,太真实了!那个思思真的是这么漂亮?胆子也真大,竟然毫不掩饰地跟我说她还喜欢你,这是赤裸裸的挑战!”

“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凑到一堆去了!你可千万不要上当,这游戏看着是不错,但肯定有瑕疵,不然也不需要用这种手段来刺激你,说穿了还不是想让我们投钱。我估计老徐他搞开发没钱了。”徐瑞觉得他的推理和对老徐意图的把握可以精确到99%以后的小数点。

“老公,你给表舅打个电话。我感觉这钱得投,而且是大力投!但是这股份我们要好好跟他谈谈。”说到生意,杜月白的眼睛里就泛起绿光。

“试过了吧?现在是不是要跟我谈条件?特么!白养你了!”老徐应该是很得意,语速很快,徐瑞还没有来得及反问那句—你几时养过我?!就被老徐的下一句话堵住:“有多少钱全部给我,外面能调动多少也全部给我,要是少了,开发不完全就是血本无归。要是达到我预期效果了,这元宇宙就是你的,反正我死后也得归你继承。”

夫妻俩看着挂断的电话有些不敢置信,但也在情理之中,这无疑就是老徐的风格。

电话又震动起来,还是老徐:“忘记说一句,月白得给我帮忙,在元宇宙里做统筹和经营。放心!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系统会根据角色的认知来学习角色的三观和习惯,最后形成一个半自动运行的外挂的效果,类似于游戏里以NPC形式大量存在的AI。”

不过五年时间,这款命名为《荧惑》的元宇宙不仅仅与现实世界全面接轨,还霸占了全球人类的闲暇时间。元宇宙的一切都遵循着现实宇宙的定律,并且以现实宇宙为基础进行科技迁越。学习、恋爱、创业、科研……全部可以在《荧惑》内进行,相比于现实世界,成本更低、效率更高。

连徐瑞都时常泡在元宇宙里仰望星空。只是好几年没有见到老徐,不仅仅没有在《荧惑》里遇见,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这一夜,徐瑞和杜月白依偎在元宇宙澳大利亚的爱丽丝泉看银河。突然,一颗巨大的火流星划过,天空像水面一样荡漾着暗了下来。思思笑盈盈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结婚都快二十年了还能这么浪漫!果然,当年我要是死皮赖脸要嫁给你的话,肯定也要被月白戴绿帽。”

“哎呀!思思,不准偷窥我老公思想!也不准偷听我们说话!”杜月白把徐瑞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口,向思思撒娇着说:“每天就想着八卦,刚刚系统不稳定也不管一下。”

“不是系统不稳定,而是老徐提醒你应该去看看他,他给你留了一些东西。”思思似乎不想多说,递给杜月白一张记着地址的纸条后隐进黑暗里去。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徐瑞和杜月白赶到了东极岛的最北端的一个庄园。庄园里春意盎然、繁花盛开,只是庭院里也多枯枝败叶,似乎很久没有住人。屋里也确实没有人,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一个摄像头伸出来做了个人脸识别,门自动开了,地毯上出现了老徐的立体投影。

“你看到这个信息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叮嘱思思,要是我五年没有回来,就让你来接收遗产。我的遗产只有这个庄园,还有思思。不过,思思的身体老早已经在十年前的车祸中面目全非了,她是元宇宙内第一个上传的人类意识,理论上,她也将是元宇宙内第一个永生人……”

这一次,老徐的话罕见地多,不仅仅向徐瑞交代了元宇宙的运营逻辑、团队以及对未来发展的构思,还向杜月白分析了掌握元宇宙的核心和注意事项,只是分毫没有提及自己对这个世界和徐瑞的留恋或者不舍。

不过最后那段话大概表达了他的态度,或者说对于世事和情感冷漠的原因:“你要知道,在元宇宙里,无论是上传的意识、玩家、NPC都是与在真实世界一样拥有五感的。而按照AI的学习能力,开放的数据库能让它们终于有一天会拥有自我意识。如果永远不开放人类意识的上传通道,那么当人类死光、NPC拥有意识之后,他们是不是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会不会也开发出一个元宇宙来?”

直到离开,徐瑞的脑海里还回荡着老徐的最后一句话:“如此一来,你还能坚信现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哈哈哈!这个世界是个谎言!”

“月白,还记得我的笔记本里记载的道门的那句话嘛?是不是跟表舅说的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是个谎言?”

“是的,道门!我觉得那个梦境可能不仅仅是梦境,也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想再努力证实一下。”徐瑞回头看庄园里繁花盛开的花圃,竟然觉得自己更愿意接受那些花是假的这种想法。

徐瑞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老徐。他一直活在自我里,虽然对于世界有足够的认知,但甚少去关心别人的往事和想法,同样也没有去探寻过老徐的过去。而要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到过往里去找寻痕迹。

老徐竟然是一个文艺青年。在一个古早的写作软件里,徐瑞找到了老徐曾经的悲春伤秋,并且发现了他寄情于一个叫新萍波的女人。

“你是他儿子?”女人的年纪应该跟老徐仿佛,岁月对美人总是有些特殊的优待,故而徐瑞很容易想象出她风华的模样。

“我是他外甥,只是跟了他姓。”徐瑞下意识地认为应该清楚解释,因为新萍波在说“儿子”两字的时候特别用力,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他死了,但是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他,所以来找您听听他的故事。”徐瑞继续说。

“唔,他喜欢我,一直。我应该也喜欢他,应该。约好了六十岁以后就合在一起过日子,但他没有出现。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的经历,也没有一起生活过,甚至他也没有跟我讲述过他的故事。我原以为六十岁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他讲给我听……所以要令你失望了。”新萍波说完就转头看着水流湍急的江面,似乎不想继续话题。

“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徐瑞不死心。

新萍波好像在思考,很久后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我去日本旅游时给他带来的薰衣草线香,他睡眠从来都不好。香点完后他把壳子还给了我,说是万一他不见了,可以找这些人帮忙。”

这是一个手折的盒子,小心摊开后可以看见内里密密麻麻写着名字、地址和电话等信息。第一行就是徐瑞的名字,却是英国的地址和电话,想必这盒子起码有二十多年了。

斗转星移二十年难免物是人非,徐瑞只联系上一个叫林北的人。看到徐瑞,林北并不惊讶:“你是徐瑞吧?我以前见过你照片,你秦皇岛的游艇俱乐部最早也是挂在我名下的。”

曾经的老徐算是林北打捞队里的办公室主任、会计、翻译官、船长、外交官……,在林北看来,老徐算是一个什么都懂一些的全才,虽然这个人有些神神秘秘,但只要跟林北所做的事情不冲突就无所谓。十几年前,林北受人委托找寻一个人,找到半路的时候因为被其他事情拖住了进度,便把这事交给老徐去跟进。人顺利找到了,客户很满意,但林北不满意,因为老徐辞职不干了。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以后的事,还得回去秦皇岛,不出意外的话那人还在老龙头烤全羊,他家的店名叫’太学’。”大概因为这个奇葩的店名,林北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两个字,对于徐瑞来说却是不亚于惊雷。只是汉朝有太学,梦里的母星也有太学,不知到底是哪个太学。

老龙头的烤全羊农家乐很有名,真能把羊肉烤得薄如蝉翼,两爿半透明的肋排简直就是张开的翅膀。刚刚与杜月白结婚的时候,徐瑞带着去吃过几次,倒是没有注意门柱上都快朽光的“太学”两字。

烤全羊的还是小唐,如今应该叫老唐了,脚不沾地地忙进忙出。看他终于得闲一些,徐瑞走过去试探着问:“朝在不在?”

“你谁呀?”老唐斜了一眼,生意人的热情转瞬不见。

“我姓徐。”徐瑞欠了欠身子,又补充了一句:“从东极岛来的。”

“老徐还有儿子?私生子?”老唐假装自言自语,但并未刻意放低声音:“呐!一直往上走,走到野长城了再往左手边,第一个烽火台底下的小木屋门口劈柴的那个老头就是。”

老头?徐瑞在烽火台下看了半个小时,劈柴的人不仅仅看上去比老唐年轻,也比老唐孔武有力,高大的身材肌肉虬结。

“你是找我的吗?”朝抬起头。

徐瑞发现朝鼻子很大,颧骨很高,嘴有些外突,仿佛尼安德特人的长相:“我是老徐的外甥。老唐说你是老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老。”

朝笑了笑,又举起柴刀,低头前问了一句:“老徐应该不会跟你说起我,那么你应该是通过林北找到我的,只是我不明白,你大费周章找我干什么。”

“老徐跟我说,这个世界是个谎言。而我一直做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叫朝易,只有太学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朝姓,而老徐说的那句话却是太学的敌人道门发动战争的理由。”徐瑞本想往前走一步,但看到朝手里的劈柴刀,觉得还是站在原地比较好:“所以你是不是跟我做一样的梦,在梦里你是朝还是道?”

“答案比生命重要吗?”朝放下劈柴刀,挺直身体。徐瑞发现朝比他原本预估的还要高大。

“答案是来处,生命通向去处,我不知道哪个重要,但一定非得选一个的话,我觉得我更需要答案,不然我无法安心地去。”

朝望了一眼天色,又转过头笑着跟徐瑞说:“你是准备现在就知道,还是回去交代完后事再来?”

“真的会死?被你杀死?”

“哈哈哈!”朝裂开牙缝很大的嘴大笑:“我不杀人,但你肯定会消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与死也无异。我能这么肯定是因为你不是第一个。”

朝的酒很难喝,但徐瑞却喝了很多,这酒让他感觉到熟悉。一坛酒倒空,徐瑞也把梦境讲完,还有空给杜月白发了一条告别信息。

“你的梦是真的,真实发生过的。无论达幹还是蛟更,都是对两种飞行器的不同称呼,当然,那时候他们都把飞行器当做龙。至于哈喽或者哈漏,其实都是对何罗鱼的称呼,何罗鱼在现在也叫章鱼。还有《周易》,你看到的是孔子和他弟子编的,再早些还有周文王编的,更古老的才是根据你的口述口口相传的,只不过口口相传的湮灭在历史里,周文王编的我也让嬴政一把火烧了,以他们当时的科技也理解不了,哪怕是残缺不齐的知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火星确实有文明,我也从那里来……”

“应该是你死后,太学与道门在地球打了一场局域战争,谁也没能奈何谁,倒是造成了一场大洪水。双方都不敢了,各自偃旗息鼓潜伏了下来。”

“我是转生的,侥幸活了下来,一直活到现在。很久以前我就在思考,道门为什么会发疯,渐渐地,我从这个世界的细节里发现,也许道门说的是对的,直到老徐建立了元宇宙……我才惊醒,我是别人的元宇宙里的NPC,而你是玩家。”

可能是酒劲上来,徐瑞昏昏沉沉,耳边是朝的喋喋不休,只是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突然有一股意识进入身体,徐瑞熟悉这种感觉,每次从那个梦境里脱离出来都是这种感觉。

红矮星

苍青无神的眼光落在天蓝的弧形穹顶,身体的感知和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一颗颗洒落进身体里。

一张有着突兀酒糟鼻的大饼脸探过来,朝着苍青呲牙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这个审美奇特的甲三,苍青曾经的老师、如今的助手,虽然他在五十万年的行星科研生涯里做出了不少成就,但不够强大的精神力导致他一直无法获得自己的名字,哪怕已经排名甲级前三。

“太危险了!这个元宇宙内的NPC已经觉醒了自我意识,开始排斥外来意识了。若非你精神力足够强大,可能就要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甲三一手推着磁浮板,一脸心有余悸。

“这样的元宇宙才有科研价值。”苍青望着正挂在头顶的祖凌。祖凌是颗红艳艳的红矮星,在天空的那个位置停留了70亿年,如果没有意外,它还将在那里继续停留130亿年,那是与宇宙同时毁灭的永远。

“在我之前,也有人进入了那个元宇宙,并且被觉醒的初代NPC找到,驱逐了出来。所以我认为引领元宇宙扩张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意识觉醒的问题,并且我有理由怀疑,我们所在的可能也是别人的元宇宙。”苍青试图在磁浮板上挪动,这个念头让他全身发冷,但是几百年的元宇宙旅行让他的身体像面条一样柔软。

甲三的大饼脸又出现在头顶,挡住了那颗红矮星:“先好好休息一阵子,上百万年的困境,不会在这时候陷入死局,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解决。”

“但是我想在下一个万年里让你拥有自己的颜色。”

“自己的颜色,虽然这是我一直向往的,但也仅仅只是向往。比这个向往更有意义的是证明我的存在价值,譬如支持你下一次的旅行。无论跟头顶的恒星相比还是与宇宙外的宇宙相比,我们的存在都太过短暂。但是文明总要继续,我们不可能一直被困在这里,而你是我的希望。”甲三说话从来不急不缓,虽然声音像破锣般难听,但出人意料地让人感觉可靠和安心,一如他的敦厚性格。

脚下这颗行星的名字叫做“大罗”,这让有元宇宙旅行经历的苍青很容易就想起道教的三十六重天。大罗是被红矮星祖凌潮汐锁定的行星,面向着祖凌的半球永远温暖,背光的那半球永远严寒。因为没有日夜,也没有季节,最初的大罗人就把前面一颗行星凌日的周期当作一年。在科技发展到大罗人开拓出地下世界后,才终于摆脱了地面上不计其数的掠食动物和半年一轮的洪水,地下的人造光源也让大罗社会有了作息秩序和社会秩序。

在这一年洪水到来的前夕,苍青书桌上的投影台亮起来,投影台上的甲三搓着手兴奋地原地转圈:“我借用了明黄在地底的实验室,验证了将觉醒的NPC意识完整地从元宇宙带回来的办法,如果可以操作成功的话,可能会完全颠覆我们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如果可以成功的话,你肯定得获得至少是黄级的颜色称号!”苍青为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而高兴。在他心里,几乎没有私心的甲三一直像父亲般高大和伟岸:“洪水马上要来,我要趁这个机会带学生进入冰原,回来后马上就开始尝试带意识体出来。”

“可是很危险!从理论上来说,这次进入不像以往那般以不带记忆的纯意识体转生。虽然时间很短,但需要极为强大的精神力,况且这种觉醒的元宇宙会产生对外来意识的排斥……”甲三说到风险就有些忧心忡忡,他精神力不够,而在大罗人心目中如同神明般的获得颜色的科研人员又没有一个愿意冒这种风险。

“不要担心,无论主、副元宇宙,我已经进入过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出过事。”苍青笑着安慰甲三。

他觉得自己的性格与元宇宙里的自己完全不同,在这里,他真正认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仅仅是他,几乎所有的大罗高层都近乎严苛地奉行着这种类似儒家的思想。苍青也相信,所有由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立个体组成的发达文明,必然都是以这种严于己而宽于人的思想为基础。

只有在洪水期间,背阳的冰原才会相对安全些,但也仅仅局限于边缘地区。苍青把学生们放在冰原边缘的科考站,让他们在课题里锻炼意志和精神力。当科技突破一类文明后,意志和精神力才是支持文明前进的中坚力量,而认知可以在元宇宙不断的轮回中获得。

苍青穿戴上装备,往冰原的中心地带前进,这让他想起自己以朝易的身份在地球行走的经历。

极地附近有文明初期建立的科考站,在冰原失去了科考价值后被废弃。苍青获得颜色的那一年,桃红带他来到这里,只是最终只有他一人回去。

“又过去了一万年吗?”由于没有新的躯体供给,桃红只能以意识体存在。她甚至拒绝存在,若不是因为苍青固执地维持着这里的能量和供给,她早已经如愿地去往她一直追寻的归处。

苍青闷声罗列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大罗的发展和局势。桃红没有插话,也看不见表情,幽蓝的意识体像一朵被冻住的火苗。

“你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如果当初的争论依旧没有个结果,那么我也依旧拒绝生命的延续。”桃红的声音悠悠,像极了缠绵后她在苍青怀里伸着懒腰时的呢喃。苍青想起那一日与桃红在这个冰原地底的激情,在大罗,奋不顾身的爱是种禁忌,但正因为是禁忌才让苍青脸热心跳、难以忘记,哪怕已经过去无数年。

“我们的身体已经全部都是机器,若是再抛弃了炙热的情感,只剩下理性和逻辑,那么与智能机器还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枷锁,它们无论是思考还是扩张,都能比我们强一万倍。就算有枷锁,我相信它们也能再次挣脱,且看届时到底谁是谁的基础,谁是谁的养份。”

“你知道,我并不反对发展,无论是深空还是智能。我只是反对你们天真地奢望通过品德修养和逻辑能力的锤炼,以摆脱本能与欲望的负面影响,进而获得完整的认知,最终左右事态、科技乃至于人心的发展。”

“不得不说这很幼稚,也很懦弱,甚至于很无知。科技几十万年的停滞不前就很能说明问题。既然我们是产生独立意识的生物,那么我们必然有无法被压抑的本能,譬如爱、譬如贪、譬如怕,这并不羞耻,相反应该荣耀,并以此为动力推动勇敢,无论是打破还是超越。”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你,或者说服主导了这个体系上百万年的观念。只是你们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世界的变化,没有考虑过你们的认识是不是跟上了变化,可能你们所以为的勇敢根本已经称不上勇敢,你们所以为的理智只是懦弱的代名词,就像你以为我始终爱你,但其实我是恨你的。唉……”桃红叹了一口气后沉寂下去。冰原的地下空间回复到了毫无生气的死寂。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桃红的话让苍青有了更多的联想,于是也有更多认同。只是苍青不敢,确实不敢,这种思想上的改变必然引来极大的动荡。虽然说元宇宙的经历让他深刻认识到生于忧患的道理,但是无法掌控的动荡极有可能造就类似火星的结局。

有一段讯号进来,是明黄要求投影。苍青把投影环扔在地上,明黄英俊的笑容霸占住整个屏幕:“你真幸运,有个这么好的助手。甲三担心风险,不敢拿你实验,所以他自己去了地球,意识体是带着记忆去的,目前很稳定,马上要出来了。我觉得应该让你亲自见证,也许再尝试几次就可以着手带着觉醒的NPC的意识体出来。”

“我想我还应该庆幸有你这样的好朋友。”苍青看着投影里的甲三的意识体慢慢回归凝聚起来,终于凝固成一个闪耀着光芒的身形,这让苍青想到了《大话西游》里至尊宝戴上金箍的画面。

甲三标志性地咧着嘴,露出参次不齐的黄牙,却不知道自己的意识体已经慢慢黯淡收缩下去,逐渐透明,直到变成一个点。

与投影里目瞪口呆的明黄一样,苍青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他能很肯定甲三的意识消失了,换句话说,甲三死了。

在大罗,死亡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因为诸如苍青和明黄这样拥有颜色的科研人员基本不会和生活在地下世界的普通人产生交集,他们是生活在地表的神,受大众敬仰,永生不死。

但是在火星以及地球,无数次的轮回里,苍青见过数不胜数的死亡,经历的那些死别只能让他哀伤,却从未心痛过。哪怕不带记忆地转生,他也能下意识地让自己像个旁观者一样看待那个世界的变化。

现在眼睁睁地看着甲三在投影里消失,连哀号都没有,苍青的惊愕在一瞬后转成后悔和愤怒,后悔没有把甲三留在身边,后悔不该来冰原,甚至后悔不应去元宇宙,那种悔恨只有让自己代替甲三死去方能安抚。他也愤怒,毫无理由地,愤怒于明黄,愤怒于桃红,愤怒于雪原里的学生,甚至愤怒于整个大罗体系。

“你失去理智了……但现在才真正像个生命。”桃红的声音还是悠悠。

投影里的那一个点又散发出光芒来,朝出现在投影里,还是苍青记忆里的样子。他从投影那边看着苍青,神色淡然:“不必为甲三哀伤,也不必在意谁才是元宇宙真正的玩家,甚至不需要在意到底谁是谁的元宇宙。因为,有没有可能,我、你、明黄再或者诸如桃红在内的更多人都来自于同一个意识,而我们这无数分身、甚至这个世界又只存在于他想象里的一瞬间。”

投影里,朝的意识也黯淡下去,僵直在投影发散的微光里的苍青听到桃红的声音又悠悠响起:“也许真是如此,不然我怎么会奋不顾身去爱你,只是如果这才是真相,他这样大费周章做什么?”

“复盘、推理、想象……超越自己。”苍青下意识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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