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八)
必有事焉
“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养的功夫”,对初学者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但将处理事情和存养心体分作两件事看待,就有弊端。孟子说“必有事焉”,君子终身的学问都在“集义”。义就是宜,心能够处事得宜便是义。能致良知,心就处事得宜,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应对事变,当做则做,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思考,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心安理得。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勉强干自己才智不能胜任的事情,都不能致其良知;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是为了致其良知。如果说“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心体”,这也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厉害,而以爱恶取舍,所以把做事与存养心体看作两件事了。这就是重视本心、忽视做事的心态,就是“自私用智”,就是把义看作为外在的东西,便会出现“心感受不到,便去气上探求”的毛病,这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理得的功夫。
所谓“振作坚持,做完事后就疲惫不堪”,又说“迫于形势,精疲力竭”,都是把做事和存养本心看作两件事,所以才会如此说。但凡学问功夫,精一就是诚,三心二意则是伪。这些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不够真切的缘故。《大学》里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何曾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需要振作坚持的吗?何曾见过做完这些事后疲惫不堪的人吗?由此可以知病根所在之处了。
今年来到山中讲学的人,常常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我询问原因,他们就说:“稍有意念便是助长,一不留意便是忘记,所以很难。”我就问:“忘是忘记什么?助是助长什么?”他们默然无言,便向我请教。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讲学,只讲“必有事焉”的功夫,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时时刻刻去“集义”。如果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其间有中断便是忘记,就需要“勿忘”的功夫;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求速之心切便是助长,就需要“勿助”的功夫。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之上,“勿忘勿助”只是在其中起个提点警醒的作用。如果功夫原本就不间断,便不需说“勿忘”;功夫原本不求速效,那么便不需说“勿助”。如此功夫何等明白简单!何等洒脱自在!如今却不在“必有事”上用功,却悬空苦守着“勿忘勿助”,这好比是烧火做饭,锅里不添水加米,却专门去添柴加火,不知最终能煮出个什么东西!恐怕火候还没调好,锅已经先烧破了。近来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的毛病正是如此。整体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茫茫荡荡,全然没有落实下手之处,最终只落得个死守空寂的功夫,学成了个痴呆。刚遇到一点事,就会心绪纷乱,难以应对。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由于学术的错误耽误人的缘故,真叫人可惜呢!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未抓住主旨,说“致良知”那么当下便有切实用功之处。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的功夫。
随时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
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
着实去致良知,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
着实去致良知,便没有“忘”的毛病;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没有“助”的毛病。
所以说“格、致、诚、正”,便不需要再说“勿忘勿助”了。孟子说“勿忘勿助”,也是针对告子的毛病对症下药。告子通过强制的功夫来框定人心,是“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说助长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长的毛病,也是因为他将义看作外在的东西,不知道在自己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处用功,所以才会如此。如果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中“集义”,那么良知本体便会豁然开朗,是是非非全都呈现,又何来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毛病?孟子“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于后学有极大的功劳,然而也不过是对症下药,只说了个大概,不及《大学》中“格、致、诚、正”的功夫特别精研专一、简单明了,这实在是上下贯通,千秋万世永无弊病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