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芭蕉女(4-6)
四
到了杭州,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芭蕉顺利地进了服装厂,成了一名每天对着吱呀作响的缝纫机费力踩踏的缝纫工。每天超负荷的工作量让她喘不过气来,但到了月底捧着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遍遍数的时候,芭蕉才觉得这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芭蕉知道自己并不会在这个破旧狭小的服装厂里当一辈子的缝纫工,她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就像一直不知疲倦啮噬着桑叶的蚕,日日夜夜的咀嚼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织出厚实的茧来武装弱小的自己。
日子成了脚底下飞速运转的缝纫机,一圈一圈地也就过去了。芭蕉每天只顾着把一尺尺布匹缝成别人身上的花衣裳,都来不及去思考人生,来不及去想象远在天边的家人是不是还在那个宁静偏远的小乡村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随着她的每一口呼吸延展着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脸都模糊成一团,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芭蕉想起小时候她娘牵着她的手在大雾的清晨里行走,手心里是熟悉的温度,就是看不清对方的脸。
芭蕉唯一的消遣就是下班后到路边的小地摊上租几本破烂不堪的小说书,看完了再去跟摊主换,一本书五毛钱,随便看多久。芭蕉在满是霉味的书堆里寻宝似的翻找,有并不全的金庸全集,有还粘着硬邦邦米粒的《还珠格格》,有散了线参差不齐地插着书页的《金锁记》,甚至还有早已丢了封面的《红楼梦》。芭蕉爱死了这些压缩在书页间的故事,每晚举着手电筒猫在被窝里常常一读就是大半夜。一成不变的生活让她几近崩溃的边缘,可有了这些故事的陪伴,她才觉得生活是有盼头的。总有一天,她也要过一过故事里那些人物的生活,她也要感受一下穿着晚礼服在钻石般晃眼的水晶吊灯下晃着杯中红酒的感觉;她也要感受一次站在海轮上被迎面而来的海风吹乱满头长发的舒畅;她也要听一听那姑苏城外的夜半歌声,也要尝一尝那山涧溪流的汩汩清甜,她也要来一场奋不顾身、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些都成了她坚持下去的理由,也使得她看起来不会像其他那些只顾着埋头踩缝纫机的女工一样,每天活得就像台缝纫机!
书读得多了,芭蕉也开始偷偷地写起了故事来。一开始是只有几百字的小片段,芭蕉用在布匹上划线的小铅笔头写在皱巴巴的卫生纸上。有时候是一小段无病呻吟的小愁思,有时候是一段莫名其妙的矛盾冲突,芭蕉把这些零零散散的小碎片都尽可能地记了下来,没过多久,她枕头底下就已经塞满了一大堆皱皱巴巴、大大小小的纸头。这些零碎的文字虽然都未能发表,却都静静地流淌在芭蕉之后的每一篇故事里,成了它们的鼻祖。
五
芭蕉成了对面日本料理店的常客。里面的东西太贵,芭蕉点不起,每次去都只是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要一杯冰水,清闲的时候就和吧台里面的芸儿聊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芸儿忙的时候芭蕉就会掏出笔和本子继续写下些零言碎语——现在芭蕉已经买了黑色水笔和记事本,是在文具店门口犹豫了半天才下定的决心。
经常会有日本人去店里用餐,斯斯文文地说着芭蕉听不懂的日语。听得多了,芭蕉便觉得那日语流进耳朵里倒也顺滑了起来。芭蕉渐渐对日语产生了兴趣,有事没事就会拉着芸儿教她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
那是个初春的傍晚,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晚间也就停了。路旁的梅花朵儿还没来得及开,挂着泪珠似的雨滴。那红红绿绿的霓虹灯背着人似的偷偷亮了起来,投影在马路上淤积的水洼里。
芭蕉那天休息,下午吃完饭在宿舍里无所事事,便撑了把伞跑到对面的日本料理店写东西。那天芭蕉穿了件棕色的复古呢绒格子大衣,在里面的衬衣外披了件从路边摊上淘到的颇具艺术气息的酱红色底纹的麻质披肩,这是她觉得最漂亮的衣服了。
芭蕉这次写得格外入神,一抬头窗外的天早已暗了下来,雨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歇。再一看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发现早已错过了服装厂的开饭时间,现在回去也就只能喝一点跟白开水无异的清汤。这家店的东西太贵,芭蕉舍不得点,便强忍着饿,又要了一杯冰水,准备把手上的这个故事写完。
这时有个三四个日本人在芭蕉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每个人跟吧台后的服务员点了餐,之后便轻声地说说笑笑着。都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一律白色衬衫、黑色西装,即使下了班领带依旧一丝不苟地系在脖子上。芭蕉不去看他们,她现在并不在这个世界里。
日本人点的餐陆陆续续送上来,他们斯斯文文吃了起来。坐在芭蕉旁边的那个日本人伸手取吧台前的七味粉时,一不小心碰翻了芭蕉放在手边的水杯,大半杯水“哗啦”一下都洒在芭蕉辛辛苦苦写了半天的本子上。芭蕉被这一泼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不由自主地“啊”得一声叫着跳了起来。
那个日本人也连忙站了起来,连连对芭蕉鞠着躬,潜意识地用日语道歉道:“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芭蕉拎起湿哒哒的记事本,费力地把水都甩了去。可看着那已经晕成一片的文字,免不了心疼地叫嚣起来:“听不懂你讲的什么马赛、赛马的!我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天,就这样被你泼没了!你说该怎么办!”
那日本人的脸早就红到了耳根子,连忙从公文包里取出条棉质格子方帕,想上来帮芭蕉擦拭却又不敢靠近,一边用着蹩脚的中文不住地跟芭蕉道着歉:“非常……抱歉!我真的是……不故意的!原谅我……希望你原谅我!”
芭蕉抬头看到面前这个年轻人一脸的窘态,又听见他的一句“我真的是不故意的”,倒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他的手里接过方帕,团成烧卖状的一小坨,摁在那纸上吸着水。
芭蕉这一笑让他更是傻傻地站在那不知所措了,随行的几个日本人起了几句哄,日本男子蹙着眉头转过去跟他们嘀咕了几声,却是一脸忍不住的笑意,抬了抬胳膊,摸了摸后脑勺,脸上一片绯红。
在厨房里听到声响的芸儿连忙在围裙上擦着手就跑了出来,问道:“这是怎么啦?”
芭蕉嘟着嘴把记事本往吧台上一摔,复又坐到高脚椅上,歪着脑袋,耷拉着肩膀,一副“救不回来了”的神态,对着芸儿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自己看吧!我为了写这个故事,连厂里的晚饭都没顾得上回去吃,眼看就快写完了。这倒好,来了个捣乱的,一胳膊就把我一下午的辛苦给泼没了。”
芸儿又看了看一旁像做错了事的小孩站在那儿的日本男子,也就明白了,就用日语和他说了几句。芭蕉听不懂,只觉得芸儿说日语的腔调像小时候玩的溜溜球一样忽高忽下的,很是滑稽。
芸儿又转过来跟芭蕉说道:“别生气啦!人家日本小哥哥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故——意的!他自己说的。”芭蕉居然还有心思打趣。
“好啦好啦,反正那些故事都是你肚子里的,一杯水又不会给你泼失忆了!你找个时间再写出来不就得了。你看你这样都把人家日本小哥哥吓到了,以为自己捅了天大的娄子呢——另外,为了表达歉意,人家日本小哥哥说了:你今晚想吃什么尽管点,他请客。”
芭蕉喝了一下午的冰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听了这话,一下子败下阵来,对着芸儿说:“我要吃乌冬面加天妇罗!”
芸儿笑着说道:“看你那点出息!”说着又和日本男子打了个招呼,便进去给芭蕉准备晚餐。
日本男子又摸了摸后脑勺,连连说了几句对不起,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却不动筷,坐在那小声地跟着他们的同伴说着什么,他们又是一阵哄笑,推推搡搡地把他往芭蕉这边推着,他打掉他们的手,却不敢往芭蕉脸上看,耳朵红得像蹭上了胭脂。
一直等芭蕉要的东西都端上来,芭蕉拆开筷子吃起来,日本男子才又拿起筷子,开始吃他那一碗早已经凉掉了的面条。
芭蕉这时候倒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是大了点,害得人家一顿晚饭都没吃得好不说,还白吃了人家一顿,渐渐点不好意思了起来,埋着头把面条一根根挑起来往嘴里送。囫囵吃完了乌冬面和天妇罗,把吧台上笔啊纸的一堆东西乱糟糟地往包里一塞,推开门就跑了出去。那个日本男子在后面连叫了好几声,芭蕉头也不回就跑掉了。
六
芭蕉一夜都没睡得着,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当时太没骨气,一顿饭就被那个小日本给收买了。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滚过去又滚过来,越想越羞,把头埋进枕头里,又闷得喘不过气来。芭蕉决定爬起来把下午的故事重写一遍,在包里翻记事本的时候,发现自己一时慌乱把日本男子的格子手帕也给带了回来,这才想起来她走的时候他似乎在喊她,也许是在跟她要手帕呢!想到这又是一阵羞愧,觉得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贪图小便宜的女子。
芭蕉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乌漆墨黑的夜晚,雨后那颗挂在遥远天际小小的月亮像是日本男子胸前一颗银白色的纽扣。那方手帕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手心里都起了一层细密的汗。芭蕉试探性地把那手帕展开放到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清香,不是任何一种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是芭蕉从来都没闻过的香味,闭着眼睛闻的话就像在闻一朵不知名的花。芭蕉忽然又一下子把手帕丢在了一边,心里跟自己生着气,觉得自己像丢了魂似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使劲地摇了摇脑袋,想把那个小日本的事通通忘掉,打开本子准备把下午写的故事重新写下来。可握着笔愣在那半天,那被水浸湿了的故事却完全想不起来啦,她现在满脑子里都是那个日本人红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
写不出来,芭蕉又爬回了床上躺着,面前是一堵白白的墙,裂着一条逶迤曲折的缝。枕头底下压着那条手帕,鼻腔里满是那似有似无的香味,迷药一样在芭蕉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折腾了一夜,芭蕉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其他的女工又开始陆陆续续起床洗漱洗衣服准备上工了。芭蕉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了起来,她今天要上工的,可上工之前她要把那条手帕给洗了,改天送到芸儿店里去,让她哪天转交给那个日本男人。天亮了,梦醒了,日本男子就是场梦,她依然是缝纫厂里为了一件衣服一毛八分工钱拼死拼活的缝纫工!
那天下班后,芭蕉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塞进大衣口袋里,一路迈着慢腾腾的步子往日本料理店里走去。心头有小小的失落感,因为手帕上的香味已经被她那廉价的洗衣粉的味道给取代了。
到了料理店,还没来得及和芸儿说上话,芸儿就连忙跑进了帘幕后面,不一会儿又背着双手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到了芭蕉面前芸儿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礼品袋,放在了吧台上,神秘兮兮地说道:“猜猜里面是啥?”
“我怎么知道是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我生日早就过了呀!”
“哝,打开看看!”芸儿把纸袋往芭蕉前面又推了推。
芭蕉迟疑着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打开了那精美的礼品袋,里面居然是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还有一个钢笔盒。打开那钢笔盒,一支玫红色镀金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里面,里面的使用说明书上居然一个中文都没有,芭蕉简直看傻了眼。
“日本小哥哥第二天就送来啦!左一个‘すみません’(对不起),又一个‘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的,非要让我替他转达他的歉意,说这本子和钢笔算是他那晚弄湿你本子的赔礼。”芸儿笑道,“你这村里来的小芳姑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芭蕉笑着作势要打芸儿,脸先红了。打开那精美的笔记本,一张小便签滑了下来落在了芭蕉的腿上,芭蕉拾起来一看,那上面写着:
你好!
我的名字是横垣凉太。家是来自日本大阪的。来中国为了工作半年。
弄坏了你的本子的事非常抱歉,这是我的道歉礼物。
另外,这里你那天把伞忘在了。我喊你你听不见,走了。
后来雨又下,芸儿小姐就把你的伞借给我,我很感谢她,也感谢你。
158********,这是我的携带电话番号,有空可以联系我,伞还给你。
横垣凉太
芭蕉看着这语法生硬的几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估计也是对着字典翻译了半天才翻出来的。心想着我急着还他的手帕他倒急着还我的伞。转念又一想他为什么不直接把伞也叫芸儿转交给我呢……想到这脸上便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低下头去在包里乱翻装着找东西。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那本被水浸得皱巴巴的记事本,便拉着芸儿教她日语,从“你好”、“对不起”、“谢谢”一个个重新开始教起。芭蕉不懂五十音图,也不会写假名,所以就在“你好”后面写上“口尼期哇”、“对不起”就是“私密马赛”、“谢谢”则成了“阿里嘎多”,还在那一遍遍练习着不伦不类的发音,惹得店里的人一阵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