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格局的修炼婚姻育儿散文

父亲节:写给父亲

2018-06-16  本文已影响252人  卢英峰_盈丰

写给父亲

晚上九点,小区的院子里散布着老老少少乘凉的人们,大人们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圈说着话,小孩子们嘈嘈杂杂地追逐嬉戏。在院子里乘凉的父亲将拐杖拄到地上,艰难地从座椅上直起身准备回家。走上进单元的斜坡时,父亲左手扶着不锈钢栏杆,左腿向前迈一步,再将右腿往前拉一步,接着将扶着锈钢栏杆的左手向前换一节,左腿再向前迈一步,再将右腿往前拉一步,如此尺蠖之伸一样地往向前走。我走过去搀扶住他的胳膊,他执拗地抽出手臂,不让我搀扶,就那样一步一挪、慢慢地往前走。

父亲今年七十岁,不但脚下不利索,口齿也不伶俐,说话总是唧唧呜呜,让人听不清楚,需要他反复说几遍,才能连猜带蒙地明白他的意思。吃饭时,旁人不能多讲话,一讲话,他就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呛口,饭就喷出来。父亲吃饭时嘴漏撒饭,饭桌下总是掉着一层米粒。饭菜里不能有辣椒、胡椒、蒜等辛辣刺激的味道,饭里只有盐和油,因为他容易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住,眼睛爆睁,脸憋得通红。父亲不吃菜,也对任何水果不闻不问,每顿饭就吃中号碗一碗饭,而前几年父亲比我饭量还大,每顿都是两三碗。

父亲容易激动的另一表现就是流眼泪,孙子的寻常举动经常让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过节时,父亲的兄弟们来拜年,其他很久不见的亲戚来家里,平时老家的某人打个电话,等等都让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可他一肚子话却不能顺畅地说出口,话不成音,词不成句,他说的话人家听不明白,他着急,人家更着急。大家都很忙,没人细听他无关紧要的话,他嘴巴尽力地呜呜着,人家或已开始敷衍。

我努力搜索记忆里父亲的影子,但是不用努力,记着的事一直都记着,没记着的从来没能想起来过。想着和父亲一世情缘,记得的事情竟如此之少。

小时候,父亲爱出门挣钱,就是今天说的外出打工。那时地还在生产队,但是父亲不爱呆在生产队干地里活,爱和村里一个对劲的小伙一起出外挣钱。生产队的队长是本家的一个爷爷,总是骂父亲不务正业。倔犟的父亲说,想让我好好干地里活,除非地土归了户。那个爷爷当队长工作很认真,年年获得大队和公社的奖状、年画、搪瓷洗脸盆、热水瓶、玻璃匾等,家里一进门的正厅堂中间贴的是毛主席的像,两边的整面墙上贴满了奖状。这个爷爷不屑地对父亲说,想地土归户?想死你娃了,共产党的江山万万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别想!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父亲逢人总是说,地土要归户的。话传到村干部耳朵里,村干部就要批判父亲,父亲闻着风声,就立马逃之夭夭,又出去挣钱了。还在上小学的我并不关注这些,我只等着父亲每次外出回来,给我带回十几个烧饼。烧饼虽然凉了,但烧饼是垫着花椒、茴香等调料烤熟地,是纯麦子面粉,吃起来太香了。

母亲出门总是将门窗户扇关好锁好,父亲出门大半天总是门大开着,却也没见丢过东西,其实家里啥也没有。村里人说,你是演空城计啊?父亲经常出门挣钱,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三五十元钱。一次父亲外出刚回来没几天,家里被盗。当时父母都出门了,家里没人。小偷将窗子的滑闸推断,从窗子跳进了屋子,屋里的窗下就是土炕。小偷是想,父亲刚挣钱回来,家里一定有钱,是冲着父亲的钱来的。但是钱没有被盗走,小偷徒劳无功地走了。那时候的人有将钱放在炕席下的习惯,就像现在的人顺手将隐秘的东西塞在褥子下面一样。父亲后来说,小偷进了屋,都是站在炕中间,踩在炕席上将席子揭起来找钱。聪明的父亲知道小偷会这样做,就将钱藏在了席子的正中间,小偷站在席子中间,转了一圈,将席子四周齐齐揭起来也没有找到钱,只能心有不甘地离开。

一次父亲外出归来,从关中地区带回来一面袋子花生。花生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是生的,壳、仁都是湿的,还带着泥巴。父亲说是给别人干活,人家没钱给他,就用花生顶的工钱。那时候还是七十年代末期,整天饿肚子的我一晚上就时不时地偷吃放在炕头的生花生。花生被放在炕头是为了防老鼠。家里老鼠很多、很猖獗,但再张狂还是不敢上炕。结果防住了真老鼠,却让我这个假老鼠吃了好多。第二天我这个老鼠就上吐下泻,从此再看见生花生就反胃恶心。

能吃的东西很少,饿肚子的印象最深刻。地土归户前几年,有几年的七八月份,家里的木柜子里总是塞满水淋淋的绿苹果。苹果还没熟,鸡蛋大小。那时的苹果品种不好,不熟吃起来有点涩,但涩我也要不停地偷吃,因为肚子饿,就吃得肚子难受,拧得疼。从母亲那得知,苹果是在下雨的深夜,父亲和村里那个相好的小伙一起去大队的果园里偷摘的。为什么选择在雨夜呢?因为雨夜有雨的唰唰声,看果园的人就不容易听见偷摘果子的声音,就是果园里的狼狗在雨中也不易闻不见生人的气息。又一次,他俩穿过那被带刺的果园篱笆墙时,惊着了那狼狗。他俩一人背着一袋子苹果在前面没命地跑,狗在后边没命地追,眼看追上了,父亲急中生智,从袋子里掏出四五个苹果扔给狗,狗一口逮住一个苹果啃起来,就不追了。

年轻时的父亲吃辣子很凶,吃两碗面条需要半碗绿辣子。那时也是没有油水,吃饭就靠辣子开胃。夏季时每天都能听到母亲在案板上叮叮当当剁辣子的声音。母亲辣得直流泪,好不容易剁碎了一碗辣子,两顿饭就被父亲吃光了。饭做好前,父亲总是给我撂五六疙瘩蒜,让我剥蒜皮。干蒜很难剥,辣得我的指头蛋火烧火燎地疼,剥完还要在石头做的蒜窝里捣蒜,蒜水水溅到眼里,辣得我直流眼泪。但是石蒜窝捣出来的蒜就是香,据说蒜泥经过氧化营养价值最高。

家里的房子年代久了,需要顶立柱撑着大梁。在一个深夜,父亲一人去了村子不远处的河岸砍了一株碗口粗的树,砍掉树头,将树身子扛了回来。河岸的树属于大队,父亲这样做属于偷盗,但是村里人需要树了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一切都属于集体。回来后父亲说,他听见了鬼叫。那时正是晚上两三点,乡村的夜晚死了一样安静,从来不信鬼神的父亲好像真地害怕了。第二天大白天我问父亲,真的有鬼吗?父亲说,有!鬼的叫声瘆人得很,让人立马浑身无力,瘫软在地上。我不敢在晚上问,因为晚上屋子里灯火如豆、灯光明灭,我怕鬼随时会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出现,或者从被戳破的窗户纸洞里、从漏风的门缝里一溜烟一样飘进来,更或许会穿墙而来,倏忽间幻化成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身子软软地在我眼前晃动着。

那几年春上,父亲总要给房前屋后栽些树,树苗是从河岸的树上砍的枝条。我给父亲说,可以用锯子锯啊,比斧头砍省力气。父亲说,不能用锯子,锯子锯的树枝栽下去活不了,因为锯子是鲁班封了的,凡是被锯的树都活不了。我不知到这种说法是真是假,但至今我也没有验证或考证过。

父亲不信鬼神,因为在修建水库的排水渠时,他眼看着那么多人家的坟墓被挖了,破四旧时,看到、听到很多庙宇被毁了,里面的神像被当众被砸了。父亲就说,也没见鬼神把毛主席咋?父亲说,有一次,他和某某(村里的小伙)在西安一个机场干挖沟渠的活,飞机场上停着飞机,他俩使了很大的劲,一起用手掀,一起用肩膀扛,飞机微丝不动,但眼见着一架架飞机在跑道上启动、慢跑、快跑,眼看着那么重的铁疙瘩跑离地面升空,很快就不见了。我们村没几个识字的人,父亲总对大家说,还是要相信科学的。父亲不信鬼神,却总说神鬼怕的是恶人。为了证明他的话,他给我讲了许多精彩有趣的故事,都是神鬼把胆大的人没办法,反倒被胆大的人作弄,胆大的人倒成了让鬼神没辙的恶人,而胆小的人却被鬼神利用欺负。一个故事里讲到,有一个人生性胆大妄为、无所畏忌,有一天走到一个庙前,庙前的小河挡住了他的路,过不去,着急没办法左顾右盼时,抬头却发现了庙里高高在上的神的雕像,就抬脚进了庙门,将神像掀倒,用肩着扛着神像来到河边,将神像放倒在河里,踩着神像的身子过了河,扬长而去。不久后,又有一个人经过庙前,但这个人胆小,从来不惹事。当他看到神像倒在河里,吃惊不已,大呼小叫,这怎么可以?神是用来敬的,怎么能放到河里当列石,怎么能让人踩来踩去?于是赶紧下水将神像从河里搬到岸上,脱下自己的衣服将神像擦得干干净净,扛着神像回到庙里,将神像端端正正的放到基座上,然后回身站在神像前面,虔诚地下跪、磕头、作揖,嘴里念念有词。礼神完毕,才恭恭敬敬地退出庙门离开。庙里的小神对大神说,太可气了,竟然将您的雕像推到在河里踩着过河,您应该惩罚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人,将灾祸降临给他,否则这样下去,谁还会来祭祀我们。大神说,要惩罚就惩罚后面那个胆小的人吧。小神不解,问,为什么?大神说,前面胆大的人在心里就没有敬畏我们,我们要是惩罚他,他还不拿个铁锤来将我们砸碎了!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比较长的故事,故事中的两兄弟一个叫心长,做事仁义宽厚,一个叫心短,做事刻薄狡诈。结果心长的善良给他带来了平安多福,心短的恶毒给他带来了祸事不断、直至断送了性命。故事其实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故事,只是情节丰富,故事合情合理。初一的语文老师让大家随意写篇作文,内容不限,题材不限,我就写了这个故事,在作文本上写了三十多页。作文得到老师的肯定,被在班上读给大家听。其实那篇作文写得并不好,只是用自己生涩的语言将整个故事断断续续、基本完整地记述下来。可惜而今这个故事的情节内容我再也不能完整地回想起来,有时想让父亲再给我讲述一遍,但看着父亲连日常简单的交流都不能顺畅进行,言辞嗫嚅,加之故事那么长,再让父亲回忆起过去,又会老泪纵横,想想还是算了。只能痛惜以前忙天忙地,没有好好和父亲交流,等想交流了却时不我待、悔之晚矣!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村里的一个孩子在河里玩,玩着玩着我们打起了架。我忘了打架的原因,只记得我没有打过人家,就哭着往家走。我看到父亲蹲在门前的地里抽烟。我多么希望父亲能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骂骂咧咧地去那个孩子的家里找那个孩子复仇,可是父亲看着哭啼的我,并没有动,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好像小孩子被打很正常一样,你可以想象我有多委屈。

老师教育我们要尊敬大人,比如走路要走在长辈的后边。我和父亲走路时就走在父亲的后边,谁知道父亲责备我,说,从来不往前走,总是趔到人后边,怎么会有出息?上初中时又一次,我去县城理发,给我理发的是个年轻女人。快给我理完时,进来个男子和她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我知道了这男子是她的丈夫,吵着吵着,她没法给我理发了,两个人已经骂起来,眼看就要打起来,那女的就出门走了,男的很快也走了。留下没有理完发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去别的理发店理吧,已经再没有钱,父亲只给了我理一次发的钱,无奈我就回了家。父亲瞅着我的头不高兴了,吼道,给你理的这发你也同意?你在镜子里看不到吗?跟狗啃的一样,这事要是放到某某那,看不把他的店给砸了!这里的某某是村里一个脾气不好的人。看着暴跳如雷的父亲,委屈的我并没有说出其中缘由。父亲不希望我作为男人却性格绵软。

地土归户后,人到中年的父亲变得勤恳起来。每年夏收时节,龙口夺食,天不亮,一家人就到地里累死累活地收割。我们村里的土地大多在土坡上,都是手工割麦。我也要去地里干活的,赤日炎炎,被麦芒刺伤、被麦叶锯齿拉伤的手臂、脸膛经汗水浸透,火辣辣地疼。晚上天很黑了,还在割着麦子,三四天就要将十几天种的麦子收回到自家的场院里。我用肩膀扛着的麦捆至多八九十斤,父亲用扁担跳着两个大捆麦捆子,总共有二百斤多斤。逢着地塄,一米多高,我是放下麦捆,人溜下去,再扛起麦捆,父亲却是挑着麦担子,稳稳地直接跳下去。

我上初高中时,家里的花销越来越多,纯种地,总是没钱应付一些必须用钱解决的问题,父亲就种起了蔬菜,成熟了拉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种的菜有西葫芦、莲花白、西红柿、茄子、豆角、白菜、萝卜。有规模才才有效益,父亲一年比一年包的地多。种蔬菜很费工,需要不时地到地里打理,比如豆角要搭架,西红柿、茄子需要一株、一株地打芽子,很是费时费力。父亲是打理农活的高手,加之舍得出力和付出,整天冒着大日头,汗流浃背地挑水浇菜、打药除虫,菜长势喜人。看着菜一天天长大,父亲抽空就要到县城集市上看看,回来就很高兴地说,这一向菜价好得很,集上的菜都很小,都不好。父亲就盘算着自己的菜长成后,按照现在的菜价可以卖多少钱。结果事与愿违,父亲的菜却总是卖不了多少钱,并没有卖出他预算的那些钱数。分析原因,是因为等父亲的菜成熟了,菜已经大量下来,上市的菜很多,菜已经不值钱了,加之城里人的生活慢慢好了,都不喜欢吃长熟长透的大个头老蔬菜,不管是西葫芦、莲花白、茄子,还是黄瓜、豆角,人家都爱吃小的、嫩的。菜老了仅仅是个头大、斤两重、产量大,但卖不上价,还没人要。第二年,早早地我就和父母亲说,趁现在菜还没全面上市,集上菜少,就把那些嫩条条的西葫芦、黄瓜、豆角摘了去卖吧,城里人爱吃嫩的,能买上价。但是受过物质贫乏苦难的父亲说,菜还没长成,正在长,现在一个西葫芦才一二斤,过阵子可以长到四五斤、五六斤,现在摘了糟蹋了,太可惜了!

村里有人将还没有熟过的嫩包谷棒子早早地卸下来拉到集市上卖,结果一亩地卖的钱比父亲三五亩地卖的钱还多。人家卖包谷棒子省时省力,不用剥颗粒,也不用晒干。

为了改变家中的经济状况,父亲还包地种烤烟,一包地就是十多亩,最多的时候包了十八亩地,活都是人力完成,栽苗、挑水浇苗、锄地松土、挖沟埋化肥、打烟芽子、打药除虫、采摘烟叶、辫烟叶、烘烤等等,有时酷热难耐,有时是地里泥水成河,那真不是人干的活,真是要人的命一样。

我上初中时,正常是上本公社的中学,在我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父亲托人将我转学到了相邻公社的中学,这中学距离我家近,关键是这学校是全县出名的教学质量好,据说学校里的校长对待学生很舍得下手,打得下去,每年考上中专和高中的学生是除过县城中学外人数最多的。上初三那年,人们都觉得学费一年比一年涨得高,有点承受不起,我们的报名费竟高达120元,包括一学期住宿费,更多的是辅导资料费。眼看就要开学了,父亲硬是拿不出120元钱,结果父亲就将家里一百多斤的猪卖了,卖了130元钱。猪是母亲一天天喂大的,母亲整天提着草笼上坡下河割猪草,割回来再用砍刀将草剁碎,绊了麦麸、包谷面喂猪吃。母亲的辛苦是一方面,关键是猪太小,买不上价,要是能到年底,猪可以长到二三百斤。那时人们割肉都挑最肥的,越肥大的猪收购的价格就越高。现在猪太小,卖不上价,人家还不好好要,得陪着笑脸,求着县饲养场的生猪收购人员收猪。母亲气死气活地,但是没有办法。父亲年轻时有很多朋友,彼此间很是豪情仗义,干什么事能一呼百应,答应的事困难再大,也一定会毫无缩水地做到。今天这家建房、明天那家修院墙,后天又有谁家男劳力病了地里庄稼收不回来,都相互帮忙着干活。干活也都是尽心竭力,不偷懒,不要工钱。有一个人的媳妇住院,两天后要动手术,来找父亲要借二百元。父亲问还差多少钱?对方说,他只有不到二百,还差五佰,大家都没钱啊,谁会有五百块啊?!所以只借二百,其余三百再找几个人借。父亲说,你先回医院忙事,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明天我就给你把钱送去,不耽误你的事。可是父亲那来那么多钱啊,二百他也没有。父亲下午直接去了信用社带了五百元款,第二天给对方送去,没说是贷的款,后来一年半载后对方还了钱,但并不知道父亲还要承担利息,这事也只有我们家人知道。记得我家建房时,父亲的朋友们不仅借给了钱,还都来帮忙干活,都是天一亮就早早来了,到天黑得干不成活了才走,碰着家务活也顺手帮着干,比如给瓮里挑水、扫院子、剁猪草等等,大家有说有笑,家里充满热闹和欢乐。我那时也就爱交朋友,总是带着同学到我家。父亲对我的同学很亲热,总是面带笑容,对我的同学问这问那,还不是讲一些搞笑的故事让气氛轻松起来,让必须吃了饭再走,不吃饭不能走,吃饭时热情地招呼大家一定要吃饱。吃了饭要走时,又给同学的背包里塞很多蒸馍。

父亲给我转了重点学校,考高中我却考上了县普中,所幸是考上了,那时候考上高中也是很难的事。我第一年参加高考,因差二三十分落榜,脾气暴躁的父亲亲将我的书本一股脑全塞进锅灶下的熊熊烈火里,手一拍桌子吓得我蹦起来。父亲说,让你去上学,你到周末就和你同学乱逛,县里那么多村镇,沟沟岔岔的,我活了一辈子了都没去全过,你却跑遍了,今天到这个同学家,明天到那个同学家,高考就剩一个月了,你却去给你同学家帮忙收麦,一去就是三四天,你能考上大学才出了鬼事了,这辈子你不要再上学了,过阵子和你叔到山西下煤窑去。

书都烧了,我想我这学不可能再上了,只是想着,下煤窑我肯定不去,就给开车的舅舅说,我想学开车。舅舅当过兵,从部队回来就在一个隐匿在深山里的国防单位开车,开的是绿木板车箱的解放卡车,整天跑西安,让人羡慕得很。父亲知道后说,就你还想开车?个头太低,力气太小,不适合开车,开车很辛苦的,你舅的车经常坏在秦岭上,下着雨,一个人滚着一百多斤的轮胎自己换,你的力气换不了轮胎,车坏到半路上,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再给你说,再过一二十年,是人都会开车的,司机就不吃香了。

有一天,我游荡回家,父亲给说,名给你报了,准备上学吧,至于书,自己找你同学,看谁不补习的去借吧!后来村里人问父亲说,县里那重点中学难进得很,你是怎么给娃把转学办成的?因为很多人都想将自己的孩子从县普中转到县重点高中,但是托这个、求那个,或者是某位老师,或者是社会上某个有一官半职的人,但结果都是无济于事、徒劳无功。父亲是提着一瓶罐头和一包一斤的红糖,找了在县重点高中当校长的同乡,就给我把事办成了。父亲说,办事就要找对人,不得劲的人钱白花不说,还误事。我们谁也不知道父亲还认识县重点高中的校长,只是知道这校长是我们大队的,但是他自工作后几十年都没有回过家,家里房都塌了也不管,虽然距离家里只有区区十里路,他也从不和村里人来往,即使在街上面对面碰见也不认识一样不打招呼。我们不知道父亲怎么找的这个校长,又是以怎样的言辞成功办理了我的转学,但我知道,父亲给我转学,有让我远离三朋四友老同学的原因。高考前一晚上,我和自己的语文老师一起去看录像,还有我整天沉迷《红楼梦》,考英语时外边不知哪里播放着《枉凝眉》的曲子,我答着试卷,满脑子的歌曲旋律一遍有一遍。父亲知道这些后,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是在等考试结果,一切已是出窑的砖定型了,说什么也没有!

考上大学后,每学期我需要两千多块钱的报名费,父亲东拼西凑,给我凑够报名费,可每月还要给我寄一百元的生活费,这样家里就总要借钱、甚至贷款。母亲说,父亲总是卖了猪、卖了粮食、卖力菜,钱在口袋里还没暖热,从集市上一回来,不回家就直接去给人家还钱,包括给信用社还贷款。又一次父亲为了我不在学校里饿肚子,从村里一个人那借了一百元及时寄给我。过了两个月,父亲卖了两三架子车西红柿,才攒够一百元,就赶快给人家把钱还了。到年底这人找我父亲,说是要借一百元钱,我父亲当即就借给了,但是这一百元过了两年这人都没有还,母亲催父亲去要,父亲坚决不去。母亲说她去要,父亲拦着不让去,说,人家向咱借的钱,咱怎么能去要?到了两年后的这个春节,这人来给父亲还钱,说,我借了你钱,你怎么不要啊?当初我向借你钱是忘了你已经给我还了钱,想着咱们就顶账了。今天我妹子回娘家来,给我还钱,我问还什么钱?说是当初你还了我钱,你一走我就把钱借给了她,我忘了你已经还了我钱,把这事忘得死死地,你也不和我说?父亲说,你是忘了,又不是有意要讹我,我们的关系还不值一百元?

记得父亲的好多事情都是发生在夜里。又一次,好几天不在家的父亲深夜归来,一起进门的还有同村的四五个小伙。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睡眠中的我,通过他们的谈话和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得知,原来父亲他们是去了邻省的一个山里,成功地解救了同村一个被人贩子贩卖到那里的媳妇。据说,他们到了那个村,四五个人都假装成是出外干苦力活的,这一套对父亲来说是轻车熟路、不在话下,可以帮人挖地、砍树、给牲畜圈里拉土垫土,可以编织炕席、编织柳条筐子等。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打探被拐卖的媳妇和那家人的情况,同时也了解了村里的情况。等他们用了两天时间把一切打探清楚后,才在第二天深夜,突然袭击,悄悄地潜入那家。进屋后迅速将那家的老头、老太婆和儿子三人控制起来,给嘴里塞了烂衣服绑在柱子上,才领着被拐卖的媳妇连夜晚悄悄地离开。那时候经常有媳妇被人贩子拐走卖了,没了媳妇的人一打听出来媳妇的下落,就兴师动众地去要人,却根本要不回来,人家一村人拿着农具撵着来人打,即使公安去也不顶用。

村里有个媳妇,丈夫在矿上干活,平时不回家,家里就媳妇和婆婆过活。有一天早上,媳妇和婆婆在坡上的地里干活,两个人为家里的事起了争执,媳妇一把将婆婆推倒在地上,婆婆就哭得如丧考妣。事情被不远处的父亲看见了,耿直的父亲放下自己的活路,气呼呼地走过去,劈头盖脸把这媳妇一顿臭骂,骂得这媳妇哭哭啼啼地下坡走了。到了晚上,这媳妇领着娘家的父亲和三个兄弟来到我家,气势汹汹地对父亲兴师问罪,说父亲多管闲事,她家的事与父亲有啥关系?母亲和我都担心父亲吃亏被打,可是父亲面不改色心不跳,直接指着那媳妇娘家父亲的鼻子骂道,你就生养的这女儿?真不嫌丢人!你还来寻我?我娃要是这样,我都羞死了!让你儿媳妇也把你老怂打一顿,看你什么心情!是你家是这家教,还是你一村都是这风气?你们村的女子我们村再没人娶了!结果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走了。没几天,那媳妇的却拿着一条猴王烟来谢父亲,说自己还是娃,不懂事,希望父亲不要生气。父亲只留了一盒烟,其余九盒让她都带回去了。

村里有个小伙生性懦弱,家里穷,好不容易准备了巨额礼钱娶了个媳妇,可这媳妇结婚后不久就回了娘家,常年住在娘家不回来。小伙三番五次去叫,都无功而返,不管这边自己家里农活多忙,就是不回来,也不办理离婚手续,小伙气得不行。父亲就和村里几个相好的小伙子商量,要帮这小伙去叫媳妇。他们一行五个人去了那媳妇的娘家,质问不回家的理由,没有理由就乖乖回家,不回家就办理离婚手续。那家人一看父亲这帮人人多势众,都是墙头高的小伙,态度不再像对小伙那样骂骂咧咧,就安排自己的女儿回家。

但是到了晚上,小伙惊慌失措地来告诉父亲,媳妇娘家人叫了村上十几个小伙又将他媳妇抢走了。父亲一听,骂了一句脏话,立即安排这小伙和他分头喊叫村里每家每户的男人立即到村里的麦场上集合。很快通知完毕,很快麦场上就集合了三五十号人,父亲对大家说,这是欺负咱村嘛,事情紧急,现在就出发去撵人。大家顺着河道,紧跑慢跑,在三四里地的地方撵上了那伙人。村里人将那伙人围起来,一个小伙往前扑,被父亲一拳打倒,一脚踩在胸口。父亲说,还有谁要来试试?你也不看看?就你们这几个号人行不?现在我们不但要人,还要你们把人给我送回去。那伙人一看,寡不敌众,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在我们村人的监督下,将那媳妇送回了我们村。一路上,我们村的人就不停地有人怪声怪语地欢叫。

到了村子的麦场上,父亲对那伙人说,胆大了,还敢来抢人?她是明媒正娶嫁到我们村里的,常年不回家还有理了?就没个王法了?邪就永远压不了正!做着不讲道理的事,还耀武扬威地。今天把你们放回去,看你们村上还有多少劳力,都领来。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们村也有的是人,我们村的人很团结,铁板一块,我们村人不够,还有我们大队其他生产队的人,还有全公社的人,再来,我们就往死地打!自此,那媳妇就安安然然地呆在家里过日子。

在父亲五十多岁时有一天,天下雨,老家老屋后檐的一角年久失修,掉了一些瓦,雨水冲刷着暴露出来的土墙,父亲就扛来梯子搭在房檐上,冒雨上房补瓦。因为年长的原因,父亲脚下已大不如从前灵活机敏,加之下雨湿滑,父亲从房上跌落下来。事情发生在早上十点多,当时我正在百里之外的城市工作,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心急火燎,立即返回。按照母亲的要求,我直接赶到县城中医医院。十二点前,在医院的台阶前,我看到本家的叔伯们围着父亲,正将躺在架子车上的父亲往医院的活动床上搬。他们稍微一动父亲,父亲就疼得咬牙铁齿,父亲喊着,给我拿包老鼠药吃了,死了算了,受这罪!大家在医生的指导下,将疼得不停喊叫的父亲搬到活动床上。父亲满头大汗,黝黑且皱纹纵横的脸膛痛苦地扭曲着。

父亲进了手术室,我对母亲说,怎么下雨收拾房子?等天晴啊!母亲对我说,天晴有天晴的活,那顾得上。母亲说,父亲从房上掉下来,正好掉近一堆石头里,石头里长着很大一丛黄莲,刺扎得不行,又下着雨,她去拉,一动父亲就疼得不行,不停地摆手不让动他。母亲才跑着去沟里叫了本家的兄弟帮忙。我的本家到而今已经发展有二三十户,都聚集在一个由两面土坡围着的浅沟里。父亲嫌和本家人挤在一起,相互间容易产生矛盾,就早早地搬出沟,把房子建在沟外视野开阔的河川道里。我知道屋后那堆石头是以前建房时剩下的石头,都有一抱大小,几年过去,一丛黄莲便从手头缝子里长出来,覆盖了石头,黄莲的叶子嚼着像醋一样酸,味道很正,但是荆条上的刺细密,扎人很疼。本家的兄弟关键时刻真是靠得住,经母亲一叫,一下子来了七八个人。来一看就知道,人八成是骨折了,便套了架子车,给架子车上铺了被褥,大家一起搭手,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抬到架子车上,打着伞,近乎小跑一样将父亲拉到医院。到医院都跑前跑后、跑上跑下地办理就诊手续。

父亲被摔得大腿骨折、坐骨骨折,所幸坐骨骨折不严重,可以自己长好,再严重点就有可能瘫在床上,严重的大腿骨,腿里被放进了钢板和好几个钢钉,此后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父亲快六十岁时,有一年大年初一中午,一桌子饭菜刚摆满,坐在八仙桌前的父亲正要起身,发现两腿已经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两条腿动不了。大家紧张地叫他不要动,我们停下吃饭,立即将父亲送到县医院。接着本家一些人、妹妹也都来到医院。医院很快给安排拍了脑颅CT,医生看完CT说,从片子上看不出什么,但八九不离十是脑梗,紧亏是在家里坐着,要是在外边走路,一跤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这样,你们赶快把人拉到西安去看吧,这里先给按脑梗把针打上。

我们下午四五点赶到西安西京医院,在急诊科,安排检查。根据脑颅CT、彩超等检查结果,医生确定是脑梗,但不算严重,就给开了药、开了针剂,让拿回去打。开的针剂和县医院打的针是一样的药。我问,这病怎么彻底治疗?医生说,就是开颅,也不可能百分百保证彻底治疗,老人年龄大了,经不起大手术,还是药物控制比较好,平时多注意,不行就来医院。我问,不需要住院吗?医生说,住院没多大意义。

此次治疗之后,父亲倒是恢复如常。十多年年前,看着父母年迈,身体不好,我不让他们再种地干农活,接到了西安和我生活在一起。自此,父亲就常年不离这方面的药物。到六十五岁后,就开始一年不如一年地,腿脚明显不便利起来,口齿变得不清晰。严重时就去西京医院,去了就是一遍全面地检查,结果医生还是开了针剂让拿回去打。到而今,父亲七十岁了,就变成这个样子。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逗我,问,你说人最害怕的是啥?我回答了很多答案,比如鬼、蛇、警察等等,父亲都说不是,父亲说,诸葛亮一辈子啥都不怕,就怕病。那时候活蹦乱跳地我和身强力壮的父亲,怎么知道疾病会让曾经精气神充沛的父亲变得如此老弱多病。父亲年轻的时候总和村里的老人说,小来装憋不算憋,老了装憋憋死人。装憋是受罪的意思。父亲小时候有没有装憋受罪,我不得而知,我虽无多大能耐,只能尽量让父亲老了少受些罪。岁月不饶人,人都有老的时候,父亲曾经是能跑能走的人,在我心里,他就是那小村子里走南闯北、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纵横捭阖的人,现而今却言语滞涩、举筷艰难、举步维艰、蹒跚而行,这让我时不时泪水盈眶。

                        卢英峰  2018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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