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是谁的江湖
三峡是一个江湖。
来来往往的人,漂泊不定的码头。
--贾樟柯
三峡是谁的江湖煤矿工人韩三明从汾阳来到奉节,寻找他十六年未见的前妻。两人在长江边相会,彼此相望,决定复婚。女护士沈红从太原来到奉节,寻找她两年未归的丈夫,他们在三峡大坝前相拥相抱,一支舞后黯然分手,决定离婚。老县城已经淹没,新县城还未盖好。一些该拿起的要拿起,一些该舍弃的要舍弃。
这是电影的故事简介。简单。明了。一点点黯然从字里行间透出来,不煽情,不矫饰。头天看完《满城尽带黄金甲》,第二天就去看《三峡好人》。一个是刻意得惊人的商业巨片,另一个则疑是粗砺的记录片。我以为我粗笨的脑子会转不过弯来。但是没有。那天在影剧院,我混在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里,跟着电影里那群沉默的人,在三峡的废墟走了很久。
影片是通过韩三明的这双眼睛来行走的。山西煤矿工人韩三明来看自己的前妻幺妹。当年韩三明娶不到女人,就花钱买了个女人做媳妇,媳妇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到奉节,他来找她们。当韩三明提着一个破包出现在奉节县城,看到四处斑斑驳驳的颓垣残壁,尚未清除正在清除的废墟的时候,他的眼神迟钝而麻木。在整部影片里,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眼神,无辜而坚定。恐吓,欺诈,粗暴的拳打脚踢,都没有把他吓走。在拆房的叮当声里,四处震耳欲聋,房子的大概轮廓还在,钢筋裸露,砖块不停飞落,带着一股股的烟尘。一个沉默孤苦的男子要找自己的孩子和老婆,该是怎样的一件大事!哪怕四处混乱得吓人。这么多几年不见妻儿,日子该怎样无趣和压抑。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双手粗糙,面色黧黑,驮着很重的物什。默默相对后他还是面无表情,没有惊喜,没有悲伤,只是吐出几个字:“我要带你走”。他又说:我要替你还债。表情单一,却坚决,不可动摇。妻子曾经跟了另外一个男人生活,那都不重要了。沉默的男人在心里念叨:我只要你回家,我们一家三口要在一起。是的,导演给了他们好的结局,韩三明一家团聚了,远远地离开了即将沉没在水底的奉节小城。
接着是沈红的出现。清秀的沈红似乎给乱哄哄的场景带来了一丝阳光。她不断地喝着矿泉水瓶子里的清水。同样的安静沉默,同样的挣扎倔强。从一个老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样惊人的熟悉,甚至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刻在了心里一般。好不容易见到丈夫,她的眼里掩不住的一丝惊喜。但是,离婚却是他们最后要做的一件事情。
和韩三明一样,沈红也来自山西,是一名护士。她来奉节寻找自己的丈夫。两年前,丈夫赵红来三峡找工程做。工程不好找,依靠了一个大老板,一个女人。于是,沈红在两年中没有得到赵红的消息。来到奉节,沈红得知赵红已经是一家拆迁公司的老板,眼镜背后的眼神在工地上带着与之相合的戾气。我忙得要死。赵红说。沈红不说话。喝水。我还不是为了生存。赵红说。拆迁公司也不想拆迁自己的婚姻吧。沈红倔强地抿着嘴。
孩子呢。娘呢。老屋呢。还有家里的黄狗呢。
婚,说离,也就离了?
我们最后跳一曲舞吧。
瘦瘦的女人,望着自己的丈夫。
于是,赵红和沈红,拖着手在石头坝子里跳舞。
看不出四步还是三步。
舞曲似乎是张学友的某首歌。
是《夕阳醉了》么?我也忘记了。
夕阳在山,人影散乱。
散乱的,岂止人影而已。
奉节小城有什么好?这里有着让人厌倦的怠惰,贫穷,落后,甚至粗鄙。但是,一旦离开呢,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就如同割开自己的血管,输进另外的血一样,排异反映注定很强烈。家园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伴随自己几十年的旧家什,有着自己体温的棉絮,被坐成凹坑的小木板凳,该怎么处置?带是带不走的,一辆卡车放的是几家人的东西,挤的往篷布外头冒了。你会见到一个婆婆把针笸箩放在自己的怀里,老爷爷手里擒着一把旧斧头,他们在车厢里晃啊晃的,韩三明一样的表情。
流浪的路途上,人们注定黯然神伤。
贾樟柯用了5、6分钟分钟对船上芸芸众生的扫视:何老板,麻老大,麻么妹,小马哥,明知危险却跟韩三明去煤矿讨生活工友们。吃干饭的吧唧声,吃面的呼哧声,大得惊人,碗也大得惊人,比脑袋还大。小按摩房外,女子依着破门朝外望;小酒馆的顶棚拆除了,几个人光着膀子喝啤酒,下酒菜是花生米和豆干,嘴里三句不离问候对方老娘。赤裸黑黝的肩膀,露在衣服和裤腰之间的肚脐眼,还有那些隐藏在凌乱中头发被风吹乱的姑娘。到处是缺,到处是缝,到处都是废物。
有没有一根针,可以为人们缝起伤口?
刘关张,三人围着桌子喝茶。那么旧的人间情意,只有在戏剧里依依呀呀。舞台上刀枪飞旋,眼波横流,一声长喝之下,当阳长坂断开。他们的手机的铃声是刘德华的《忘情水》。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不就是一场迁徙么?男人虎目蕴泪,字字含悲。
戏曲可以圆满,人间终归艰难。
一直记得那个在电影里撕心裂肺地唱《老鼠爱大米》和《两只蝴蝶》的小男孩。他光着上身,汗流满面,脸呈酱紫色,青筋暴出--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脑袋前摇后晃,确实有点像个老鼠。你听他又唱道: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来跳个舞,风中花香会让你心醉……小歌手的背后,是竹竿撑起的发黑的白衬衣,红色的内裤,裤脚卷成筒边又被踩烂的牛仔裤,它们在风里飘啊飘的。
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个撅起屁股拼命摇晃着为民工唱《酒干倘卖无》的光头,他卖力演唱到得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小溪般不间断。表情夸张的光头还是有点艺术细胞,跑江湖必备的那种,挤眉弄眼,插科打诨,不时爆粗口,在短短的两个镜头里都展现出来了。屋子很暗,人很多,挤挤密密,场面似乎很搞笑,很多男人都张大嘴巴肆无忌惮地笑了,手舞足蹈,还伴着弯弯曲曲的口哨声。
也许生活的去向冥冥中早已注定。个人的命运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总是显得无奈又渺小。两千多年的古城,说拆就拆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三峡的工地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宣传标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谁不熟悉这样的场景如同熟悉自己身上的汗毛呢。楼墙上的淹没水位线数字时时都在变化,人们此刻注视它的角度明天就将不复存在。面对一座废墟之城,谁又没有被掏空的感觉呢?
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旧的已经拆除,新的还没建立,我们和移民们一样四处彷徨飘泊。
电影在内,生活在外。
除了在电影院里回忆“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古典情怀,还能说些什么呢?
最后,还是重复“小马哥”的话:这个社会不适合我们了,因为我们太怀旧。
以至于我们都忘了,三峡是谁的江湖。
三峡是谁的江湖2007年7月 节选自散文集《为你一路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