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生命有尊严的离开
CCU里一个老太太,入院将近20天了,意识在混沌和完全失去之中来往,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双眼无神,盯着头顶刺白的日光灯不眨眼,我猜可能是她想让人把这盏灯关掉吧,早两年我外公去世之前,我记忆里,他用全身力气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一下灯,太亮了,我睡不着”。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非常虚弱了,躺在病床上粗喘气,因为生命到了终末阶段而完全丧失了生活质量,说得难听一点,在没有尊严的等待死亡。这个老太太也是类似的,经历了各种插管,从头到脚接的管子和线不计其数,光是身边的输液泵我数了一下,从我刚看到她的四个现在追加到了六个,还不算直接走静脉通道悬挂的液体。因为气管插管插太久了,下嘴唇全部压烂了,终于在前天换成了气管切开,今天计划是推到介入室做手术,加上我七个人都没把这些线和管道理清楚,于是手忙脚乱胡乱塞在床上就给推出了CCU。
在推出CCU之前,其实我感觉到了,可能因为剧烈的摇晃,病人突然之间清醒了,但是她已经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她可能没有看过那么多人围在她身边吧,也许是出于恐惧,她眼睛猛然一睁,然后大便失禁了,于是大家又手忙脚乱的擦,换护垫,抬起后半身的时候,从我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了大片的褥疮,回想之前外公也是这样,漫长的卧床不可避免的就是褥疮。那时候外公反复的大便失禁,我们只有一次次的擦,这件事最考验的倒不是我们,关键是外公的肛门已经完全擦出血了,肿成一圈,但还是得擦,每次外公说不出话,只能通过深吸气表达自己的疼痛,我们很心疼,但是也很无奈,没有任何办法能缓解他的疼痛不适,只能默认,尽量不去看的脸。
刷卡打开CCU大门,正要推出大门,突然之间病人的临时呼吸机没电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追不追责,怎么会转运病人呼吸机没有提前充好电,备用的移动心电监护心率一下子就上去了,于是又是一阵忙乱的接气囊,按压,取气囊,换新机器,里面有个细节,站在床头的一个护士提来了备用的心电监护,因为心衰,病人的床在上半截是有一定角度的,她可能没注意,也许也是情况复杂,她放在床头的机器,因为重力,下滑砸了一下老太太的头,我不知道她痛不痛,但那个时候老太太已经没有睁眼睛了,我看了一下当时她的血压155/32。大家这时候已经比较疲惫了,麻醉师还没有上来,一个疲惫的护士嘟囔了一句:“我真的再也不想接这样的病人了!”,语气很严厉,就像是在批评病人,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当年在学校里,医学人文关怀的最重要一个原则就是:Do not put away your patients,虽然老太太已经昏迷,可能听不清了,但是将心比心,如果我听到这句话,如果我是病重的人,我会很委屈,也会很难过,没有谁是希望生病的,也没有人会期待衰老,如果生命能重来,谁不愿意回到那个生命力量最旺盛的时间里去,但是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很多我们无法抗拒的东西的,就像我们无法拒绝大自然盛极而衰的绝对法则。
最后的最后,有惊无险,大家齐心协力把老太太送到了介入室,伴随着介入室大门嘭的关上,我站在那个写着“非医护人员禁止入内”的大门前愣了很久,突然觉得内心特别悲凉和荒芜,就好像感受到了所有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一样。生命很顽强,我们总在歌颂奇迹,但那只是生命为数不多显得温柔的地方之一,在生命的归途上,我们如何重新定义活着的尊严,又该怎样对待生命时长和生命质量的取舍,这些乍一听是很虚无缥缈的伦理学问题,但是对于一道门隔绝两边的病人自己和家属来说,这问题是现实的,是具体的。今年大火的电影《我不是药神》里最振聋发聩的一句话就是:“你也有老的时候,你就不害怕得病吗?!”,是啊,至少从我现在看到的一切来说,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