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岂能如烟?(《拯救》18.1)
情书风暴结束了,我和石健和好如初。
我的失眠不治而愈了,夜晚我依偎着石健甜甜入睡,他却不知为什么开始失眠,也许是怕辗转反侧吵醒我,他爬起来去了另一间侧卧室。
我身边的均匀的呼吸声的中断让我从睡梦中醒来,我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摸一摸身边没有人,立刻爬起来。我抱着我的小枕头,找到了侧卧室,看见他躺在床上,我睡眼朦胧地在他的身边挤出一个位置,把枕头一放,我“呼”地一下倒下,立刻就进入了梦乡。他的均匀的呼吸声仿佛为我构建了安宁的港湾,唯有在这个港湾里我才会找到我的安稳,我不要离开这个港湾。
早晨醒来,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我和他并排地躺在侧卧室里,一时间,我有些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他笑着,嘴角现出一圈一圈的皱纹,我抬眼看着他,我觉得这皱纹很好看。
他道:“你好烦人啊,人家想清静一会儿都不成,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嘴里这样说着,那嘴角边的皱纹却展现出他的得意。
我抱住他的胳膊,耍娇道:“看你往哪里跑?!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方正就是跟着你。”在石健的面前,我常常扮演任性的小女孩,小女孩任性是因为知道有人由着她任性。
他爬了起来,顺手拉开了窗帘,一缕阳光洒进了我们的小屋,小屋瞬间便被染成了金色。
他转过身准备走出房间,一回头看见蜷缩在床上的我,他忍不住走回来,在我的脚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拉住了他,将他又拉倒在床上,我也忍不住在他的脚背上深深一吻。
依偎在一起,我轻声问道:“你生不生我的气?为了情书这么一件事,我折磨了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他摇摇头,道:“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好生气的?为这么点事情生气,犯得上犯不上?”
他眼睛望着远方,停顿了片刻,悠悠地道:“一个人,放下过去的情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出这样的决定总难免心潮起伏,这时候有些情绪的反应也是正常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说:哦!上帝!原来他全明白,原来他全明白!我以为他不明白我要情书的背后是女人百感交集的纠结,我以为他不懂我的起伏跌宕的情感源于放下过去带来的情感的动荡,原来这一切他是全明白的。
一时间,一种相知、相惜、相怜、相爱的深厚的情感冲击了我的胸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刻的幸福感觉。
上帝啊!就让我这样永远地幸福下去吧!上帝啊!就让我这样放下前尘往事好好地和石健平静地生活吧!求您帮帮我,让我放下对萧晨的“瘾”,我不能再任由这有毒的“瘾”去伤害我自己、伤害石健了。
就在这一刻,我对天盟誓:上帝,我不会再带女儿去看萧晨了,我将放下过去的一切简简单单地生活下去。上帝,我对你起誓!
带着一种平静而愉悦的幸福感,我开车去送女儿去学校。
在去女儿学校的路上,电话铃响了,我看了看手机的显示屏,屏幕上出现的是萧晨的名字。我迟疑片刻,拿起了电话。
“我想让女儿最近用假期这段时间到我这里来住一个月。”萧晨在电话里这样说。
我把车停到了路边。我有些吃惊地将手机拿到自己的眼前,很困惑地看了看这手机。我觉得萧晨像是在说一件天方夜谭的事儿,女儿这样惧怕独自与他相处,到萧晨的新家住上三、四天对女儿而言都将是一件困难的事,何谈住上一个月?他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为什么忽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你自己和她说,好吗?你们父女之间直接商量比较好。” 我貌似很有礼貌、很有修养地说着,将手机递给了女儿———在这很有礼貌、很有修养的背后,是一个女人的天然的狭隘,我的伤口依旧在流血,萧晨的一个“脏”字就如同一颗子弹,我被这颗子弹击成了重伤了,一个受伤的女人会有超过常理的胸襟吗?
重伤的女人貌似很有礼貌、很有修养地不参与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之间的事情,但是,女儿天然地能够感受到母亲的伤痛、母亲的立场,夹在不和的父母之间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夹在不和的父母之间的孩子最可怜。小美害怕萧晨,自从出生,她就没有和他在一起生活过,父亲在她的心目中十分陌生,父亲给她留下的主要的印象就是每年暑假与母亲见面时剧烈的争吵。她害怕他。非常可悲,一个父亲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对父亲除去惧怕居然没有太多的印象。
小美拒绝了萧晨的要求,萧晨竭尽全力地说服着小美,他甚至谈到了钱,说小美如果肯过来,就给小美买她想要的所有的好东西,还要给她好多好多的钱……
小美不知道怎么才能拒绝父亲,面对父亲的竭力说服,小美无以言对,她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腾”地一下,我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我像一头拼了命也要护住自己的幼崽的母兽,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胆敢让我的女儿哭,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抗争,我拿过了小美手中的电话,我道:
“行了!够了!你已经让她哭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用金钱诱惑她!如果你爱她,你自己经常来看她!和她多接触,不让她对你感觉陌生、感觉害怕!假如你动不动就用金钱诱惑她,你会让她成为一个心灵扭曲的孩子!”
我说完了这些话,感觉很爽,一时间,我仿佛成了真理的化身,我将自己变成了站在伦理道德高峰的“勇士”,以一种藐视拜金主义者的傲然的目光嘲讽地俯视着电话线另一端的萧晨。
殊不知,一个月之后,当我回忆我说出的这些话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这时候我才明白萧晨不是以一个拜金主义者的角度用金钱诱惑女儿的情感,那只是一个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的父亲在最后的时刻失去章法地劝说自己的女儿去陪伴他度过人生的最后的时光。
很多年后,我问自己:对于生命,我到底懂什么?对于他人,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去评判?对于自己,我有多少清醒的认识和反省?对于生活,我能够突破自己狭隘的角度真正地看清楚什么?
萧晨在离婚时给予了我和女儿足够我们生活的金钱,我在接受了这些金钱之后扮演着蔑视金钱的角色,扪心自问,难道我不应该对于萧晨艰苦奋斗给予我们的幸福生活有感激之心吗?我为什么一定要藐视萧晨辛辛苦苦地赚来的金钱呢?我为什么要虚伪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他?假如没有萧晨给予我们的金钱,假如我挣扎在生活的贫困线上,我今天会有闲暇扮演抨击拜金主义的角色吗?
和萧晨这一次不快的对话一周后的一天,我的手机又响了,来电话的是萧晨的弟弟萧良。
“姐姐,”萧良道:“哥哥非常非常想孩子……”
我握着手机,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柳枝泛着淡淡的绿色,清风吹拂着树梢,柳枝在风中微微地摇摆。
我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我看见的是那个我和萧晨最后一次见面的早晨,萧晨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光充满了蔑视,他的嘴角颤动着,吐出了一颗射向我的子弹,“脏!”他道。我像是一头被子弹射中的小兔,我毫无反抗之力,我应声倒地,留在心中的是无法抹去的羞辱和情何以堪的痛楚。
“哥哥病了……”萧良继续道:“他不让我和你说,但是,我想我得说……” 萧良说,忽然间他哽咽了,他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我楞了一下,我有些迟疑地问:“什么病?是……是肝癌吗?” 我知道萧晨的哥哥三十八岁因肝癌去世,我知道萧晨一直患有乙型肝炎。
电话里我隐隐地感觉到萧良点了点头。
柳枝继续摇摆着,我依旧看不见。
我应该感到悲伤吗?我应该感到同情吗?我应该感到怜悯吗?那么,我呢?在我中了子弹一头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的时候,谁在为我悲伤?!谁在为我同情?!谁在为我怜悯?!
在那一刻,我没有悲伤,我没有同情,我没有怜悯,我的眼前出现了无数个画面,无数个我悲痛欲绝萧晨却冷若冰霜的画面,其中的一个画面是:萧晨劝说我同意离婚成全他与韩雪的感情,我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着按捺住我的痛苦的心,让这疼得疯狂跳动的心不要碎掉,我竭力保持我的冷静,我竭力保持着我头脑的清醒,我道:“给我一些时间……做他人的第三者总是要等一等的。”萧晨冷冷一笑,道:“现在,我们三个人之间,谁是真正的第三者?”!
刹那间,内伤致死,心碎成沫,血流成河!我万箭穿心!我情何以堪!
在这些时刻,有人怜悯我吗?!有人同情我吗?有人为我悲伤吗?!!
往事岂能如烟?!
萧良在电话里抽泣着,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酷,我仿佛是冰天雪地里一个被冻僵了的濒临死亡的凶狠的野兽,我用我生命残存的最后的一点力量,在问自己:我不是已经对天起誓再也不会带孩子去看萧晨了吗?就算萧良说的是真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到底和我这样一个被逼离婚的女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我冷酷,就算我无情,就算我狠心!那么,我知道,我原本不是这样,是什么让我冷酷?是什么让我无情?是什么让我狠心?!
“小弟,”我极力保持声音的平静,我道:“你哥哥可以过来看孩子,你们弟弟妹妹也可以过来接孩子过去给他看,不过,孩子对她爸爸有些陌生,你们要自己说服她,而且时间不能太长。” 我坚持着我的立场和原则。
我在心里说:萧良,你说的,我不信!萧晨也许是真的生了病,但是,他的病情绝不会有多么严重,一个月前,萧晨看起来还是那么健康,甚至很有力量伤害我,萧良你说得又怎么可能是真的?我绝不会再将自己送上门去自取其辱,自找伤害!你只不过是站在你哥哥的立场上企图说服我再一次带着孩子去看他,但是,我何必再一次让自己去经历情何以堪的心伤?!
一个月后,我才知道:一个女人总是相信她希望相信的东西,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萧良的来电之后的日子了,我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边的事物,我会默默地走到窗前,我看着窗外摇摆的柳枝,我问自己:假如萧良说的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