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纪元(四)
一
悬崖的尽头处,寒风凛冽,在白雪覆盖的山丘上,有一个不断移动的小黑点,靠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
他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是黎城去年最流行的款式。长长的大衣,大大的兜帽,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衣服里,看不清脸,从他露出来的下巴和那些略显青涩的些许胡渣来看,应该是个少年。
远远的,汤一程如同断了翅膀的飞鸟,从高空坠下,橘红色的火焰包裹着他,被风吹动。少年拢了拢衣服,迈步朝汤一程坠落的方向走去。
但奇怪的是,他一步跨出,便从山头到了山脚,长长的距离好像被缩小了一般。再一步跨出,他从山脚抵达了汤一程的落点。汤一程还未落地,只见少年单手伸出,在空中挥舞,汤一程坠落的速度陡然缓减,好像高速下落的伞兵突然打开了降落伞。汤一程缓缓降落,一直落到黑衣少年的面前,“噗”的一声,扬起些许雪尘。
少年微微叹了口气,蹲下来手指按在他的眉心,那些不断涌出的鲜血忽然停止了涌动,然后以微不可查的速度倒流,直到所有血液回流都回流到汤一程体内,那些被炸开的伤口也随之愈合才停止。但肉眼可见的是,随着汤一程伤势的恢复,少年下巴上的那些胡渣多了起来,等到汤一程伤势愈合,他的下巴上已然蓄上一小把胡子。
然后少年背起汤一程,以来时的方式迅速离去。
整个过程,整个悬崖底部都安静的可怕,连山风都静止了一般。
少年离去后不久,山城的城防军就抵达了悬崖底部,但他们搜遍了整个悬崖底部,都没有发现汤一程坠落的痕迹,更别说找到这个人。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但那些死伤的城防军士兵们却始终提醒着大家,这一切都不是个梦。
风雪呼啸的雪原上,少年背着汤一程,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着,随着喘息呼出阵阵热气。不远处是一群迁徙的动物,密密麻麻黑压压地连绵不绝,此刻它们正停在这里休憩。少年走进兽群,那些形似猪似马的兽类是寒冬纪元以后出现的,黎城把它们称为黎马,是一种大型食草动物,以雪原下的植物为食,性情温和,没有攻击性。在少年走近幼崽玩耍的地方时,黎马们聚拢过来,龇牙咧嘴地恐吓着。但它们的动作却忽然静止,任由少年将汤一程放在幼崽们的中间,然后远远离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黎马们恢复过来,看见汤一程躺在它们的幼崽中间,变的暴躁而愤怒,但当它们靠近幼崽时,却发现,一只原本奄奄一息的幼崽不断舔舐着汤一程的脸,显得极为亲近。而随着幼崽的舔舐,汤一程脸上有丝丝缕缕的红光涌进它的身体,它的气息竟然变得强大起来,不再奄奄一息了。幼崽极为兴奋地绕着汤一程打转,“呦…呦”地喊叫着。
看到这一幕,兽群们的眼神忽然都变得柔和起来,领头的一只黎马把汤一程叼到自己的后背上,几只比普通黎马更为强壮的黎马拱卫着它们。而那只幼崽则一直跟在领头的黎马的屁股后面,无论其他黎马如何驱赶都不愿离去。无奈之下,一只黎马只好把它也叼到了自己的背上,跟上队伍。
二
汤一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茫茫的雪原上,一只小黎马正不停舔舐着他的脸颊,温热的口水黏在汤一程的脸颊上,骤然变冷结冰,冻得他脸颊生疼。
汤一程抓住小黎马的后颈,把它拽到自己怀里。寒冬纪元以后,寻常猫狗早已死绝,普通人失去撸猫的资本。小黎马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接触过的动物。
小黎马窝在他的怀里,欢快地舔舐他的手掌心。汤一程看到手心里有丝丝缕缕的橘红色火焰不断抽离,流入到小黎马身上。他心中有所猜测,想要控制火焰的流动。却没想到,一团火焰“轰”的一声出现在他的手心,火焰边缘灼烧着小黎马脑袋上的绒毛,一下就把它吓跑了,
汤一程脸色讪讪,收回了火焰。
一群成年黎马涌上前来,领头的黎马伏下身子,“呦…呦”叫唤着。汤一程跨坐在它的背上,雪原上连绵不绝的黎马群继续他们的迁徙。
汤一程坐在黎马背上,低头琢磨他手心里的火焰。这团火焰看似听从他的指令,但却极难控制。山城一战,他无暇顾忌,浪费了许多能量,如果能够将这股能量收发随心,也许飞哥就不会死。火焰跳动在他掌心,要么消失无影,要么熊熊燃烧,无法精准控制。
他一遍一遍地释放、收拢他的火焰,直到他的脑袋一阵刺痛,两眼发昏,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他抱住黎马的脖颈,脑袋里回忆刚刚那一刹那从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出的感觉。但越是回忆,越显得模糊,没过多久,汤一程就忘记了刚才那种感觉。他忍着刺痛,再次释放火焰。
这次,火焰没有以极快的速度出现,而是像从脑海里缓缓抽出,从他脑海中缓缓具现在他手心,然后像是没电了的灯泡一样,“啪”地一声灭了。脑袋一声炸响,汤一程无力软倒在黎马背上。
那种缓缓抽出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但汤一程不敢再尝试。就这样,汤一程在黎马背上反复尝试着控制火焰,渴了喝雪,饿了就招呼黎马围猎小型野兽,直到某个晚上,领头的黎马叼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幼崽跑到他面前。
汤一程像以前一样伸出手。往常,那些受伤或先天不足的小崽子都会舔舐他的手掌,然后自己身上的能量就会丝丝缕缕地输入到小兽的身体里,让他们获得重生的力量。
但这次没有,小黎马甚至连舔舐的力气都没有。它浑身鲜血,趴在雪地上,小声呜咽着。汤一程知道,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它就要死了。
汤一程伸出手,再次点燃火焰,极力控制着它的爆发,仔细回忆着小黎马舔舐手掌时能量流出的细微感受,慢慢让它如同一根细线般出现在自己手心。然后,他将手掌缓缓覆盖在小黎马的身上,那细线一般的火焰忽然张开,先是变成了很多根细线,细线缓缓交错,编织成一张网,将小黎马整个罩住,然后那些细线缓缓变薄,变宽,像一个袋子一般裹住小黎马。
做完这些,汤一程瘫软在地上,脑海中翻江倒海。黎马们围住他,注视着被火焰包裹的小黎马,那团橘黄色的火焰温和而持久地燃烧了许久,逐渐伴随着小黎马的呼吸而汇入它的躯体。鲜血在它身上凝成了血痂,小黎马呼吸渐渐平稳,陷入沉睡。
黎马们围着汤一程,欢快地叫喊。
那天以后,汤一程对火焰的掌握突然提高了很多,他可以让它们变化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比如刀枪剑戟,盾牌棍棒等等。而随着这种变化,黎马群中丧命的黎马越来越少。
那些被他拯救的黎马们集结在他身旁不肯离去。渐渐地,他就成了黎马群的中心。那天,他正操纵着自己的火焰变成人形在手心跳舞,一座城市出现在他面前。
它像一座孤岛,悬浮在苍茫的大海上。
汤一程知道,自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因为,黎城到了。
他拼尽全力从山城逃回来,不仅为了自己的母亲,更为了嫂子柳飞雪和侄子。飞哥爽朗的笑容浮现在眼前,他握紧拳头,眼睛里尽是怨恨。
他告别了黎马群,跳下山头,火焰在他即将落地时炸开,又借势弹起,几个起落之间,便走出去很远。黎马们站在他离去的山头,呦呦叫唤,久久不肯离去。
三
夜幕降临,黎城的灯光照射着城墙下的白雪,亮地有些刺眼。
汤一程躲在一处山包下仔细观察着城墙边巡逻的城防军士兵们,搞清楚他们的巡逻规律后,寻了个间隙闪身进入离开时的地下甬道,穿过这个甬道,他就可以回到黎城。
离开时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几乎打碎汤一程的信心。虽然自己掌握了这种神奇的力量,但真能对抗城防军的重型武器?汤一程毫无把握。
是自己的任性导致了飞哥的死亡,汤一程心中愧疚难当。甬道的尽头出现光亮,汤一程抹了把脸,握了握拳头,走出甬道。
离开前,飞哥安排了丁大胆照顾母亲和嫂子,并给他留下一笔钱。汤一程等人离开并不长久,想来母亲和嫂子应该过的还不错。想到这里,汤一程心中松了口气。
转过一个无人的街角,汤一程听见一阵喝骂。
“老东西,我知道,你儿子给你留了不少钱,给我拿出来!”
“我,我哪来的钱啊,汤汤知道我走不了路,特意把钱留给了你,你可……”
“呸。”汤一程听见吐唾沫的声音,“你儿子上赶着去送死,这会估计已经变成荒兽嘴里的烂肉了,能不给你留钱?快拿出来,否则……”
汤一程心头火起,走出墙角一把就把说话的人拽了起来,强硬地摁在墙上,抬手就是几巴掌,扇的那人两眼发晕。
“小,小汤哥,你,你怎么回来了?”那人话也说不清楚。
“丁大胆,老子这么信任你,你就这么对我妈?”汤一程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只听到“嘎”地一声响,丁大胆的右腿以极为夸张的姿势扭曲着。
“啊——”丁大胆一声惨叫,“汤哥,我,我也是没办法啊,赌场的人找上门来,说再不还钱,就要剁了我的手,把我的老婆卖到那些地方去。”
“老子给你钱,是让你去赌的?”汤一程气笑了。
“汤汤,你,你回来了?”母亲极为惊喜,老泪纵横,“李飞,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汤一程沉默着不敢说话,“你快去你嫂子那看看,那帮畜生早往她那里去了。”
汤一程眼睛一红,眼睛睁地极大,但母亲就在面前,他不得不收束自己的心情,温和地对母亲说,“妈,飞哥就在后头,我跑的快,先回来了,我先扶您进屋,再去找嫂子。”
“唉……”母亲叹了口气,“当初不让你去,你鬼迷了心窍,非要去。在外面没吃苦吧?”
汤一程鼻头一酸,挽着母亲的手边走边说,“哪能啊,妈,飞哥啥本事你不知道啊,我们在外面过的可潇洒了。”
母亲走到床边躺下,催促道:“快去吧,去晚了怕是要出事。”
“唉。”汤一程应了一声,蹿出了门,抓起丁大胆拷问道:“丁大胆,他们什么时候去的我嫂子家?”
“来不及了。”丁大胆嗷嗷惨叫,“他们一早就去了,说是再不还钱,就把嫂子卖了,把小侄子扔到雪地里埋了。”
汤一程脚下火焰闪烁,赶路的速度陡然加快,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赌场跑去。
赌场后面的大院里,老板刘存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那是一张寒冬纪元以前的真皮沙发,上面铺了一张颇为完整的白色兽皮,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刘存今年五十整,寒冬纪元降临时,他才十几岁。侥幸活下来后,在那前期的十几年兵荒马乱里挣下了一番家业。四十岁,他开了这家赌场,才算落定了下来。可这几十年的斗争,让他耽误了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因此至今膝下无子。钱财,也就成了无根之水,早晚都是别人的。
一帮老兄弟们没了他,那就是树倒猢狲散,不知道要散成几波人,谁都不服谁。这样的日子,让他几乎愁白了头。
有心过继一个吧,这世道谁有个儿子不是当个宝贝,那是未来养老的保证。更何况过继个半生不熟的来,等自己两腿一翘拜拜了,谁知道他是给自己铸坟上香还是转身就把钱给了亲身父母。
有心娶一个吧,自己年纪也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再说,人刘爷也不是个不讲究的人,丑了,看不上,太漂亮了,又担心自己两腿一翘,老王隔天就上他的女人,花他的钱,还打他的儿子。
愁了大半年,哎,今天碰上了。
手底下人说,今天有个烂赌鬼把自己嫂子给卖了抵债,让自己去瞅瞅这嫂子卖个什么价钱好。愁也是白愁,刘爷起身出了房,一眼就看中了坐在堂里的嫂子……还有她怀里的娃。
底下人说了,烂赌鬼的大哥陪兄弟去山城,估计是回不来了。刘爷一想是啊,这年头还有傻子去山城?那还围什么城墙啊,大家跟以前一样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就完了?
铁定是送死去了。
刘爷心中打定注意,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娃生的唇红齿白,眼睛又大又亮,在这陌生的坏境里也不怕生,咧着嘴呵呵地笑,可爱极了,跟他妈一模一样,看的刘爷心生欢喜。
“妹妹,我听说,你男人去山城了?”
柳飞雪没敢说话,扭头自顾逗弄孩子。刘爷心也不恼,端了张椅子坐在柳飞雪面前,继续说,“你那烂赌鬼一样的小叔子把你卖了,你男人也死在外头,孤儿寡母的,你以后咋办?”
刘爷继续说,“要不你跟我吧,你看我虽然比你大了几岁,但我身强体壮,还有这一身家财,儿子我也替你养了。等我百年以后,让他给我送终,这偌大家财也就都归他了,怎么样?”
柳飞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难掩她姣好的面容。她瑟缩在椅子里,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抬眼看着刘存,坚定摇头。
刘存失去耐心,叫来心腹,吩咐道:“他那儿子我要了,这个妈你关他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老刘的心腹名叫张墅,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自家老大的心事,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吩咐手下人就上来强抢。
柳飞雪一介女流,哪抢得过一帮流氓?只能紧紧抱着自己孩子。小孩眼见情况不对,哇哇大哭。刘存在一边看的心疼,大喊:“轻点,轻点,别伤着我儿子。”
只听“轰”的一声,后院的门被用力炸开,碎片沾着火焰洒了一地。汤一程抬手把丁大胆扔进院子,朗声道:“刘爷,谁是你儿子?”
刘存眯了眯眼,才看清楚来人是谁。“小汤,我给你爸几份面子,不去找你要债,你还敢上我这来了?”刘存阴恻恻地说。
“我问你,谁是你儿子?”汤一程压抑着怒火。
“张墅,动手!他妈敢不放手,就把她儿子打死!”刘存自问也是个人物,给一个小娃娃连声呛了几句,下了狠命令。
柳飞雪瞬间就不敢动了,她知道,这些人真能干出这种事来。她无助地看向汤一程,眼神闪烁。汤一程知道,她是在问飞哥在哪。
他收回自己的眼光,不敢直视嫂子的眼睛,向着刘存等人宣泄自己的怒火。汤一程脚下火焰闪烁,刹那之间就到了刘存身边,伸手抓向刘存的喉咙。
刘存虽老,但也是摸爬滚打一辈子,自问有些身手。正想抬手架住汤一程的手,趁势反击。没想到汤一程整个手臂黑色火焰缠绕,灼地他如同神魔一般,越过他的招架,轻易就扣住了他的喉结。
“我叫你一声刘爷,你才是刘爷,否则——”汤一程双目血红,压低了声音在刘存耳边说,“你就屁都不是。”
刘存还待反抗,汤一程扣住他喉结的手伸到他的脑后,顺手一揽,刘存脑袋便以极快的速度朝地面砸去,汤一程膝盖抬起,重重顶在刘存的脑门上,刘存的身子便向上飞去,汤一程伸出左手,握拳,挥拳,一拳砸在他还未飞起的脑袋上,收手,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刘存重重躺倒在地,发出轰响。
汤一程转身走近柳飞雪,将她小心扶起,又从张墅手里抱过孩子。张墅手脚冰凉,浑身颤抖,不敢动弹。
“嫂子,咱走。”汤一程抱着飞哥的孩子,招呼柳飞雪离去,柳飞雪愣了好久,才跟上汤一程。电光火石之间,汤一程就把事情解决了,这和之前那个畏畏缩缩的弟弟,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汤一程等人离开好一会,刘存手下的人才敢动弹,一拥而上查看刘存的伤势。汤一程下了重手,但没下死手,刚从山城逃回来,汤一程不敢惊动黎城的官方力量。
一直回到李飞的家,柳飞雪才问汤一程,“李飞呢?”
汤一程逗弄孩子的手忽然一僵,不敢去看柳飞雪。柳飞雪双目雪亮,注视着汤一程。几分钟后,她雪亮的双眸渐渐暗淡,然后接过孩子,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你走吧。”说着便往门内走去。
“雪姐!”汤一程走出几步,豁然转身大喊。
柳飞雪没搭理他,抱着孩子消失在门口。灯光灰暗,那是一间比汤一程家好上不少的小房子,但也仅限于此。
汤一程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半空中不断闪烁着暗淡红光的抗低温无人机。